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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六章(下)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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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第四病室》,在闭馆期间,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








第六章(下)



  第三床出院了。“再见啊,我过两天来看你们,”他带了点留恋对他认识的人说。

  下午,胡小姐来试表的时候,我听见她惊讶地问第六床,“怎样啦?你刚才喝过开水吗?”

  “没有,”第六床瞪着眼回答。这天他没有吃过一碗饭。开饭的时候,人端了饭碗到他的床前,他皱起眉毛摇了摇头,神情相当苦恼。

  “你一百零五度啦!要当心啊,要多喝水啊,你懂吗?”

  “我懂。”他伸手去摸茶壶,诉苦地说:“没有水罗。”

  “你喊老郑给你冲罢,”胡小姐说。

  “老郑,我不敢喊他。他理都不会理你,”他抱怨地答道。

  “我给你拿去冲,”她拿了茶壶出去了。

  “这位小姐姓什么?”他忽然问我。

“姓胡,”我大声说,我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倒故意来问我。

  “我要谢谢她,”他自言自语。

  胡小姐拿着茶壶走回来,把壶递到他的嘴边,温和地说:“不烫,你现在就喝点罢。”

  他没有说什么,就捧着茶壶疯狂地喝起来。

  “慢点,慢点,”胡小姐觉得好笑地说。她笑起来多像一个小孩子!她仍旧拿着壶柄,站在床前。过了一会儿她说:“够罗,够罗!等一阵再喝。”她慢慢地把壶从病人的嘴边拿开,放回到方木柜上去。

  “你只管多喝水。喝完了,你喊我,我给你拿出去冲,”胡小姐给他拉好被单,临走时又这样嘱咐他。

  “我还要吃。”他伸手去拿壶。

  “我拿给你,”胡小姐说着把壶递给他就走开了。

  他的喉咙响得厉害。他喝得太急,水进了气管,使他呛咳起来。他连忙放下壶,被单已经湿了一团。他蒙住嘴,但是咳嗽并没有停止,他的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想笑他,但是我笑不出声来。他这副滑稽的苦相使我感动。我不禁想:生命的引诱力多么大,生活的欲望多么强!每个人到这里来都只是为了想活下去。谁又不怕死,不愿意避免死呢?

  第六床停止了咳嗽,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熟了,不过他没有出声,他没有转动。这其间有一个司机装束的朋友来看他,那个人静静地在床前站了几分钟,也没有惊动他,就放下一个纸包在床沿上悄悄地走了。

  客人走了不多久,第六床便醒了。他望着纸包现出惊奇的神情。他伸手拿起它来,放在胸前慢慢地解开麻绳。

  “你一个朋友送来的。他没有说话,就走了,”我告诉了他。

  “他以前来过没有?年纪大不大?”他瞪我一眼,问道。

  “我没有见过他,年纪跟你差不多罢,”我顺口答道。

  “多半是×××,是,一定是他,”他自语道,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听不清楚。脸上的肌肉动着,嘴角的弧线慢慢地松弛,他带点愉快地微笑了。他打开了纸包,那是一包饼干。他又把纸包阖拢,提着它向我伸过来,着急地说。

  “你吃,你吃!”

  “谢谢你,我现在不要吃,”我摇摇手道谢说。

  “你拿住,你拿住!”他显得更着急了。“都是出门人,何必分彼此!不要客气!”

  我勉强接过纸包,从里面取了两块饼干,然后把纸包递还给他。

  “你等一阵再吃啊,”他恳切地说。他细心地把饼干包好,放到方木柜上去。过后他又伸手到床下去拿便壶。他在凳子上摸到了它,提起来拿进被窝里去。过了一会儿,他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凳子震动了一下,从起锈的洋铁便壶口溢出一点小便来。小便带白色,并且有一股浓浓的大蒜臭。

  “小便壶又满了,他们也不来倒,”他抱怨着。我知道今天下午老郑上班的时候,已经倒过便壶了。下一次倒便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钟以后。

  老郑意外地走进来了,他来跟汪小姐讲什么话。

  “老郑!老郑!”第六床大声叫道。

  老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连他的耳朵也不动一下。事实上他不会不听见这个叫声。

  “老郑!”第六床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老郑却掉转身子要朝外面走了。

  “老郑,第六床叫你去!”第九床坐起来特别用劲地唤道。

  老郑板起面孔,大步向第六床走来,但是走近第八床床脚便站住了,不客气地问道:“你喊什么?”

  “我的小便壶满啦,”第六床答道。

  “我没得空!”老郑冷冷地说,他似乎连看那个病人一眼也不愿意,就把身子掉开了。

  “老郑,你就给他倒一下罢,”第九床带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插嘴说。

  老郑的死脸(其实我应该称它做死人脸)上现出一丝活气,眼睛也动了。他对第九床说:“洪先生,你不晓得,我们一天要做多少事情。简直没得一点空。第四病室二十几个病人,偏偏他一个人花样多!我们不能将就他。”他说得好像他有理似的。

  “他生了病,也是没法的事。未必哪个故意解那么多小便!你给他倒一回罢。真是满罗,臭得不得了,”我也插进来说。

  “好罢,我就给他倒这回,”老郑放软口气说。但是他并不过来拿便壶,却扬长地往外面走了。

  “他走罗,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怨愤又着急地自语道。

  “他会来的,他说过就要来的,”我安慰他说,我相信老郑马上就会来。

第六床静下来了,他忍耐地等候着。



  但是老郑到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在他来之前杨大夫来了,还是那件有两团黄色印迹的白色工作衣,两只手插在袋子里。她和张大夫同时进来,他们来看他们的病人。杨大夫先看新十一床。那个少年的伤口快好了。她对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罗。你再到门诊部换一两次药就行了。”她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更好些了,是吗?”她带笑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不要动啊,还得好好地睡几天,”她吩咐说。

  “我知道。”

  “这就好,”她满意地说。过后她略略偏起头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笑起来,“你好些地方都像我一个弟弟,你说话的神气,你的笑像得很。”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本来在桂林读书,这学期身体不好,住在乡下养病,没有出来,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今年才二十,刚在大学读过半年书。”

  “杨大夫,你跟他分别多久了?”我又问。

  “快一年了,我去年回到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答道;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出一点忧虑的阴影,但是她马上又用微笑掩盖了。她换过话题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盟军在法国登陆了。”

  “今天吗,昨天?”我兴奋地问道。

  “前天。登陆已经成功,看情形战事一定可以在明年里面结束,”她也显得兴奋了。“病室里没有报看,所以你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老许告诉我的关于湘北战事的话,便问道;“杨大夫,听说这次湘北打得不大好,是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那个阴影又回到她的眉宇间来。她低声说:“真的,我的家就在衡阳乡下,所以我有点放不下心。”

  “衡阳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说。

  她摇了摇头,沉吟地说:“这一次跟前三次不同。现在人心惶惶,听说连桂林也骚动起来了。我们中国人爱听谣言这个习惯不好。不过报纸消息太慢,又不一定可靠,更使人容易听信谣言。”

  “不会的,战事绝不会坏到那样,杨大夫,你放心罢,”我诚恳地安慰她道。

  她用感谢的眼光看我一眼,接着她忽然把头向上一扬,大股的浓发本来拂到她的脸颊了,现在又一齐飘回到脑后去。她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她说:“真滑稽,现在倒是病人来安慰大夫。你好好休息罢。冯大夫常常笑我爱跟病人讲话,我这个毛病总是改不掉。”她那亲切、和善的笑容,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我望着她的脸,我不相信刚才在她的脸上见过了忧虑的阴影。

  她去了。她站在第二床旁边,她俯下头似乎在说话。我真替她耽心。“不要靠得那么近啊!你不怕会传染吗?”我真想大声叫起来。

  第二床在讲话,声音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抬起了头,我的心上的石块去掉了。






  老郑提了空便壶回来,摆出不高兴的脸孔,砰的一声把便壶掷(可以说是掷)到凳子上去。“来罗!你屙,你多屙,屙满又好给你倒。”

  第六床两眼直瞪着老郑,好像没有听懂那些话似的,右手伸出来,不住地战抖着,但是它终于抓到便壶了,它立刻拿起便壶,匆忙地塞到铺盖下面去。他吐了一口气,他那红黄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又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

  一个扁脸的大夫走到床前来了。这个大夫不算矮,年纪不过二十六七罢。他看了看第六床床头墙上挂的牌子,然后又看一眼那只吊起来的左膀,他问道:“你可以翻身吗?”

  第六床茫然望着,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这只膀子可以取下来吗?”大夫再问一句。

  第六床还是瞠目不作声。我忍不住替他答道:“不好取开。他就只能仰起睡。恐怕不能翻身。”

  大夫点点头,又问他:“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嘴巴淡,头昏,”他答道。

  大夫走到他右边来,揭开被单,开始了检查的工作,这也无非在他身上敲敲听听,大夫检查完了,转过身子问我:“他是不是脑子不大清楚?”

  “恐怕多少有一点罢,”我答道。

  大夫刚走开,第六床忽然唤我:“陆先生。”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也在看我。他那两只眼睛的注视叫受到的人觉得不舒服。

  “医官说我怎么样?”他问道。

  “他没有说什么。他刚在检查。”

  “他有没有说过我要死?”他又问。

  “没有!没有!你不过发点热,不要紧!”我起劲地分辩道。

  扁脸大夫捧着木匣子过来了。他把木匣子放在方木柜上,顺便将茶壶推进去一点。他的眼光停在茶壶上面。他拿起茶壶摇一摇,问第六床:“这是你的壶吗?你今天喝了多少?”

  “两壶。”

  “不够,不够!你一天应该喝八壶!”大夫说,一面伸起八根指头给病人看。

  “八壶,他们每天只来冲三壶,”第六床皱起眉头说。

  “不够。”大夫摇摇头。“你可以用两把壶。我跟小姐说一声,给你多拿一把壶来。”

  大夫扎过耳朵以后,果然去跟汪小姐说了。不到一会儿汪小姐便又送了一壶水来。汪小姐的脚应该是个“改组派”,走起路来一歪一拐,她身子的摇晃法和杨大夫的不同。杨大夫走路有点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汪小姐袅娜有致,像一个旧式的女人。她不喜欢多讲话,讲起话来声音又小,所以她虽然是第四病室的护士长,整个病室都在她的管理下面,但是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不存在一样。每个病人都认识她,可是她跟谁似乎都不熟,虽然她对待病人也相当和善。

  “你现在就吃一点好吗?”她说着,便把壶嘴送到第六床的嘴边。第六床也不出声,只是把嘴张开,让水慢慢地滴下去。

  “你自己好好吃罢。吃完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冲,”汪小姐柔声地说,她松开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一个胖胖的女大夫迎着她走来。她招呼一声:“周大夫。”

  “就是这个病人发高热吗?”女大夫问道。

  “是啊。刚才王大夫来看过,”汪小姐答了一声。

  这位周大夫来到第六床床前,检查的工作又做了一次,同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略有一点不同的是周大夫问话较多,第六床答话也较多。从这次对话中我才知道在那所只有一个勤务兵照料的陆军医院里面,他被抬进去的那个晚上,半夜下着大雨,屋子漏得厉害,没有人来管他,让他淋雨到天亮。我猜想,那次淋雨一定是他现在发烧的主要原因罢,可是周大夫并不给我一个解答。

  周大夫走后,过两个多钟点,又来了一个瘦大夫。他的相貌和扁脸的王大夫相差很远,可是,奇怪!我刚看见他,竟然以为他就是王大夫,心想:你已经检查过了,怎么又跑来原样地再做一次!我这个错误,到他走后才被我自己发觉了。

  “奇怪,他们一个一个来做什么?”第六床问我道。

  “来给你看病,”我答道。

  “光是看病,又不给我药吃,真是天晓得,”第六床说。

  “查出病来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我安慰他说。

  “我不着急!我怕我等不得啦!”他又说。我受不住他那火似的眼光,他好像在要求我给他生命似的。

  老郑来冲水的时候看见我们这边有三把壶,正要将一把壶拿开,第六床着急地叫起来:“我的!我的!”

  “你的?你一个人有两张嘴?”老郑挖苦地说。

  我看见第六床口吃着讲不出话的可怜样子,便替他回答道:“汪小姐给他的,大夫喊他每天喝八壶开水。”老郑不再作声,冲了三壶水,便走了。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晚上又来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夫,是王大夫陪着他来的,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个庄严的面孔,我想他也许就是内科主任罢。他简单地把第六床检查了一下,低声和王大夫问答了几句,听筒还挂在颈项上,他慢慢地走了。

  “这个医官一定会查出我的病来,”第六床忽然兴奋地说。

  “不错,他当然会查出来,”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可是这一夜并没有谁给第六床带来一点消息。

  查病房的时候,大夫到了好几位,黄大夫、廖大夫、杨大夫、张大夫都在。他们走过第六床的时候,那个发烧的病人忽然大声问道:

  “医官,我的手会不会好?”

  “会好的,哪里有接不好的道理?”黄大夫哂笑地说,他轻轻挨了一下那只吊着的膀子,又翻看一下病历表。“他的热没有退,内科来看了没有?”

  “明天就转过去,”张大夫答道。

  “好的,”黄大夫点一下头。

  “你怎么样?”杨大夫转过身含笑问我道。

  “很好,”我答道。

  黄大夫听见我的话,连病历表也不看,就走过去了。

  “今天,我不给你开睡药了。睡药吃多了不大好,”杨大夫温和地对我说。

  “谢谢你。我想我今天会睡得着,”我含笑地回答。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第十二床在讲话,他的朋友来了。

  我记起来,今天上午,吃晚饭以前郭大夫跟他谈了几句话:

  “……不过按照手续,你应该请一个人在证明书上签个字,最好是亲戚,朋友也行;不然我们不好开刀。危险我担保不会有。不过这不是小手术啊……”

  “我想……”第十二床说了两个字,就不响了。人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不愿意开刀也可以。不过我怕连你这只眼睛将来也保不住,你好好地想想看。这也得你自己愿意。没有人签字,明天就不能开刀。……”

  郭大夫立在床前等候第十二床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第十二床声音发颤地说:“我想还是开刀罢。我就去请小姐给我打电话找个朋友来签字……”

  现在他的朋友果然来了。他在对朋友讲他的事情。我看不清楚那个朋友的面貌,但是装束却是跟第十二床一样,这个人大概是他的同事罢。

  “我觉得挖眼睛也不妥,”朋友沉吟地说。

  “不过医官说要救住另外一只眼睛,只有快点把病眼挖掉。你不晓得我脑子痛起来,痛得多厉害。其实我也不想挖,光是想起来就怕人。不过不挖掉,我又怕连性命都保不住,”第十二床绝望地解释说。

  朋友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那么我就给你盖个章。明天上半天吗下半天开刀?”

  “医官说上半天八九点钟。”

  “我明天请假来陪你,”朋友说。

  他们的谈话仍然在进行。可是我非常疲倦,我打起呵欠来。我要睡了。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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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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