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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三爷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04-16

【往期回读】

丁庆梅老师您好    野炊

小女生送我礼物    弟弟

致谢王慧骐先生——兼谢“丁中广祥”

老杏树下的村小

我帮老师建房    家有小姐

一株月月红,两个女孩

滕三爷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本公众号发表过他多篇写人记事的散文,请见公众号“精彩回顾”)


"竹墩千百余家,八百姓花。"我所在的生产队外姓只有三个,王姓弟兄两家,孙姓叔侄三家,滕姓弟兄四家。


滕三爷因排行老三,人称滕三爷。滕三爷在生产队工分簿上是滕祖金,他家弟兄喊他老三,生产队长和年长者一般喊他祖金,其余男女老少都喊他三爷。公社书记韩兆祯见到他老远就亲切地喊他"滕三爷滕三爷。"我从小也跟着众人喊他三爷。


三爷的家在南桥桥北面第一家。他的家坐落在一个较高的垛子,垛子上三间茅草房,两间是他弟弟祖贵一家住,东头一间是三爷的家。三爷没有女人,却有一个女儿,爷儿俩相依为命。三爷的家门口是全生产队唯一有几级台阶的,是我们童年伙伴嬉戏玩耍的主要场所,因为三爷门口是个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人多,有事没事男人女人都喜欢坐在三爷门口的台阶上谈论家长里短、趣闻佚事。三爷是个喜欢热超的人,尤其喜欢我们这些调皮的小男孩。


三爷的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间房一隔两,外间一个两样锅的土灶,一张四五十公分见方的小方桌,两张用杨树板钉成了小爬爬凳;里间一张床,连只木箱都没有,床旁边一只盛米的小缸,还常常是空的。


三爷高高的个子,一双豹子眼闪灼着温和的光芒。有人说三爷的那双眼是猴眼,猴眼一翻有点怕人,因此有人背后称三爷是三猴子。三爷的鼻子在生产队男人中是独一无二的,又高又大,挺挺的,很好看。三爷的发型也是土地庙里的旗杆——独一无二:不是三七开,也不是两边分,是大背头朝后倒。有人戏谑:“混得差,头发朝前趴,混得好,头发向后倒。三爷穷得叮当响,头发还向后倒,真是活见鬼!”让众人惊异的不只是三爷的头发向后倒,还有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爷的大背头梳得俏铮铮的,一丝不乱,油光锃亮。“三爷,你的头上搽那么多油,苍蝇叮上去会跌断腿。”三爷朝说的人苦笑一下:“嚼舌根,我粥还喝不饱,哪有毛昌(烧给死人的黄纸)买梳头油呀。”三爷从来没买过梳头油,他梳头时只醮点水。

我经常去三爷家玩。和三爷熟了,忍不住好奇心,有一天小心翼翼地问三爷:“三爷,三娘娘到哪儿去了?”三爷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答到:“上浙江湖州去了。”“怎到今天还不回来?”“她是溜出去的不会回来了。”三爷的头埋得更低了。我满脑浆糊,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好多问。后来听大人们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三爷的女人饿得只剩下三条筋绊住头,实在活不下去,只得狠狠心抛下年幼的女儿跟人逃荒到湖州,后来在当地改嫁了。


乡邻们说,三爷是个硬铮的人,再穷再饿也不去偷。那年代有个俗语,“叫你偷,你不偷,饿死怪哪个?”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竹墩饿死的人在全江都算少的,因为竹墩人有种胡萝卜养猪的习惯。遇到荒年,不顾猪只顾人,大片大片的胡萝卜救了竹墩人。许多人没得吃,就在夜里去集体田里偷胡萝卜。一竹篮胡萝卜,可换一张像样子的双人大木床。三爷穷归穷,但从不做偷盗之事。日后在生产队有人与三爷吵架时,三爷就会用巴掌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穷三爷穷归穷,穷得硬铮,不偷不抢,不吃碗外之食,你算什么东西?”对方就会哑口无言,乖乖败下阵来。那年月不偷东西的人真是凤毛鳞角。也有人在背后嘲笑三爷:“他妈的还穷硬铮不偷,你女人都收不住跟人溜了,还甩什么东西?”


竹墩人口中的“甩”,是贬义的,意思是过分、不切实际、不合规矩等,内涵很丰富,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比如一个年青男女穿着花哨一点,人们会说他们甩;对于充好汉的举动也称之为甩;对出人头地领风骚的也称之为甩。


三爷的甩在我眼里是英雄气慨。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哪家要砌房建屋都会“划土坯”(在收割后的稻田用牛拉石滚子反复碾压稻田,到了一定程度后用自制的犁刀划成长方形格子,然后用锹一块块铲起竖放着让太阳晒干,当砖用来砌墙),挑土坯是个十分繁重累人的活儿,还必须在整个大队请十多个大劳力(指大力气的人)帮忙挑。一般的土坯在离村庄二里之内的田里,一个土坯十斤左右,一担要挑十八个土坯,重量在二百斤左右。中途不得歇肩,一肩挑到家,一天挑到晚,可想而知有多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雄赳赳气昂昂,上午挑还算跟上趟,号子打得响当当,中午吃饭时吃不下去了,浑身脱力,冷汗直淌,只好灰溜溜地回家。能够挑一天土坯且个数不减者堪称头号大劳力,人人伸大拇指,对领头挑土坯的人更是刮目相看。领头者不但能决定挑土坯的个数,还得由他决定行走的速度。主家自然都希望挑得多,走得快。可是,往往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领头的,既要吃苦还不免得罪人。三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他从不推辞,领头挑土坯。三爷在挑土坯的那天,大背头梳了又梳,水抺了又抹,一头乌发服服帖帖,一丝不乱向后倒。打的号子又响又脆,惹得大姑娘小媳妇目不转睛偷偷看了又看。


那年月为乡邻帮工除了管饭没有任何报酬,一般人舍不得工分,轻易不肯帮工,除了至亲好友。三爷不论亲疏,只要庄上人两声“三爷”一喊,他便爽快答应,从不推托。三爷常说:“力气不是财,今天去了明天来。”说归说,脱了力,第二天不会来。每每三爷头天帮人领头挑土坯,第二天就不出工了,在家睡觉。生产队长大清早不厌其烦地喊他出工,他理都不理。队长愤愤地自言自语:“日妈妈的,昨天活甩出风头呢,今天怂下来了,发什么贱?一年到头少做多少工分。唉,这个三猴子不得好!”不管好不好,三爷我行我素,有人请帮工他就去。


到年底,生产队评救济(政府下达的救济粮丶棉衣棉被等物资要开社员会由大家评议)时,有人提出给三爷一些,队长和不少人立即反对。理由是,三爷一个大劳力带一个女儿算不上困难户。那些平常得到三爷帮助过的人为三爷说好话:“三爷工分不多,经常断顿,给点救济不为过。”但立即被人接上话:“他工分少是他甩掉了,张家李家帮工,一天三顿酒肉饭吃得快活呢,现在要拿救济,不得这么顺当的事。他常断顿是活该!”最后评议,三爷家救济不够条件。有老年妇女埋怨三爷:“这个三爷真是穷硬铮。今晚的评议会,你人到场,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说闲话,肯定能拿到一些救济。唉,这年头好人做不得,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拿不到救济,三爷不恼不急,从不和队长争吵。有一年春节实在揭不开锅,三爷在床上蒙头大睡。懂事的小女儿不吵不闹,挎上一只破竹篮朝后庄走去。庄邻们在大年初一看到三爷的女儿挎个破竹篮,忍不住伤心叹气,纷纷拿出馍头,舀点米给她。不一会儿,破竹篮已满满的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三爷足足出了一回风头。


幸福生产队有个叫张春和的人,早年外出,后竟当上了上海柴油机厂党委书记。造反派说张是漏划富农,投机革命,因此用卡车把张春和押回原籍竹墩批斗。到了南桥大队,上海造反派联系南桥大队造反组织负责人。正巧三爷的弟弟祖贵是造反派大队长。三爷跟弟弟一起接待上海造反派。上海造反派掏出的香烟是“大前门”,一支接一支散给三爷他们抽。三爷抽着烟对上海人说:“你们工人造反吃潮的拿干的,我们屁都没得。”上海人讪讪地一笑。土改时,张春和家划的是富裕中农,三爷和张春和年龄相仿,记得很清楚,因此对上海造反派说:“别查了!张春和家是富裕中农,不是漏划富农。”“侬晓得伐,富裕中农就是漏划富农,他是投机分子哦。”“投鸡投鸭我们乡下人不懂,张春和家是富裕中农,这是铁板上钉钉,不要瞎扯!”三爷板着脸,豹子眼射出习习寒风。上海造反派也想不出什么更充足的理由说服三爷,只好悻悻退场。上海造反派把张春和押上卡车回上海,行到竹墩巷上陈渝良老医生门口时,张春和强烈要求下车,要下车在陈医生门前小河里喝口家乡水。造反派不让,张一反常态,情绪十分激动,双方僵持不下。正在这时三爷来了,问明原由,厉声喝道:“妈妈的,你们上海人吃的不是盐和米呀?怎这么不讲情和理?张春和是竹墩生竹墩长,离家多年了,好不容易回到老家想喝一口家乡水犯什么法?”上海造反派赶紧递烟给三爷,讲了一通革命的大道理,什么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等等。三爷把半截香烟捏灭,狠狠地掷在地上用脚一踩一揉,瞪圆双眼:“我不听你们栀子花苿莉花,我只晓得让张春和喝水不犯法!春和下车喝水,我看哪个赤佬(三爷曾在上海做过皮匠,会几句上海话)敢拦你!”说着说着就捋袖子。上海造反派看三爷这架势不好惹,心内胆怯三分,又有围观的竹墩乡邻一旁齐声附和三爷,只好同意让张春和下车喝水。张春和下车后朝乡亲们看看,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饱含歉意的笑容,缓缓地走到河边,趴在水码头上低下头喝了七八口水。后听人说,张春和回到上海柴油机厂被造反派斗得半死不活从三层楼下跳下摔死了。(文革后,张得到平反,他是被造反派打死推下楼的)——然而,当初三爷替张说话的事,一直被大家津津乐道。


农村实行联产到劳后,三爷的女儿出嫁了,三爷赤手空拳去浙江做皮匠。有人说三爷去浙江做皮匠是假,找妻子是真,因为竹墩人做皮匠大多去上海苏州,没有人去浙江。我过了几年重建新房离开了老家,加之参加工作后很少与乡亲们聊天,有关三爷的情况也听不到了,但在我心中忘不了三爷,偶而路过三爷的门口就想起三爷的那些事。


许多年过去了,终于听到三爷的消息:三爷在浙江并设有找到妻子,倒是找到一个老伴。那老伴比三爷小三五岁,对三爷不错。乡邻们都说三爷人不错,应该有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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