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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 2018-06-02



深 蓝

雷 默


夜幕降下来了,海浪的声音好像比白天大了。

我坐在码头的灯塔旁,灯塔还没亮起来,往前不远是入海口,漆黑一片,白天的时候,海水是黄的,现在是黑的。

再过两天,我就要出海了,目的地在智利附近,得横跨整个太平洋。船老大让我们多备些日用品,说路途遥远得超出你想象。我没有什么概念,王武抱着二十多条香烟进船舱的时候,我还天真地问他:“这么多香烟是打算开小卖部吗?”

王武一脸不屑地说:“自己还不够抽,开什么小卖部!”

香烟是三五牌,宽版的那种,香烟店平日里都偷偷摸摸地卖,据说贩卖这种香烟涉嫌逃税,工商时不时地来查,但还是屡禁不绝。在这一片,抽这种烟的人很多,因为够劲。我也想去买几条,王武一边往床铺上码香烟,一边得意地说:“扫了一天货,整条街都断货了。”

我看着自己床铺上孤零零的一箱方便面,觉得实在太寒碜了。船老大说,船上带着渔网,吃的不用发愁,我竟然相信什么都不用准备了。王武轻描淡写地说:“新手都这样。”他当年第一趟出远海还带了一条狗,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狗不可能活着回来,王武不以为然。出海后,那条狗天天蹲在甲板上,望着大海发呆,结果半个月后,它纵身一跃,跳入大海自杀了。

我笑了起来,“狗会自杀?我不信!”

“人会,狗为什么不会?”

“那你们没救它吗?”我顿时对那条狗产生了兴趣。

“救了,当时甩了一个救生圈下去,风浪太大,谁也不会为一条狗冒险,虽然我一直很宝贝它。”王武抹了抹嘴巴,谈天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这狗东西跳到海里,被浪一打,就慌了,拼命地用爪子扒拉船舷。一到垂死挣扎的时候,不管人还是狗,看着都心酸。我们抛给它救生圈,它也知道是在救它,死死地抱住,我们像钓鱼一样把它从海里捞了上来。”

“后来呢?狗有活着回来吗?”

“没有,这狗东西在船上颤抖了好几天,后来又变回了老样子,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一天在甲板上发完呆,又跳海自杀了,没办法,抑郁症了。”

我以为这条狗最后还是葬身大海了,没想到王武又补充道:“这次救上来以后,船老大就敲打了我,说船上养一条发疯的狗不行,万一把谁咬伤了,到哪里打疫苗去?我就狠狠心把它宰了,烧了一大锅狗肉汤,那是出海后吃得最欢的一次。每天都是海鲜,其实跟吃青菜一个味,谁都想换换口味。”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故作平静地说:“我有个原则,有灵性的动物不吃,除了狗,还包括蛇和龟。”

王武笑了笑,“怎么,怕遭报应?”

我本来想说,有点敬畏之心有什么不好的,突然觉得这话傻兮兮的。我反过来问王武:“你难道没有原则吗,生活上,其他方面?”

王武又笑笑说:“那要想想,原则又不是毛主席语录,天天挂嘴上的。”他若有所思地整理着东西,突然一抬头跟我说,“我是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是不打老婆,不打女人。出海的人都有这毛病,回家喜欢揍老婆,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知道这会上瘾,有时候情绪不好,就出门撕渔网,撕烂了,让她补去,总比揍她强。”

我说:“就是嘛,仔细想想每个人都会有的。这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只是很多人都没意识到,需要想一想。”王武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晃了下脑袋,哑然失笑。我从对话中抽离出来,想上街购物。王武喊住了我,他说:“除了吃的,也得考虑考虑精神生活。”他侧过身,向我展示他的床铺,他在床头拉了一块藏青色的帷布,把床铺的内侧遮得严严实实,掀开帷布的一角,我看到后面塞满了东西,方便面、压缩饼干、香烟、拉力器、强光手电筒、色情杂志,一应俱全。

我知道他说的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老男人大概都这样,喜欢口无遮拦。我是所有水手中年龄最小的,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父母为我操碎了心。回过头想想,这个年龄除了在学校念书,还能去哪里呢。他们很担心我学坏,比如跟着别人去吸毒。我母亲听人说,现在的社会很容易接触到毒品,而且用零花钱就能买到毒品。她担心极了,一遍一遍对我唠叨,不要去碰毒品,碰了毒品,全家都跟着我喝农药。其实她并不知道,我对毒品也充满了恐惧,我只是烦她唠叨,她只要一张口,我就想堵住耳朵。越是不想听,他们就越紧张,他们四处托人送礼,给我安排了很多就业岗位,我去上几天班,兴致消磨完了就辞职,所以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在换工作。

我喜欢玩,这点我承认,经常跟着一伙人在外面彻夜不归。一般情况下,第二个晚上,我会接到我母亲的电话,她就逼问我晚上回不回去。我说不回去,她说,不回去她就报警。于是好多次,警察来喊我回家。后来,我学乖了,母亲只要一威胁报警,我就回到那个囚禁我的屋子,一进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昏天黑地地睡觉,睡到睡不下去了,再次出门找乐子。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年多,前不久,一个家里开中介公司的朋友跟我说起招募水手的事。他说有个船老大委托他父亲,想招募一批远洋渔轮的水手,开出的条件很优渥,吃住全包,一年还给好几万工资。我的眼睛顿时放了光,听到“水手”两个字,我就心动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牛皮烘烘的职业,听着就让人激动。我朋友很爽快,他说他可以替我报名。我问他:“你不一起去试试吗?”他皱皱眉头说:“家里不会同意我去的。”我说:“大家不都一样吗?我家里人恨不得在我脖子上拴一条铁链,让他们同意干吗?去就是了!”我朋友无奈地说:“这次不一样啊,我一有风吹草动,家里就全知道了。”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其实我心里特别想有个伴,跟我一起去海上当水手,但我们那伙人最终一个都没去。这期间,我也犹豫过,但听说是去太平洋上钓鱿鱼,我就铁了心去应聘。我觉得这会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冒险,据说那片海域鱿鱼多得钓不完,没有饵料的鱼钩放下去,灯光一打,就不停地起竿,鱿鱼活蹦乱跳地离开海面,往甲板上跳,像一场狂欢的盛宴。

招聘面试的时候,船老大说这一趟会出去很远,我说越远越好。船老大打了预防针,他说,越远越想家哦!我说我没有家。他又问我,那你知道有多远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看着我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有半个地球那么远。

我并没有被惊吓到,我正是冲着这一点去的。我说,绕地球一圈可能还要有意思。船老大笑笑说,别着急,有你留恋的时候。

我爽快地签了合同,合同上明文写着需要两年后才能返航,我也觉得挺好的,干一趟活儿花两年时间,感觉人生就像块肉,咔一刀下去,切去了几分之一。我就需要这种大块头的活法,三下五除二,把眼前的生活对付了。

 

身旁的灯塔啪一声亮了,黑夜被挤开了一条笔直的路,看不到尽头是什么。我一直以为灯塔是有人值守的,也没见人上去过,这灯像是神拧亮的。光束在海面上规律地打转,远处传来轮船的马达声,如同一头铁牛在黑夜中号叫着经过。

这个灯塔,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白天的时候,能看到白色的墙体上的各种涂鸦,都是像我一样闲得无聊的人留下的。奇怪的是,这里的涂鸦很少有脏话,也几乎见不到“X X X到此一游”的牛皮癣,大部分是爱情表白,一箭双心的涂鸦随处可见,大家称这里为“爱情角”。据说在这里许下心愿会很灵验,很多人慕名而来,把心愿写得到处都是。我在灯塔旁的石头上看到粗黑的签字笔写着这么一句话:偷完这一次,我希望做个干净的人。

看到那句话,我有种莫名的心酸和感动。不知道那个小偷后来怎么样了,如果让我遇见他,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也想写一句类似的话,拿起笔又放下了,我觉得我想说的,他都已经帮我写出来了。

船舱里灯火通明,东北人一喝酒,嗓门就像高音喇叭,打个牌都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也许快要出海了,大家都有点末世狂欢的味道。这条船一共有三十多号人,船员来自四面八方,东北一伙,青海一伙,其余都是沿海本地的,一般都是托朋友介绍来的。大家彼此也不熟悉,但口音是最好的纽带,两句话一说,扯上老乡关系就自觉地凑到一起。我看得出来,每个团伙都有一个小头目,大家众星拱月地围绕着他。船老大、大副、二副这些管理层都是本地人,彼此间用方言说话,像防着谁似的。

这条船上,王武和我走得最近,进驻船舱那天,船老大带着我们认领自己的床铺,我第一次跟王武打了照面,他住在我上铺。当时我看着脏兮兮的被褥,浑身感到奇痒无比,杵在那里一抬头看到了王武,他正用一种慈祥又带点恶作剧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你没出过海?”我点了点头。

他笑得不怀好意,有点挑逗的意思,他说:“船上跟陆地上不一样,淡水是稀缺资源,难得洗一次澡,被子都是黑的。如果睡不惯,买床新的也可以呀。”我没有去买新被褥,主要是手头拮据,还有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沦落为邋遢户,倒不如从头开始适应。

我问王武:“出海是什么感觉?”

王武牛皮烘烘地说:“这个跟结婚一样的,对男人来说,没出过海跟没碰过女人差不多。”

“这么说,容易上瘾?”

王武哈哈大笑,他说:“看你是个小鬼,懂的还蛮多的。”

我问他:“海水蓝吗?”

“这还用说?比天还蓝,蓝得发黑,蓝得你都不敢盯着它看!”他话锋一转说,“只有你这样的小鬼才关心这个,谁会去在乎海水蓝不蓝?每天都在海里泡着,就希望能平平安安,不要碰到台风。海上的风暴不同于陆地上,你躲在船舱里,心里也是揪着的。”

“有这么恐怖吗?”

“呀,这用得着骗你吗?”

“说说,有多恐怖!”

王武眯了一会儿眼睛说:“你看这船还大吧?在风暴里,你会觉得它小,小得如同躲在火柴盒里,摇摆厉害的时候,你抓什么都感觉要被掀翻到海里去。浪头有四五层楼那么高,一下一下地扑上来,夹在两个浪头之间,就像处在两座陡峭山峰之间的峡谷,感觉船会被吸到海底去。”

我故作轻松地说:“有那么夸张?”

王武嘴上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旁边出过海、有过相似经历的人纷纷附和王武,瞬间,我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能感受到周围气势汹汹的嘲讽。王武接着说:“这还不是最恐怖的,躲在船舱里吓一吓就过去了。最危险的是船进水,那时候每个人都得削尖了脑袋上甲板,站都站不稳,还得跟风浪抢时间,把甲板上的水舀出去。那时候,再勇敢的人都会颤抖,你想想,在世界末日的场景下,谁敢死?死无葬身之地就是那个意思。”

我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感觉让我脸上的温度也随之上升,我站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王武大概也觉察到了我的窘迫,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夸张了些,这样的海况难得一遇,不是每个水手都能碰到的。你跟我儿子很像,这个年纪都喜欢自己拿主意。我要是你大人,不会让你出海,海里讨生活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正在犹豫怎么跟父母说这件事。当初报名的时候,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早早地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执意阻拦,计划很可能会泡汤;如果临走前说,他们要干涉,我就逃跑,船一出海,他们后悔也白搭。我觉得这一趟玩得有点大,卖身契已经签了,硬着头皮也得去。

手机一直没离过身,我知道母亲迟早会打来电话。这两年来,她虽然每天都绷着神经在过日子,但似乎对我也放心了一些。电话有点姗姗来迟,她在电话里问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说在做一件靠谱的事。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她说,如果真如我说的那样,她就不操这个心了。我听了有些生气,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好像我生来就应该是个混蛋,只有我不靠谱,他们才觉得是正常的。母亲支支吾吾地还想探我的口风,我知道她是关心我回不回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明晚回去,然后很快挂断了电话。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跟父母摊牌的时候,他们竟出奇的平静。要出去两年,母亲虽然有些不舍,但她听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不去得赔钱时,她也默认了。父亲坐在椅子上说:“让他出去吃点苦也好的,这两年譬如去当兵,磨磨回来就像个人样了。”

他们开始为我收拾行李,母亲什么都想让我带上,茶几上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缩水苹果,褶皱像百岁老人的皮,她也一股脑儿都装进了行李箱。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收拾,这几年,在他们面前,我都习惯了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看着父亲点了一支香烟,犹豫了一下,我跟他说:“你家里放着的香烟都留给我吧。”这是我第一次向他们公开承认自己抽烟,父亲愣了一下,也没发怒,他站起来去屋里拿了香烟,一共是三条,还有几包零星的散烟,他都帮我塞进了箱子,只说了一句:“少抽点。”

我没有跟他们透露王武给自己准备了二十多条香烟,距离太远,我怕他们反悔。他们问过我去哪里捕鱼,需要两年时间。我只说在公海,我猜他们理解这两年能经常回来,只是因为工作的性质,不让回家。

他们还给我备了许多干粮,也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在船靠岸的时候可以采购点日用品。也奇怪,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多唠叨,我还一直以为他们会担心我的安全。说实话,真的要走那么远的海路,我自己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但我不能说出来,我希望他们能叮嘱我几句,但他们谁也不说,似乎说出来会是不吉利的话。

他们一直把我送到了码头,我说别送了,都回去吧。他们在灯塔下站住了,看着我一个人进了船舱。我一点都没有因为逃离了他们的掌心而高兴起来,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很多年,没想到真的实现了,却是这么复杂的心情。

透过舷窗,我看到他们还站在码头上,我冲他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父亲却径直朝船上走来了,父亲一动身,母亲也跟来了。他们进了船舱,我有点恼火,我说:“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吗?”父亲说,他临时想见见王武这个人。我一下子没控制住嗓门:“你们又不认识!”父亲说,他一定得见见,不然心里不踏实。

争执不下的时候,王武进来了,他得知我父母要见他,有点诚惶诚恐,但他知道我父母想见他的意思,他说:“你们放心,我会照顾他的。”我猛然间发现母亲的眼眶里有泪花在闪烁,这让我有点猝不及防,为了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我连忙说:“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都回去吧。”他们才开始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我看着他们走出了船舱,在灯塔下又站了一会儿,母亲似乎才注意到了我们的船,仰着头仔细地打量着,渔轮气势恢宏,这让她有了些自豪感,我看到她和父亲热情洋溢地谈论着,脸上泛着红光。之后,她朝船舱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知道我在看着他们,两个人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相互催促着急急离去。

 

汽笛响了,我才知道这声音原来跟大海螺一模一样。船身散架似的抖动了几下,缓缓地离开了码头。我站在顶层的甲板上,拿出手机,往港口方向拍了几张照片。王武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有话想说就说呗。”

“没什么没什么,就看看。”王武兀自害羞了起来,这让我很不习惯。

“看得出来,你父母很在乎你。”王武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越在乎,越想离他们远一点。”

王武眼睛盯着船尾翻腾的泥浆水说:“你跟我儿子一样,我也时常反思,怎样才能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这是一个人生难题。”我轻浮地笑了笑。

“确实难,站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我也年轻过,年纪大起来会慢慢地妥协,我希望你能早点跟你父母讲和,这样僵持着,相互都别扭。”

我无话可说,背过身去,看着两岸的青山缓缓地掠过船舷,又一次举起手机。王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在看另一个人,他徐徐地冒出一句话:“出海你还带手机?”

“有什么不可以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东西到了海上就是个废品,打电话得用海事电话,直接连卫星。”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信号果然弱了,我惊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这又讲不到边的,到了海上,即使有信号,你敢用手机吗?国际长途,贵死你!”王武仿佛有点生气,语气硬邦邦的,他说甲板上太冷,他要回去睡觉了。于是丢下我,顾自回了船舱。

甲板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船舱里是另一副景象,不时有嬉闹声传出,似乎暖和不少。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又坚持了一阵,才回到船舱。王武已经坐在床铺上,他看到我进来,晃了晃手中的色情杂志,“看不看?”

我没有理他,这本杂志据王武说是从一艘外国集装箱驳轮上要来的,国外很容易弄到这种杂志,海员出海都带着一大摞,上面全是裸体女人的图片,清晰得能看到人脸上的粉刺。王武一边翻着杂志,一边飞了飞眉毛说:“洋妞都不要?”我坏笑起来,“留着你自己用吧。”

几天后,这本杂志成了船上的紧俏品,好多人过来跟王武借阅,借阅的时候都挤眉弄眼的,只说想借本书看看,打发打发时间。王武知道他们的心思,有时候故意装糊涂,把海员手册翻出来给他们,有的人憋不住,气急败坏地纠正:“不是这个,把老婆借我用用。”在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这本杂志上的女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大家的老婆。

连续热闹了几天,公海上航行的日子渐渐失去了色彩。大家都处于懒散的状态,变得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船上除了马达声和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刚出海的时候,看着浑浊的海面渐次清澈起来,我还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这会儿,也懒得去甲板上眺望,除了深浅不一的蓝色,没有一缕多余的颜色。船舱里虽然混乱不堪,倒还有些生活的气息,有时候会错以为还在陆地上,一出舱门,那种摇晃的感觉会像影子一样跟过来。

船上的人都在克服这种困难,想找点事做做,排遣一下眼前的无聊。王武有个记航海日志的习惯,虽然字写得粗鄙不堪,每天睡觉前都会记一笔。那天,他边记边嘀咕,说出来一礼拜了,还不开张,这倒有点奇怪的。我说,不是要去智利钓鱿鱼吗?王武没有理会我,顾自翻着老皇历,翻了一阵后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日,肯定得开张。我说捕鱼都挑日子吗?

王武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阵,说:“这里有大讲究!”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玩笑。第二天,阳光宁静,一丝风也没有,海面如同镜子,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祥和的感觉油然而生。船老大一大早就站在了甲板上,他像一头睡醒的猛兽,看着海面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然后高声叫道:“好天气!撒一网!”

后来我发现船老大对第一网还是挺在意的,那天还特意开了搜鱼雷达,船老大坐镇驾驶舱,看了很久,才同意下一网。拖网从渔船的尾部抛入了大海,跟着渔船跑了好几海里,收上来后,发现除了一些不能吃的海泥鳅,什么也没有。船老大一脸疑惑,他嘀咕了一声,说二十多年了,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怪事。

第二网下去了,这次拖得更久了些,拖上来后,除了一些锈迹斑斑的瓶瓶罐罐,竟然还是一窝海泥鳅。船老大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见鬼了!”

每个人都不说话,船老大自我安慰道,可能附近有大鱼。他神神道道地说了很多以前的经历,似乎想告诉大家,他的判断没有错。大家都等着他发信号,看看这糟糕的情况会不会有所改观。船老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再来一网,如果还是空的,我就……”所有人都安静了,想听听船老大发怎样的毒誓,他却突然合上了嘴巴。渔网又抛入了大海,跟着船走了一个多小时。

收网前,船老大示意我们去掂掂渔网的分量,大有分量不沉誓不罢休的架势。王武有经验,试了一下,冲船老大做了个起网的手势,船尾的机轮慢慢地开始收网,绿色的渔网一圈圈地从海面上浮出来,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分量还挺大,似乎让船的航速也跟着慢了下来。水面上迟迟不见水花,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船老大喊了一声,停!马达停了下来,他从顶层甲板上跑了下来,来到船尾,盯着海面看了一阵,就骂开了。大家都凑上去看,渔网确实网到了东西,黑乎乎的一团,还很大。

我问王武那是什么东西,王武说,树墩。我很好奇,树墩怎么会跑到大海里去。王武悄悄地说,大海就是个大痰盂,那些江河湖泊,发一次洪水就相当于排泄一次,最后全冲到了大海里,能吃的都被鱼吃了,不能吃的就留下来,随着洋流乱漂,某一天又被送回陆地上。

树墩有几个人那么大,把渔网也撑破了,船老大骂了好一阵,突然泄了气,再也没有吭声。大副问他,要不要再试一网?船老大坚决地摇摇手说:“不试了,今天算了。”

连续三次空网,船上出现了一股怪异的氛围,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我们像丢了魂,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我瞥了一眼海面,蓝得发黑,让人心悸,恍惚间还看到了若有若无的地球圆弧。太阳从头顶上急匆匆地滑过,像有人在天空中拿着手电筒逗我们。船老大说,照这么下去,我们都得饿死在大海上。

带着渔网饿死在大海上,这听起来像个笑话。如果有人告诉你,一只老鼠饿死在粮仓里,你信吗?我们都觉得船老大在危言耸听,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船上最大的储备是淡水,用大号的塑料箱装起来,都沉得吓人,食物只够维持半个月的航程。如果真的半个月捞不到鱼呢?我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眼前很不真实。

船老大提议,晚上喝点酒,冲冲晦气。甲板上这才开始有了点零星的生气。

那天晚上,带去的酒喝了不少,我看到好几个人喝醉了,趴在船舷上,往大海里呕吐。我中途上了趟厕所,在过道里听到船老大压低嗓门在呵斥一个人。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下次再这样,不用来我船里了。”

“……”

“多少人指望着我吃饭,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

“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犯忌讳,你还这样,让我怎么说你?”

我就听了这几句,不想再偷听下去,万一被撞见了,大家都尴尬。我迷迷糊糊地去了厕所,隐约间觉得船老大说的事好像跟白天的事有关,会是哪个倒霉蛋惹恼了船老大?

我也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海上起了风浪的缘故,逼仄的厕所摇晃得厉害,尿撒到一半,喉咙口就有了反应,憋了一下没憋住,厕所被吐得一地狼藉。王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捋了捋我的背,还说了我几句,大致意思是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语气像极了我父母,我甩开了他的手,说不要你管。他唉声叹气的样子也像我父亲,我轰他走,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又回,折返了几次,还是把摇摇晃晃的我扶回了床铺。

他去给我打了盆热水,拧了块热毛巾,往我脸上胡乱地擦了几把。热毛巾擦了以后,迷糊的状态有了缓解。船舱里到处都是醉汉,笨拙的舌头激烈地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事。大家都觉得怪异,公海上舀一瓢水都可能捞到鱼,怎么可能连续三网都颗粒无收呢?有人猜测,是出海前忘了祭妈祖,有人反驳道,船老大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有人说,可能这趟船被人做了手脚。至于是什么手脚,大家都没往下说,我感到气氛一下子变得森然诡异。

我突然想到船老大在过道里教训一个人,可能跟这个人有关,但他到底是谁呢?他对船做了什么手脚呢?想着想着,睡意全无。那些大舌头像被突然拔了电源的收音机,前一秒还喋喋不休,后一秒就安静了。安静了之后,呼噜声就起来了,起初是一两个人的呼噜,一唱一和,渐渐地又有了第三个、第四个,变成了大合唱。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睡不着觉过,直到后半夜,我还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绵羊。王武似乎也没睡着,他一直在发出一些微小的动静。我从床铺上起来,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又睡得挺沉的。

我去了趟厕所,过道里的风挺凉的,一吹就直打哆嗦。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感觉只闭了一下眼睛,王武就把我叫醒了。他说:“赶紧起来,都出活儿去了。”我发现船舱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外面的天气骤然间变了,船身摇晃得很厉害。我问他:“是要出去捕鱼吗?”王武说:“这鬼天气还捕什么鱼!得去固定船上的东西。”透过舷窗,我看到海浪翻滚,已经汹涌地扑上了甲板。我说:“怎么会起这么大的风浪?”王武说:“可能导航出了问题,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船瞎了,到处乱开,挺危险的。我先去了,你赶紧来。”说着,他打开舱门,一闪就不见了。

舱门一开,风就灌进了船舱,小小的船舱像个布袋,呼呼直响。我赶紧套上衣服,站起身来那一刻,我看到了惊悚的一幕,王武床头拉着的藏青色帷布被风吹了起来,透过晃动的帷布,我看到后面的角落里竟然摆放着一幅遗像。我确定,那就是一幅遗像!黑白两色,似乎还透着点紫,就那么晃动了一下,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移开了目光。虽然没看清楚遗像上那人的模样,但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那种被人盯了一眼的感觉让我久久平复不了。

我狼狈地逃出船舱,关上舱门的那一刻,仿佛里面有人在拉扯那扇笨重的舱门,我想喊人,声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旋紧舱门,我来到甲板上,恍惚的状态让我在人群里像个无头苍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摇晃的绳索是能杀人的。手臂一样粗的绳索看似很轻地在空中荡来荡去,其实都吸饱了雨水,沉得像截木头。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随后被重重地一击,我成了一口笨钟,咣一声之后,被撞入了大海。

栽进大海的时候,我想完了。无边无际的深蓝一口吞没了我,我拼命地往海面上挣扎,紧跟着上面有救生圈抛下来,风浪太大,小小的救生圈显得飘忽不定,让人绝望,我抓了几下都扑空了。眼看着救生圈漂得越来越远,船舷上跳下了一个身影,据船上的人后来描述,当时王武像发了疯,很多人都拉扯不住他,那场景就像看到亲生儿子掉入了大海。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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