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就是人化,文学就是人学
图源莫言公号
余华给莫言的公众号投稿,一篇《山谷微风》,莫言读后立即加了一段按语《妙哉此风》,对照着看,非常有意思。我的脑洞有点“邪门”,读了《山谷微风》,第一时间跑到宋代去了。我想到了黄庭坚之死,因为黄庭坚号“山谷老人”,他的死又与那“妙哉此风”有关。黄庭坚晚年跟苏东坡一样,被一路贬谪,越贬越远,最后到了宜州,即今天的柳州。诗人没有馆驿可住,官家寺庙又不收留,只好住在一个城楼上。秋暑如虎,酷热难耐。一天突来微风,下起了小雨。黄庭坚把脚伸在栏杆外,以雨濯足。他对朋友说:一辈子也没这么舒坦过。余华对风的感受和黄庭坚是一样的,虽然黄庭坚是在雨中,但没有风,哪来的雨?地球上如果没有风,别说没有雨雪,可能人的心情都没有了,岂止心情,是没气了。余华回忆他上中学的时候,暑假时经常光着上身,穿着拖鞋,卷起草席,在学校的走廊里寻找“穿堂风”。人的生活大致相同,余华的教室只见过门框没见过门,我上中学的时候,走廊上只见窗框没见过窗户,午间下课铃一响,我们就跳窗而出,因为那是奔食堂的捷径。每天中午那一跃,多年出现在梦中,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原来这是黄庭坚和余华的体验,很高级的。余华的苦恼跟我们也相同,炎炎夏日他寻找“穿堂风”,但是躺下后,那风没了;换个有风的位置,又没了。可是穿堂风是自由主义的风,一会儿从这边过来,一会儿从那边过来,有时候风吹不断,有时候突然没风,像是风扇遭遇停电。
风就是这个特点,谁也不知道风从哪里来,能刮多大的风。莫言在按语里说,他于40多年前曾写过《岛上的风》《大风》,写的是“龙卷风与台风,这样的风极具破坏力,写时也感到剑拔弩张”,“这样的风,作家爱写,因为风里可能产生传奇,而微风里一般不产生传奇”。我看过《大风》,写的是“我”和“爷爷”在割草的时候遭遇龙卷风,大风把一车茅草全都吹飞了,只在车的缝隙间留下了一棵。很多年后,“爷爷”到田里割了一棵茅草回来,然后安静地死去了。一老一小,多年远隔,因为一棵草建立了联系。高中课文李季的《王贵和李香香》,是信天游体的诗,有一句“老狗你不要耍威风,大风就要吹灭你这盏破油灯”。我能读出立场,但是读不出诗来,老师根本也没讲这课,他说不用讲。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后来读郭沫若《李白和杜甫》,他说杜甫这个老地主,小孩捡了他家屋顶上几棵茅草,他就污蔑孩子是“盗贼”。再后来上大学,学校有个太阳风诗社,伊沙、桑克写的诗我是看不懂,走廊里张楚抱个破吉他唱“姐姐,我要回家”。太阳风,相当炽烈。上面三种风是不同的,战斗的风,苦难的风,自由的风,只是郭沫若这文风,刮的是那门子邪风?!因为保不定什么时候刮邪风,所以人们见风使舵,承风希旨,望风捕影,听风就是雨。苏东坡在徐州建了一个黄楼,又是题匾又是写碑,后来他倒霉了,当时的徐州太守把楼名改为“观风楼”,这个名字太有意思,他随时准备风刮回来。宋代有个文人要过江,可是七天大风,白浪滔天,无法行船。当地老人指点他说,你行李中一定有宝物,被江神看上了,你献给江神吧,肯定风就消了。他就把玉柄拂尘扔进了江中,可是不行;又把名贵的端砚献祭,风依然很大,最后想起来,怀里有一把黄庭坚写的草书扇子。他自言自语:这草书我都看不懂,难道江里的鬼能看懂?他把扇子扔了进去,立即天水相照,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了。人们说,这江神一定是元祐年间被放逐的、被贬谪的、被迫害的冤鬼,否则怎么会如此喜爱黄庭坚的书法呢?黄庭坚书法
苏东坡有一次给佛印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佛印收到后,批了两个字“放屁”,让来人带回去。苏东坡一看大怒,立即过江找他算账。佛印笑着说:“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两个和尚争论,那庙前的旗子被风刮起来,一个说是幡在动,另一个说是风在动,六祖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在动”。有些人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生硬地把小说中的人物,与作家本人联系起来。但是也没办法,该来的都来了,来了的也将过去。
我反复表达过自己的想法,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山谷微风来到通透的敞开式建筑里,依然自如进出,可是墙体的存在试图要规定它的进出,它的自由诉求因此表达出来了。
莫言和余华都老了,他们淡然地说,“一丝微风勉强把他们的名字吹入我们耳中”。我还年轻,我更欣赏苏东坡的话: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感觉真让人舒服!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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