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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焦虑如何安放?王莹:希望临终者带着尊严离开这个世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社会创新家 Author 浮琪琪



采访 ▏浮琪琪

编辑 ▏肖泊   



“原来人到临终时,身体竟然会变那么轻。”王莹抱过临终老人,那是一种令人震动的轻盈感。她在上海多家医院、社区留下足迹,陪伴、服务同一类人群——临终者。


十三年前,王莹创立了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以下简称:手牵手)。这是一家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公益组织,坐落在上海。王莹今年42岁,个头不高,一袭长发。同事夏夏还记得见到她第一眼,“上海姑娘的温婉气质,眼睛非常明亮。”


联合创始人黄卫平认为她“在做一件从海里喝水的事”。黄卫平想过关门,短暂离开过,也曾劝王莹放弃,没想到最终却陪她一起走了13年。


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从起步开始就没有容易过。王莹“特别轴”,从未放弃做临终关怀。她期盼,有一天任何有需求的临终者都能免于痛苦,带着尊严离开这个世界。


王莹,“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创始人

1
局内人

死亡总能改变人生轨迹,王莹也不例外。


2006年,母亲确诊癌症,死亡硬生生砸进王莹的生活。她体验了与死亡有关的痛苦、焦虑、恐惧和反思。第二年,王莹报名华东师范大学开设的心理咨询课,以学习无法从医院获得的心理疗愈。


学习班上,黄卫平第一次见到王莹,“特别白,很安静很乖。”次年,汶川地震,黄卫平发出奔赴灾区的倡议,没想到只有文弱的王莹一个人报名。在地震现场,黄卫平和王莹结识了许多志愿者,大家相约回去继续从事志愿服务。


返沪后,有人提议前往上海肿瘤医院做志愿服务。王莹跑过去调研,结识了医院姑息科成文武医生。这是一个效仿海外为临终病人提供临终关怀的科室,成医生多次提议才得以开设。


姑息科是一个不为医院盈利的科室,开在一栋破旧小楼的2楼。病区共设12张病床,办公室是简单的老式木头桌椅,会客室只摆放一张旧沙发。“成医生从医院垃圾桶翻出来的。”王莹听成医生聊临终关怀,这是一项专注患者生命最后阶段,为患者及其家人降低痛苦、提供精神慰藉的服务。


王莹忽地想到母亲,她没想到临终者竟然还可以在医院被好好照顾。“这不是有钱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此后,王莹搜集国际上关于临终关怀的文献资料,召集志愿者走进上海肿瘤医院姑息科做志愿服务。


王莹陪护患者


即使是心理咨询师,王莹与志愿者进病房也并不容易。


“很戒备,怀疑你是卖药的骗子,你说志愿者,他们反问‘什么者’?要不要钱?”王莹拜托医生护士做信用背书,靠着密集刷脸,慢慢被病人接纳。


王莹与志愿者花时间陪病人聊天,与亲属共同照顾患者,举办社交活动为病区制造娱乐氛围,甚至也担当家庭矛盾调解员的角色。王莹尽最大可能来满足临终病人“身”“心”“社”“灵”四个层次的需求。她也努力回应患者家属的多重需求:情感宣泄、离别焦虑,还有解决遗产分割、家庭矛盾等现实问题。


陪护一位年轻妈妈时,王莹询问她:“你有什么愿望?”本以为将听到一个超越生活的的回答,没想到只是一句“我想给儿子再烧一顿饭”。王莹也见过有矛盾的家庭,患者与家属爱恨交织。她两边架桥做家庭辅导,帮助他们冰释前嫌,达成和解。


死亡焦虑是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临终病人每每提及此处,医生或家属总是避而不谈。王莹却选择倾听, 以开放性的提问激发对方倾诉更多。


“他们要的不是答案,更不是解决方案,只是想表达自己对死亡的感受,你陪他们聊就好了。”

2
柔性的力量

王莹辞职了,那是2009年,她离开收入颇丰的广告公司,转而孵化“手牵手”。


黄卫平心里吓一跳,他虽不理解,但也没敢问,只是陪着她从零开始。王莹当时并不明白何为公益组织,但见过太多生死,她只觉得“生命无常,想做什么就行动起来。”


王莹报名公益组织孵化项目,申请了创投资金,为“手牵手”筹来第一桶金。令她沮丧的是,直到2011年,全上海仍只有肿瘤医院与静安临汾社区医院两家机构接收临终病人。


2011年底,首届“上海公益伙伴日”在展览馆举行,王莹受邀参加。展会上,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走过“手牵手”摊位,王莹抓住机会,汇报了临终关怀供需悬殊的问题。


“书记说年轻人做这件事不容易,应该重视。”王莹半个月后遇见时任上海民政局局长马伊里,“她告诉我,书记回去就安排了民政局和卫生局开会讨论,联手做民意调查。”2012年2月,政策出台,18家社区医院被设为临终关怀试点医院。


病房一角


这一事件入选政府评选的2012年上海十大时事。“马局长跟我说,真没想到公益组织竟然影响了政策的改变。”王莹感到振奋,她前往试点医院洽谈,顺利与10家医院建立志愿服务合作。


“医院划出独立病区,设置安宁疗护科室和医务团队,告别室空间很大,有为家属提供的沙发。”


同时,手牵手开始走政府采买的路子,但政府的钱“并不好拿”。黄卫平认为这种模式并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都用在应对检查、评选、参会、写文件……烦也烦死了,越做越累,没时间总结思考。”


黄卫平与王莹在性格上反差鲜明。他做事理性,而王莹“很母性,一旦被需要就扑上去。”有时,黄卫平劝王莹,“别干了,像喝海水,越干越多,还老让自己不高兴。”王莹不反驳也不听,依旧做自己的,偶尔她追问:“你的勇气只用在当逃兵上了吧?”


简单一句话让黄卫平气结,“说话好狠毒。”


2013年,黄卫平与王莹“吵翻”,自己跑去成立了一家社会企业——名叫“醒来”的死亡体验馆,以444元的价格售卖高仿真的死亡过程体验。他试图在伸手向政府要钱之外,为手牵手开拓一条自我造血路径。


两年后的一天,王莹跑过来找黄卫平,商谈手牵手的转型问题。“她终于觉出哪里不对劲了”,黄卫平感到很欣慰。


王莹原本希望在政府主导下,把手牵手做起来。但黄卫平看不到这样做的可行之处,“换一个领导就换个政府,我们需要支持我们的钱,而不是让我们考试的钱。”


2015年,手牵手转型之际,王莹心中似乎生出一条裂痕。她有时不禁琢磨“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依旧工作拼命。黄卫平形容她“好学生当惯了”,“听批评教育长大的,不允许自己有啥是做不好的,卯着劲要证明自己。”


虽然不甚理解,但黄卫平很佩服她,“挺无趣的一件事,问她为什么做,她说不出宏大的东西,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日复一日她就是要干。”


夏夏感到自己时常从王莹身上获得力量。一次她与志愿者发生小摩擦,她习惯了隐忍,没想到王莹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她说你可以哭出来的,没关系的。她让人感到很安全,可以暴露自己的脆弱。”


然而,夏夏很少看到王莹有脆弱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王莹想出天马行空的创意,做事干脆利落,为工作与黄卫平吵得很凶,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



3


向死而生

2017年,王莹与人吵了一架。


原本答应陪标的一家公益机构,临时变卦与手牵手竞标,最终这一项目被取消。黄卫平提到“陪标”几乎成为一个潜规则,“为满足要求”,对方违背承诺,王莹罕见地被激怒了。


“我就问她真要去吵?对方是一个协会领导。”黄卫平没拦住王莹,“她说人要清白,非要去说清楚。”


事后,黄卫平问她:“你这么较真,要是我们在浦东待不下去怎么办?”


“那就回家,只要想干,回家我照样自己干。”王莹回答。


谁也没料到,第二年,王莹被诊断患上淋巴癌。一个认识的病友,淋巴瘤确诊后只存活7个月。生命进入了倒计时。黄卫平看到王莹经常坐着发呆,一个人睡不着,默默掉眼泪。


住院期间,手牵手的工作被搁置,黄卫平在医院陪护王莹,给她讲笑话,劝她立了遗嘱,并与她结了婚。


“她把房子留给爸妈,就把破‘手牵手’和一辆破车留给我,而且车牌照还是我的。”黄卫平笑说。


王莹与黄卫平


按照他的提议,王莹应该抓紧剩余的时间,吃吃喝喝好好享受。但经历了痛苦的放疗、化疗,王莹感到自己的角色发生转变:从对临终病人“隔岸观火”到自己“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他们所说的那个难受,到底是什么样一种难受。”


王莹想要为国内临终关怀领域留下点东西。“如果7个月后我去世,那我真对不起那些临终者和他们的家人。从他们身上,我学到很多东西,可我还没来得及转化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王莹挺过了7个月。 这次在鬼门关走一遭,王莹重获新生,她确定了一件事——“‘手牵手’是自己想干的事情。”


黄卫平发现王莹变得松弛了,“手牵手”于她而言,不再是为别人服务,为证明自我,而是生命的滋味所在。


“如果说之前紧张度是100,现在就降到1,虽然她的1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很紧绷。”


此后,“手牵手”彻底转型,不再从政府拿钱,转而向基金会、公众筹款,开始寻找同道的力量。


2019年,黄卫平与朋友投资400万启动的死亡体验馆“醒来”宣告失败。


“商业化探索的结果非常悲惨,这让我意识到——术业有专攻。”“手牵手”的筹款一如既往地艰难,王莹心知肚明,对基金会或社会公众而言,“留给临终关怀的钱是非常少的。”


2020年疫情以来,“手牵手”筹款愈发艰难,“去年99公益日只筹到16万。”王莹不得不裁减人员,缩至5名全职员工。王莹盘算了账面资金,预计可撑到今年下半年。


“这就是一个死期了。”


生存危机逼近,王莹没工夫焦虑,她在忙着推月捐,开发科普小程序,研制以“死亡教育”为主题的标准化培训产品,尝试与企业开展工作坊等多元商业化合作。忙中偷闲的时候,王莹和同事们经常讨论手牵手关门的可能性。


夏夏对手牵手关门并没有实感,“以前好几次都没钱了没钱了,每次到跟前都能跨过去。”她冥冥之中相信,这次手牵手也一定可以挺过去。她喜欢机构开放包容的工作氛围,“要是真过不去关门了,我就出去深造一下,学习哀伤辅导。”


王莹问自己:假如关门了,临终关怀这个事儿还做吗?“如果有患者有家庭需要,我还要做。”王莹如此想。黄卫平心态平和,“有多少钱干多少事,大不了我们就回到2008年那会儿,不拿工资地干。”


王莹


手牵手正向死而生地运转着。


王莹依旧忙碌,有时项目加班,工作起来日夜颠倒。她预计还需十年,还需70、80与90三代人共同努力,“才可以让临终关怀从边缘走向被大众接纳。”


夏夏劝王莹注意身体,黄卫平也时常提醒她,“事儿是永远干不完的,别太认真了。”


每当王莹感到压力,黄卫平督促她去办公楼里观摩政府办事机构:“你看人四点半下班,这不挺好的嘛,人为什么要来做公益?”王莹笑着回答:“对啊。”说完她继续回办公室加班。


临终关怀还可以做多久?黄卫平断定——王莹会做一辈子。至于自己,他自嘲“被骗入局,无法自拔”。


“我就希望她可以高兴一点”,黄卫平说。“我挺奇怪她怎么坚持了13年,看到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会好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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