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不喜欢《爱乐之城》
《爱乐之城》
好莱坞成功学的银幕读本
文|开寅
编|尼侬叁
《爱乐之城》里的几个细节非常有意思
《爱乐之城》里的几个细节非常有意思,爵士钢琴师高司令和没名小演员石头姐俩人在好莱坞巨大的片场里溜达。石头姐告诉高司令她特别讨厌爵士,高司令大惊失色:怎么可能!俩人马上出现在一家爵士乐俱乐部。但他们听音乐的方式却令人扼腕:台上四位音乐家卖力演奏,但是台下高司令指手画脚大声说话向石头姐解释这解释那,直到这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的“演说”也刚好结束。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们到底是来听爵士的,还是高司令像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借着音乐来泡妞的。
《爱乐之城》中男主人公正向女主人公解释爵士的奥秘
石头姐的所做所为也丝毫不逊色:她看电影迟到,片子已经开场但为了找人方便她居然抬腿就登上舞台站在银幕的正中位置,任由《无因的反叛》中詹姆斯·迪恩的巨大特写投射在她脸上。要是在民风稍微粗野的异国他乡,观众早把手里的各种物件甩过去砸得她满地找牙了。但是还好,美国人民相当文明友善,所有观众都对银幕前这么一大坨异物熟视无睹,只有高司令看到了爱人的丽影,两人互相隔空微笑:终于有机会在看电影的时候互相抚摸打个kiss了。
《爱乐之城》中两人相约电影院
高司令和石头姐,一个是职业音乐家,一个是专业演员,一个在酒吧里演奏的时候抱怨底下听众各说各话根本没人听,一个在试镜的时候经常被考官的电话笑场闲聊打断情绪,他们都深知自己在进行表演的时候不被别人尊重是什么感受,但等轮到他们自己是听众和观众的时候,瞬间就把当初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换成了刚才还在憎恨的同样面孔对待自己的同行和职业。
这其实很让人困惑,因为片中两人还在反复强调要追寻自己的“梦想”。看到他们对所从事的音乐和电影事业采取的态度,我纳闷的是,他们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
《爆裂鼓手》剧照
在导演达米安·沙泽勒的成名作《爆裂鼓手》里,他刻画了这样一对音乐师徒:做为老师不断地对学生进行难以承受的人格侮辱和精神肉体折磨,伤害他的自尊,以各种手段让他陷入激烈残酷的竞争,逼迫他突破自己的极限,用个人成功的例子诱惑他,向他灌输胜者为王的强者逻辑;而学生则在这样的强力压迫中不断刺激自己的成功欲望,疯狂练习只为了成为第一、最好、伟大、“被别人永远谈论”。《爆裂鼓手》披着音乐的外壳,但兜售的却是主流美式资本主义个人成功哲学:它把人生刻画成为一场永不停歇的对峙争斗,要么不计后果的疯狂奋斗获得成功,要么在激烈竞争中落败而被人遗忘。音乐在这里和金融、股票、投资、加薪、升职和创业一样,是赢得个人成功满足内心虚荣的的工具,是压倒对手的获胜武器,是通向梦想巅峰的一级台阶。除此之外,它并不具有任何其他特殊的精神、情感和人文价值。
《爱乐之城》中的艾玛·斯通
在《爱乐之城》开始不久,高司令因为在酒吧里没按照老板规定的曲目演奏而被解雇(我们都以为他想弹的是自由爵士,但其实他只不过是另弹了一首温情流行小曲儿而已),于是他发誓要开一间俱乐部自己想弹什么小曲儿就弹什么小曲儿。石头姐遇到相同的情况,她试镜屡战屡败,于是在高司令的建议下决定自立门户自己做主,自编自导自演一出独角戏。他们定下的目标,其实都是不再做为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被呼来唤去,想要获得的是某种被人认可的成功尊严感。无怪乎他们会在别人演奏爵士的时候高声谈笑,看电影的时候大摇大摆在银幕前招摇过市,音乐和表演都只不过是达到个人目的的跳板,对他们来说都没所谓。他们想要摆脱的是在酒吧因为弹小调被人解雇的羞耻和在咖啡店打工因为心不在焉而遭白眼的窘迫。关键在于要“一步步向上”站到高位俯视芸芸众生,获得为所欲为的权利和不被别人颐指气使的身份地位,这才是他们的梦想。对了,“努力攀登,一步步向上”正是开场连串华丽舞蹈衬托下被反复吟唱的歌词,这“向上爬才能进入好莱坞”的主题早在开头五分钟就已经被敲定了。
《爱乐之城》剧照
于是这人生目标极为相似的二人凑在了一起,时时刻刻互相监督对方别忘了要出人投地(当然也可能是互相在还是无名鼠辈的对方身上找到一点优越感,这点被高司令在影片中直白地挑明了)。当高司令变成小丑一样的乐队马前卒时,石头姐怒发冲冠呵斥他: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初衷吗,你的梦想是开酒吧啊。乍听起来她似乎有点逻辑混乱,参加乐队商演和开酒吧有本质的不同么?但她的潜台词其实是:“我现在开始看不起你了,因为你给别人当马仔很开心,不是说好了要自己当老板的嘛?”。在石头姐独角戏失败回老家时,高司令驱车追赶而至,就差敲她脑瓜提醒她了:“你忘了成为“人上人”的“梦想”了么,成功不是在坐在家里等来的!”。于是石头姐继续参加试镜,赢得了一个出演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影片的机会。
《雨中曲》剧照
“尊严”这个词在好莱坞语境里有特殊的涵义。在著名的歌舞片《雨中曲》的开场,在万众瞩目下,主持人问男主角电影明星金·凯利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后者对着话筒深情地说:“尊严,永远是尊严”(Dignity,always dignity)。紧接着出现了一系列闪回,我们看到他由默默无闻的替身演员奋斗成为天皇巨星的成名经历,随后“尊严,永远是尊严”的台词又被铿锵有力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刹那间我们猛然理解了他执意强调的“尊严”:它不是指人类群体所共有的不能磨灭的精神存在价值,而是特指从社会底层脱颖而出取得高级地位,由无名小卒变为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焦点人物后拥有的巨大满足感。它不单单是金钱(有意思的是,金钱在好莱坞尽管是人人追逐的目标之一,但是在公开表达中,它却经常被主动遮掩退而其次把主要位置让给了那星光闪耀的“尊严”),而更是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所获得的优越感。我们清晰地看到了金·凯利式所形容的好莱坞式“尊严”是如何运作的:在《雨中曲》的结尾,他为了成就自己爱人的明星地位,设巧计让一直嫌恶的另一位女星在舞台上当众出丑,当一个人的尊严被无情的剥夺后,她的价值立降为零。虽然《雨中曲》是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收场,但残酷的好莱坞法则却在此偶露狰狞:任何一个人的“尊严”都是在残酷无情你死我活的竞争中才产生价值和意义的。
无独有偶,在《爆裂鼓手》中,导演达米安·沙泽勒借音乐老师之口讲述了查理·帕克的故事:后者年轻时因为一次演奏失误被愤怒的领队鼓手乔纳森·琼斯的飞跋砸中,在后台受尽嘲笑,但他第二天更加努力地练琴。于是在达米安·沙泽勒的结论里,一代爵士萨克斯大师查理·帕克之所以成为大师只是因为不想成为其他人的笑柄。又一个将尊严和成功学成功嫁接的纯美国式范例。
《爱乐之城》结尾
所以在《爱乐之城》的结尾,石头姐穿着高跟鞋跨出豪车趾高气扬地走进五年前打工的咖啡店,以一副小人得志前来示威的风范要了两杯咖啡扬长而去。观众由此意识到她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成家立业事业发达,而随后大家也见到了因为拥有爵士俱乐部而挥洒自如的高司令,二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眼神对接展开了一场浪漫的爱情想象。不过我们都忘不了他们当初之所以分手是因为在追求好莱坞式“尊严”的过程中都顾不上对方了——是不是其中一方会为了爱情而帮助另一方获得成功,自己则甘当任人宰割的无名小辈?答案是:NO。所以最后这一场华丽舞蹈真的只能停留在一时冲动的“意淫”阶段,二人最后的对视荡漾着互相理解和鼓励的笑意:嗯,在各自都成为“人上人”的道路上继续努力更进一步吧。
《爱乐之城》中两人在夜幕下的舞姿
歌舞意在雕琢高司令和石头姐二人梦想的“超凡脱俗”。但媚艳鲜亮的服装和变幻莫测的布景粉饰的却是他们一直脚下拌蒜的舞步和徘徊在跑调边缘的歌声。好莱坞经典歌舞片中夸张、戏谑而富有表现力的动作因为两位演员肢体的僵硬而精髓损失殆尽,镜头运动再华丽也无法遮掩他们歌舞技巧的业余。而在这示意性梦幻歌舞背后的其实是一个不能再传统的美国梦式个人奋斗故事:两个被压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为了各自梦想的成功搭伴互相鼓励着向上爬,音乐、电影、戏剧,甚至是爱情都是“向上”过程中可以抓到的趁手攀登工具,而个人价值的实现完全依赖于他在社会生活中被其他人认定的位置:高就扶云直上,低则痛不欲生。这样的生活价值观当然无可厚非,甚至在我看来它一点都不梦幻和浪漫,反而因为勾勒出了无数人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所遭遇的辛酸苦辣而具有“赤裸裸”的现实主义“力量”。这大概是为什么如此多的观众——从普通人到资深电影评论人——都会被它所深深感染。
我想感叹一句的是,美国电影经过将近百年的兜兜转转,有约翰·卡萨维茨、斯坦利·库布里克、弗朗西斯·科波拉、大卫·林奇、斯派克·李和罗伯特·奥特曼等人在观念和形式上的洗礼式革新,居然又再次转回了这本性难移的好莱坞成功学银幕读本套路。
《帕特森》剧照
走出影院时,我想起独立电影大师吉姆·贾木许同在2016年推出的影片《帕特森》:一位美国小城的公共汽车司机,在日常中以写诗来记述生活中的点滴表达内心的情感。他诚恳而内敛,对外在世界别无所求,甚至不愿意给任何人看他撰写的诗句。贾木许传达的是个体价值并不取决于他身份和外表的普通,正是朴素真挚的情感才会穿透偏见和歧视而永远闪耀发光。这其实是另一种情怀,与《爱乐之城》截然相反。后者高调而咄咄逼人,以艺术的名义对个人成功充满热切的渴望,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宝贵的爱情;而前者平实温和,以质朴的生活联通诗化意境,在静默中表达对周遭世界点点波澜般的爱意。
艾玛·斯通和《爱乐之城》导演达米安·沙泽勒
当然,这两者被大众接受的程度也不尽相同,《帕特森》像他的主人公一样默默无闻,而《爱乐之城》则是获得奥斯卡十四项提名的大热作品。也许《爱乐之城》的价值在于,多年之后再看会感受到它所纪录下的那种如饥似渴追逐成功的躁动,特别是对于美国来说,它所散发的气质与现实如此契合,甚至可以把它当做是特朗普时代一个有趣而又准确的流行文化注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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