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岁月对待我的电影，要比对待我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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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博尔赫斯写过一个小故事，说有个人立意要描绘这个世界。随着时间流逝，他画出了省区、王国、 山川、港湾、船舶、岛屿、房舍、器具、星辰 、马匹和男女 ，直到有一天，他猛然发现这些纵横线条汇成了自己的模样。博尔赫斯大约想说的是，我们一生经历的所有时刻，都是我们成为自己的原因，每个人都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在刚刚过去的三月，我的生活里有几个值得浓墨重彩的时刻，这些时刻分开来看，已如“岛屿”和“星辰”，而汇在一起，正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
第一个时刻是在《对她说》中出现的电影院看了《对她说》。这件事有点魔幻色彩，像是以博尔赫斯小说的方式走入了阿莫多瓦的电影。也像是，电影最终离开了银幕，一个庞然大物闯入了现实。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让我重新思索电影与现实的关系。
阿彼察邦有个理论，认为剧情电影不是虚构的世界，在特定的时空与故事里，演员的情绪与反应皆为真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一种纪实形式。换句话说，在演员真实地哭泣之时，虚构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就不存在了。由此我想到，电影与现实大约像平行世界。正因为如此，这些年生活在马德里，有时会误入阿莫多瓦创造的平行世界，那里住着许多破碎的心。一个例证是数日前在街上偶遇Emma Suarez，她穿着大衣，戴着墨镜，神情肃穆地站在一栋黄色的居民楼下，那一刻，眼前活生生就是胡丽叶塔。在这样的情形下，很难说，电影不是一种现实啊。
在三月的一个晚上，我成为了和贝尼诺一起在多雷影院（Cine Doré）看黑白默片的观众。他离开电影院后，会在隔天去医院，对昏迷中的艾丽西亚说：“我昨晚看了部电影，让我很震动，是一个爱情故事，主角叫艾佛多，和我一样有点胖，但是个好人，还有他女友安帕萝，是科学家。安帕萝在研究一个减肥配方。”艾佛多在吃了配方后，变成了一个只有几厘米的小人：“最终他走进了安帕萝的身体，和她永不分离。”
阿莫多瓦是个多有趣的人啊，他为自己戏中的主角拍了一部“假电影”，让他去看，让他深受震动，正如在《不良教育》中有一个叫《访客》的剧本，剧本里的世界与现实并行。这种戏中戏的结构深深地影响了我对电影的看法和此后的创作。
很难用语言去表述《不良教育》对我的意义。如同李安第一次看《处女泉》，第一次看《不良教育》后，我立刻做的事情是，再看一遍。初识《不良教育》的总制片Esther时，我冒昧地告诉她，这部电影对我是如此重要，甚至是我会从事电影行业的原因之一。
《不良教育》这片子，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再看一次，而每一次，当成年的伊格莱西奥打开门，我的心还是和第一次看时那样碎个稀巴烂。像是对这种虔诚的回报，终于有一天，我有了机会和阿莫多瓦一起看一次这部电影。这就引出了我要说的第二个时刻。
由于阿莫多瓦的到场，那日开场前，人们兴奋得好像在球场，不停地鼓掌，场面混杂着西班牙式的热情和布努埃尔式的反常。待影片结束，灯光再亮起，我已哭过，转头看阿莫多瓦，他双眼通红，情绪激动。
（从左至右）费雷·马丁内兹、阿莫多瓦、 哈维尔·卡马拉和Fran Boira BY CARLOS ROSILLO
在大多数时候，阿莫多瓦的形象是开朗外向的，他总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套、戴着太阳镜，任性又拉风，敢于对任何社会议题发表意见，被除了本国观众之外的影迷无条件地喜爱，身上仿佛没有风霜。然而这大约只是表象，真正的他藏在他的电影里。伊格莱西奥和恩里克是他的两个侧面，一面千疮百孔、历经黑暗，一面走出黑暗，从伤口中开出花朵。当字幕最后打出：“恩里克此后继续满怀热情地创作。”着实振奋人心。恩里克是彼时的阿莫多瓦想象中的未来。他做到了，他创造的影像成为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他做到了，而不是像片中的伊格莱西奥那样，在打字机上打下这行字后，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希望化作虚妄，灰飞烟灭。
初时十分意外阿莫多瓦仍然会为《不良教育》落泪，而后明白，这是因为阿莫多瓦实践了电影的重大意义之一：一部影片，不是拍给许多观众，而是拍给一个一个的观众。当和这唯一的观众对话时，阿莫多瓦付出了他所有的坦诚和真挚，所以它如此令人动容，我们有时在其中看见他，有时在其中看见自己；所以就算是他本人，在多年后也仍旧能够从中看见自己，而不仅仅是一出戏剧。同为创作者，这使我感到，从根本上来说，阿莫多瓦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对他的爱中又增加了敬意。
阿莫多瓦尚没有踏足过中国的土地，据Esther说，他不喜欢长途飞行，拍电影之外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负担。然而大约还是有必要把他拉去万里之外的另一块土地上，那里有无数与他“交谈”过的人，那些交谈，是许多人青春时代浮现出的奇迹，是许多备受煎熬的灵魂终于接受自己的契机，是许多伤口愈合的良药，是许多呼喊没有发生的声音。
以上。
感谢韩烨的稿件，让我又回到了阿托查大街上、回到了多雷影院，回到了数年前观看阿莫多瓦的日日夜夜，也回到了立意要成为一个创作者的初始之地：你将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拍的电影究竟如何，不知道它们到底是脆弱的还是有力量的，但是你会一直拍下去，为那唯一的交谈者。
（麻赢心于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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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对待我的电影，要比对待我好得多”
韩烨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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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过去的三月间，西班牙国家电影资料馆放映了阿莫多瓦从影以来执导的20部长片，以及20部由他亲自选择、对个人创作有着特殊意义的电影。这场名为“Marzo Todo Almodóvar”的回顾展，为热闹的安东·马丁街区带来了比平常更高的人气：如果你在三月路过圣伊莎贝街，看到电影资料馆旁边的肉铺、鱼店、水果摊被人群挡住了，那是观众们在等待进场；如果你在阿托查大街上就看见从某条窄巷延伸出来的长队，那么当晚阿莫多瓦十有八九会亲自参加放映活动。
这些期望见到阿莫多瓦的影迷们，很多是提前数小时来电影资料馆排队的。然而，这样近乎虔诚的等待，并非总能如愿以偿。3月3日，开幕片《欲望法则》放映前，200多名没有买到票的观众流连于电影院门前的街上，不愿离去。
下午四点多雷电影院前排队买票的队伍 BY KIKE PARA
30年前，正在拍摄《欲望法则》的阿莫多瓦，大约难以料想今日的盛况。那时的他，既未申请到银行贷款，也没有得到官方机构支持，感到“门一扇又一扇地在面前关上”。在回顾展开幕式上，《欲望法则》女主角卡门·毛拉回忆，因为申请不到补助，剧组里的人都变得“巧言令色”，纷纷找身边的朋友借钱，且往往有借无还。
虽然筹资过程不堪回首，但这部电影的每一帧画面，在30年后仍然能够引起与现实全然接轨的回响。不仅如此，对阿莫多瓦和他的团队来说，《欲望法则》还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1987年，已经导演了5部长片的阿莫多瓦与弟弟奥古斯丁共同创立了制片公司El Deseo，开始兼任制片人。《欲望法则》作为El Deseo出品的第一部电影，在当年的柏林电影节上引起了专业影评人和国际发行商的浓厚兴趣。
《欲望法则》之后，El Deseo陆续制作了《崩溃边缘的女人》、《捆着我，绑着我》、《情迷高跟鞋》、《活色生香》等阿莫多瓦的经典之作。1999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大获成功，荣膺包括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在内的诸多奖项，至今仍是西班牙电影史上获得国际奖项最多的电影。随着《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和《对她说》的连续成功，阿莫多瓦逐渐被各国影迷所熟悉，电影片头鲜艳底色上的“El Deseo出品”，也从此成为了他的个人标识之一。
如今的El Deseo，在马德里一处闹中取静的街区安下了家。从办公室的装饰、色彩，到工作人员中极高的女性比例，制片公司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被完美地置于阿莫多瓦的电影中。不过，阿莫多瓦并不是El Deseo唯一的合作对象。早在90年代初，他们就开始了与其他导演的合作。如巴塞罗那导演伊莎贝尔·珂赛特的《言语的秘密生活》、阿根廷青年导演达米安·斯兹弗隆的《荒蛮故事》，都是由El Deseo出品的佳作。
今年初，El Deseo将阿莫多瓦的全部作品胶片交由西班牙电影资料馆保存。这个决定，正是促成本次回顾展的契机。去年底，借《胡丽叶塔》在美国上映之机，MoMA也曾举办阿莫多瓦回顾展，向他建构的“由不世俗的人物、性别认同和复杂而非凡的女性组成的多彩宇宙”致敬。但纽约毕竟不是马德里。马德里这座城市，就是阿莫多瓦的“多彩宇宙”本身；举办回顾展的电影资料馆，也是他电影中的人物钟爱的地方。
3月14日，阿莫多瓦与费雷·马丁内兹、哈维尔·卡马拉等演员一起，出席了《不良教育》的放映，并将此次活动称为“我们在马德里的首映”——2004年，马德里阿托查火车站遭遇“311”恐袭，199人不幸遇难，同样在3月上映的《不良教育》因此取消了盛大的首映活动。这场迟来的“首映礼”，朴素而充满热情：一张长桌、几支话筒、几瓶矿泉水，阿莫多瓦走进放映厅的那一刻，全场的观众都站了起来，向他致以持久的欢呼和掌声。
BY CARLOS ROSILLO
放映结束后，电影的主创们与现场观众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交流。《不良教育》的故事，是阿莫多瓦对教会学校生活的回忆。“我从小在圣方济各派的教会学校读书，一直到18岁成年。60年代，神职人员对未成年人的性侵案件非常多。电影中马诺罗神父的原型，就是我认识的一个性侵者。但我拍这部电影的初衷，不是为了和神父们算账。虽然这样的行为是要揭露的——他们毕竟是教育者，但比揭露更重要的是风格，是怎样表达被爱推动着去杀人的过程。”
对阿莫多瓦来说，《不良教育》是他最好的剧本，也是写作时间最长的剧本——从构思到最终完成用了整整十年。在剧本中，对同一经历的不同叙述，层层叠加——“首先是伊格纳西奥讲述的故事，然后是恩里克在此基础上的创作，之后出现了神父的版本，最后是我，这部电影的叙述者。创作《不良教育》的那种高度紧张感，至今我再没有体会过。”
《不良教育》的演员哈维尔·卡马拉记得，阿莫多瓦作为导演，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他能把错误也变成具有独创性的东西。他很好奇这是怎样做到的。“再没有什么东西像拍摄电影的过程一样充满生命力了，你常常会得到之前意想不到的结果。”阿莫多瓦回答说，“一切仿佛自有生命。导演的工作，是保证火车不脱轨，能让一切回到主流。但创作是神秘的，并不完全受我们控制。”
阿莫多瓦神秘的创作，给了无数电影人以灵感。交流现场有电影专业的学生，希望知道阿莫多瓦的灵感从何处来。阿莫多瓦微笑着答道：“从一切事物中来，大写的一切（TODO），我所有的经验，我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保持敏感，保持开放，而灵感正如毕加索所说，是从工作中来的。我的写作有着绝对的、铁一般的纪律，每天都要写。今天没有新的想法，可能明天也没有，但当灵感突然出现时，你需要在那里，才能抓住它。写作同时也是我的娱乐方式，没有目的性，只为满足自己。坚持写，总会有有趣的东西出现。”
回顾展的闭幕片，阿莫多瓦选了《回归》。对他来说，《回归》和《不良教育》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让他与自己的童年和解。3月的最后一天，阿莫多瓦出人意料地携佩内洛普·克鲁兹、布兰卡·波尔蒂略来到闭幕式现场——这本不在回顾展的日程之上。
“《回归》是我享受过的最为奇妙的拍摄经历，它让我思考拉曼恰人与死亡的关系，还有我与养育了我的女人们的关系——这部电影是献给她们的。”在放映现场，阿莫多瓦如是说，“这是最甜蜜的一次拍摄。电影是一场冒险，拍电影时你可能会经历所有的事情，拍这部电影时，发生的一切都是好的。”
《回归》中无比鲜活的女性群像，不仅再次证明了阿莫多瓦是世界上最擅于刻画女性角色的导演之一，也让2006年戛纳评委会做出了一个罕见的决定——将最佳女演员奖同时颁给片中的6位女演员。闭幕式上，《回归》女主角佩内洛普·克鲁兹说，遇见阿莫多瓦是她人生中的幸事：“13岁那年，我去电影院看了《捆着我，绑着我》。为了买到电影票，我谎报了年龄。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革命。”
佩内洛普少女时代感受到的“革命性”，使阿莫多瓦在国际影坛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同时也是他在西班牙国内一直颇受争议的原因。他对同性恋者和跨性别者的传神刻画，对欲望、暴力、宗教等主题的大胆表达，以及充满个人风格的审美，在直抵少数派情感核心的同时，也对社会主流价值观构成了极大的挑战。
时至今日，种种不可胜数的约定俗成，仍是许多社会结构中至为僵化的一面。就在阿莫多瓦回顾展开幕的前一天，一则新闻引起来西班牙民众的极大关注：西班牙某天主教团体利用大巴车上的粗俗广告，试图向儿童灌输“性别认同一定要和生理器官保持一致”的观点。
回顾展上，也有观众就此问题向阿莫多瓦提问。“他们的行为非常可悲，呈现的是西班牙最黑暗的那一面。反对这样的行为当然有意义，但他们并没有达到作为我们敌人的高度。”阿莫多瓦答道，“在当下的社会，变性者的状况早已改变，很多家庭对变性的接受程度也在逐渐提高，西班牙在这方面其实是先锋国家。性器官不等同于性别，一个自认为是女人的男人，想要被承认为女人，并不一定要做变性手术。”
这正是阿莫多瓦的可贵之处。借用李银河老师的话，对他来说，“一个灵魂就是一个灵魂而已，它有着自己全部的复杂性，没有任何一种身体以及器官对于它来说是错误的。”
所以我们才需要，也愿意，一次又一次地重温、重新发现阿莫多瓦的电影。
今年5月，阿莫多瓦将担任第70届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曾感到惶恐，认为自己无法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可这样致敬式的邀请又让人无法拒绝。刚刚过去的三月里，回顾展上观众的热情，特别是大量年轻观众的到场，使阿莫多瓦平静了很多：“一个人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拍的电影究竟如何，不知道它们到底是脆弱的还是有力量的。现在看来，岁月对待我的电影，要比对待我好得多。”
作者韩烨
MYX FILM PRODUCTIONS. S.L.成立于2014年，是一家具有中国与西班牙背景的制作公司，致力于促进中西两国在影视制作、发行方面的交流与合作，拥有在西班牙全境进行大型影视项目拍摄和制片的丰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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