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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四百多部电影,最打动人的却是这六十分钟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19-04-18

柏林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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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

Daniel fait face

导演: Marine Atlan
编剧: Marine Atlan / Anne Brouillet
主演: Théo Polgár / Madeleine Follacci

 / Tristan Bernard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片长: 60分钟



作者

Luxuan,格勒诺布尔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影迷,摄影迷

编辑

XL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

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周围的一切使我们兴味盎然,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却又被各种尘世的纷扰冲散。

摘自 歌德 《给洛特辛》


偶然的机会让我得以观看《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一片,如若用一首诗将抽象的观后感明晰化,那么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这首《给洛特辛》是最佳选择。短短一小时的影片纤细敏锐、具有个体史诗感,更确切地说,这是一部个体史诗的精彩开端:谧静的内部世界遭到破坏,在苏醒中体认惶恐与甜蜜。而诗歌中的“我们”更是恰当。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一片描述了法国一所小学内些许似真似幻的生活碎片。小学生丹尼尔(Daniel)往返于教室和戏剧表演室。在课堂的间隙,他偶遇同班同学马蒂(Marthe),后者正在换戏服,并发现了丹尼尔,这引发了某种转变。同时,在外部世界,有试图入侵的力量正在靠近着孩子们。本片入围2019年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Internationale Filmfestspiele Berlin)的新生代单元(Generation),是法国导演Marine Atlan的首部长片作品。在此之前,她的首部短片(亦是她的La Fémis毕业作品)《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曾在欧洲新人电影节(Festival Premiers Plans d'Angers)展映,并获法国克莱蒙费朗短片电影节大奖 (Le Grand Prix au Festival de Clermont-Ferrand)。



Marine Atlan

I. 对立的自然意象 :死亡与情欲

影片设定在寒冷的冬季,寒风与白雪成为最重要的自然元素。将自然作为隐喻人物处境或内心的修辞手法是艺术创造中由来以久的传统,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就曾以屋檐上滴落的融雪、掉落的松果以及熟透的苹果描述爱玛的情欲。在导演处女作《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中,大海的浪潮多次出现,成为暗指女孩欲望变化与时间流动的多重指向工具。当然,在本片中,雪并非如此具有感官性:在丹尼尔心中,白雪与马蒂紧密连接,纯洁又暖融融。正如那位校医所说的:“要好好看雪,因为雪能够净化你的眼睛”;正如丹尼尔的幻想镜头所展示的:雪纷纷落在马蒂的脸上;正如贴在柜子上的让·黎施潘(Jean Richepin)关于飞雪的诗歌残篇(La neige tombe);正如丹尼尔在静谧的后院亲手触摸的积雪;正如观者所看到的:马蒂的白色裙摆上有绵絮落下、打转。或抽象或具象的雪的诸多变体串起了丹尼尔在迷宫中终遇马蒂的隐匿线索,犹如阿里阿德涅的线球。

冷血惊魂(Repulsion, 1965)

与雪对立的是寒风,它在片中多次出现:让枯枝敲打玻璃、入侵教室、关闭门惊吓丹尼尔。寒风自身是隐形抽象的,同时它也是一张连接更多不祥意象的织网,这些意象潜伏在日常生活中:极为骇人的不知名的鸟叫声、面包店老板讲述的小猫的死亡、丹尼尔课间的鼻血、校园安全演习所暗示的暴力攻击、扭转门把试图开门的未知力量。导演曾声称自己试图如同波兰斯基(Rajmund Roman Thierry Polański)一般将恐惧感注入人们所熟知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看过《冷血惊魂》(Repulsion, 1965)、《怪房客》(Le Locataire, 1976)或是《罗斯玛丽的婴儿》(Rosemary’s Baby, 1968)中的任何一部,大抵能够比较出个异同来。波兰斯基在细微末节中埋藏恐惧的种子,人们是能够随着剧情的发展感知到这种子的生根发芽的,波兰斯基的恐惧模式具有从一个细节蔓延至整个世界直至失控的癫狂特质。比较之下,Marine Atlan镜头下的恐惧质地更为轻薄,缺乏前者拥有的怪异扭曲感,更像是诗歌中散落的意象,彼此之间连接起来,暗地里呈螺旋状上升,当它显露面目的那一刻,影片便也结束了。


罗斯玛丽的婴儿(Rosemary's Baby, 1968)

导演以冬季的萧瑟和春日的姗姗来迟呈现死亡恐惧与情欲张力。丹尼尔在听到可怕的鸟叫声时,以幻想花树作为慰藉;迷失在教学楼走廊中感到惶恐时,巧遇正在更衣的马蒂;在片末陷入最为强烈的惶恐时,马蒂的绚烂裸体浮现于脑海中。正如《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中的女孩,被直冲向自己的汽车惊吓到后,看到了意中人从车下走出。恐惧与情欲互为交织,以后者抵抗前者;与其说以情欲抵抗恐惧,不如说两者皆是成长过程中的惊蛰时节——可贵的苏醒时刻,正如校医眼中无知觉涌出的眼泪。


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

II. 目光与渐涨的知觉

在影片开端,我们看到初醒的丹尼尔浸淫在一道晨光中,这道光来自未能闭合的门缝中,而我们也将在随后剧情的重要转折中看到同样的场景组合:丹尼尔的面庞、半开的门、一道光射入幽暗空间中——那是在丹尼尔无意窥见马蒂更衣这一场景中。分别紧随这两个场景之后的是:丹尼尔幻想中的花树、丹尼尔目光下的马蒂裸体的背面。这两个平行画面在片末得以交织,赐予作为情欲幻象无限的皮埃尔·波纳尔(Pierre Bonnard)式色彩和诗意。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

幻想与目光交织相融,因此,当我们谈起丹尼尔的美好幻想时,务必拾起与之相对的“目光”,在以往的影评中,我常提起欲望与目光在艺术作品中的紧密关系和艺术家们对这一关系的展现,如果要给《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中的目光以关键词,那便是:偷窥、双向凝视。Marine Atlan自述她希望能够给予影片中这些孤独的幻想以抒情感(lyrisme),一种近似于让·热内(Jean Genet)在《情歌恋曲》(Un chant d’amour)中所渲染的抒情感。而在空间、局部特写、有违偷窥常规的双向凝视、甚至是花朵的设置,皆能看到让·热内的影子。与《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中的单向凝视不同,丹尼尔作为偷窥者被发现后,逐渐为马蒂所窥视,两人给予对方的初次窥视与两首美妙的法语诗篇直接相连:一首是由马蒂在教室讲台上所朗诵的雨果(Victor Marie Hugo)的经典诗篇《和》(Unité);另一首是丹尼尔在舞台演唱的那首歌曲,改编自让·热内著名长诗《死刑犯》(Le condamné à mort)。尤为有趣的是,当马蒂独自对着镜子模拟丹尼尔窥视的目光时,影片的视角得到了反转,揭示了女孩的萌动。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

纵观Marine Atlan的两部影片,孩童的情欲与恐惧一样,遵循着涨潮的节奏,逐渐占据海滩。在《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中,莫里斯·拉威尔(Joseph Maurice Ravel)名曲波莱罗(Boléro)伴随着男孩展现肢体,男孩成为女孩凝视下的欲望客体、一件承载大量幻想的物体。循环重复与渐强的波莱罗和海潮成为影片的点睛之笔、情欲的发展线路图。在新作《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中,排练所用的曲子不再具有独立的暗喻功能,相反,导演挑选相比古典乐更为直白的流行歌曲,结合舞蹈的编排及其角色如“死亡”“爱情”,将情感以舞台艺术的方式提炼、以喷薄之势抒发,以极其自然的方式与片中的现实达成呼应、加强和平衡。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是一部具有诗歌特质的电影,它稀释了情节的浓度,仅保留必不可少的戏剧转折,甚至消融了前作《绿色情事》(Les amours vertes, 2015)结尾处那封信造成的情感的块状质感,变得异常流畅。《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如被精心研磨的细腻粉状物均匀覆盖,它制造更多的留白,营造情绪与氛围,意象丛生,也因此得以在一种接近现实的自然主义之上营造出梦境感,这一质感在丹尼尔游荡在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廊中得到完美体现,这一桥段甚至让我想起亚历山大·索科洛夫(Alexander Sokurov)的《旅程挽歌》(Elegy of a Voyage, 2001),当然,后者在游荡中偶遇的是绘画艺术,而丹尼尔则与另一种近似古典艺术之美相遇。


旅程挽歌(Elegy of a Voyage, 2001)

近来在读中平卓马(Takuma Nakahira)的著作,这位已故摄影师、评论家常打破摄影与电影的界限,他曾承认自己对电影中断片式画面影像的痴迷,并就电影中的独立画面与影片整体之间的关系做了极为精湛的定论:

“当然对整部电影而言,这部分的、断片式的影像终究还是不完整的短片。只是之故你没办法将它和整部片子切离,并视之为独立的东西。因为很明显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媒介的有机结合。反而电影创作者最主要的课题,全在于如何由情节、戏剧性和故事结合而成的全面虚构中,凸显这些教人眼睛一亮的影像;换句话说,即是如何吸引世人的眼球。再以稍加类推的方式来说,虽然整部电影的推展犹如历史,却有赖那些或可跃入眼帘令人难忘的影像,才反过来让作品成为历史。不是这样吗?”(中平卓马,《为何是植物图鉴:中平卓马影像论集》,p. 144,脸谱出版社)


为何是植物图鉴 - 中平卓马

就《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而言,情节、戏剧性与“横空出世的画面”之间的微妙关系得到了极好的把握。在众多绝妙的画面中,在冬日枯枝间,困于其中又像是为其所支撑的青色皮球最令我难忘。


Q&A
采访/李语文、Peter Cat
2月11日,在《丹尼尔》柏林国际首映后,深焦对影片导演Marine Atlan做了一个简短采访。1989年出生她,2015年毕业于法国电影精英学府La Fémis摄影系。她的毕业短片《绿色情事》获得了克莱蒙费朗短片电影节最高奖项。片长60分钟《丹尼尔》入围了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


深焦: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摄影师,在La Femis的经历对于你有什么影响?


Marine Atlan:我从十岁开始就开始拍照了,那个时候还不明白迷影的含义,但我会在喜欢的电影的片尾人员表上寻找摄影师的职位,之后渐渐明白在一部电影里摄影师的工作,而逐渐确定了我想要进入电影行业的志向。高中时我选修了摄影系,顺利的考入了专业摄影学校和大学的摄影专业,毕业后又考入了La Fémis 。La Fémis秉持实践主义,每年我们会完成3-6部片子,每人轮流尝试剧组里不同的职务,在这样反复练习的过程中,大家对于制作和剧组不再陌生。这会帮助新导演克服对于片场的恐惧。在学校的四年让人成为熟练的技术人员,更重要的是确定了美学的方向,有了自己一定想要捍卫的主题。

 

莫里斯·皮亚拉 Maurice Pialat


深焦:受到哪些导演的影响?


Marine Atlan:好莱坞很多导演,比如斯科塞斯。法国主要是莫里斯·皮亚拉,以及ecole rosiers。波兰斯基也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

 

深焦:你是《永远的杰西卡》摄影指导,影片今年在柏林也进入了Panorama单元。你是如何与其他导演合作的?又是如何在摄影师以及导演的两种身份中自由转换的?


Marine Atlan:《永远的杰西卡》的导演之一Jonathan Vinel是我La Fémis同一届同学。我们很注重筹备,我做好分镜,在两个月中与导演们反复讨论修改。随后在勘景的时更新分镜,拍下参考照片,精确到每一镜景别和光线的设计。在反复讨论过程中可以发现各自的美学追求。我热爱拍摄,作为摄影师我喜爱跟不同导演合作,分享他们创作的激情以及协助他们完成作品。而导演其实是比摄影师复杂得多的工作,我十分看重对于演员的指导,这种时候我会把一部分摄影的工作交付给长期的合作伙伴。我的团队有大学的同学,而剪辑师、编剧也都是La Fémis的校友。

延伸阅读:“火焰宣言”柏林首秀,失败了?

 

深焦:《丹尼尔》和之前短片《绿色情事》的灵感来自于?


Marine Atlan:我的主题永远源自某一个想象的场景。对于前作《绿色情事》,我首先想到的是男主角Gabriel在院子的长椅上睡着的画面,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而《丹尼尔》则是女主角Martha在更衣室换上白色的礼服的画面。剧本常常由这个场景发展出人物的性格和故事。

 

深焦:你的作品中对于地点和时间都没有特别的指向性,《丹尼尔》的调色和音乐甚至让人想到十年或者二十年前。


Marine Atlan:因为我想表达还是普世的情感,不会被时间所束缚。《丹尼尔》里确实有恐袭的年代指向,但恐袭只是影片的元素,是为了服务以及突显人物的情绪。同时我的故事或多或少都跟童年记忆有关,我幼年视角里的色彩,父亲听的音乐,我们家在大西洋边的度假小屋,亦即《绿色情事》的拍摄地,都被我不自觉的运用到了短片里。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


深焦:为什么拍摄小朋友的集体活动?


Marine Atlan:我很喜欢描写人群琐碎、平庸的日常,我认为集体平凡的活动中是有美感和仪式感的。正像《丹尼尔》的戏剧老师对孩子们说的,你们年纪很小,但正在做的事情是伟大的。

 

深焦:如何拍摄集体活动呢?


Marine Atlan《绿色情事》里啦啦队排练是真实存在的,在排练时我在旁边观察,以纪录片的形式拍摄。而《丹尼尔》我们花了五个月时间找了编舞师让孩子们排练,随后在拍摄过程中请演员做编舞师重现了排练的过程。小孩子是很难做真实表演的,我的意图是完全去掉刻意的表演,让他们自然表达。

 

丹尼尔(Daniel fait face, 2018)


深焦:你两部作品的主题都涉及到了小孩子朦胧的爱情。


Marine Atlan: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目光,一个人的目光如何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以及这样的目光如何通过画面呈现,画面又如何凸显这个人物。 在《丹尼尔》中有这样一个主观镜头,我们看到黑幕前半蹲的Marthe身上开满了鲜花,而下一幕则是真实世界中的marthe,穿着白色的礼服。 我感兴趣的可能是这样幻象与真实世界之间的碰撞。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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