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四川·他们的中国
中国
四川70后诗人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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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七零后
他们不只四川
他们与诗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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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德阳/陈建
⊙ 震惊!良心仍是可以熟食的东西
我们在键盘组成的群山中开垦
依然金字塔时代一样抹着小眼泪
但屏幕仍在旱季
这一场反复碰撞我们的光线
或许源于一场较真的计算
它的匮乏处在于我们经常与它相对无言
也没有什么值得湿润
即使完成了它所需要东西
比如宝贵的组织结构、分行的情书
对着历史的小耳朵轻轻吹气
想她羞涩的振动,生产……
但庄严、影子、戴在头上的门帘
并无任何自我改变的想法
金字塔鞭笞出键盘上的“啪啪”
良心仍是可以熟食的东西
点缀万物漆黑的晚餐
⊙花间月
这是花的方式,我同意
最美的同谋出自明月
落日后,语法中的柔和就开始溢出了
花的缓慢近乎雕像
而雕像忙于我们的造影
其实,我并不担心她的真实
她的指缝里满是污垢
但这场远足仍让她更为干净
她侧着身子,只液态的靠近
这一次,她拒绝了像开始以前那样说话
她路过了多少几何学、猛禽、睡衣上的黑暗
才向你奉上这潮汛的美德
⊙桃花至
桃花,这次她掏出的是
从湿漉漉的胸口,她的瑟缩
完全是闪烁的点击
如同还在害怕,我们生产力中的陌生词
也可能这是她对褶皱这个体操动作的全部理解
像整个冬天,我一直在习惯
一分钟前还算干净的枯枝
直到春风突然掠走她多余的宁静
——假如完美也有类似的顾忌
⊙云游记
云再一次被建造出来
她在地图上摊薄,又似乎过于薄
这让我们翻越蚁堆的计划略有阴影
并与“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均分”不期而遇
我们填下:我们、纠缠、精准…这些古典的词
如同当代的三月,有时热,有时冷
有时人类任性,凭借爱好生活
而云本身,在折射中显得索然无味:
她聚散
她比她的疏松更加喝彩
⊙荼蘼瀑
他在
她必须释放一部分自己
如同新资本主义中的物质过剩
但她染色技艺的等级显然更挺拔一些
在他靠近的瞬间
她从风、香精、漠视的人群中醒来
站在球场的铁丝网上柔软宣布:
殿堂是她本身
而花的瀑布实体化了轰鸣
她没打算持久
她宁愿向开门前急促的叩击奔去
⊙水晶灯
我接受你,接受你亮出的你
……在模具的可能下
我接受环绕我们的明亮以及它更上游的历史
这种美好的行为
最终像英雄一样抵达正确的厌恶
犹如此刻,书桌上浸润着的缓慢傍晚
树木转向暗光的胶片
你恰当醒来,向事物回眸
并轻轻捧起洗脸的光
一些细小的风带来遥远的体味
仿佛仍在少女的床前彻底写诗,钨丝低于听觉的样子
⊙泸中秋
那只月白得像剪纸
刚被高温过滤
在泸水、丽水、若水、神川的叠加处
在它和它的光合作用以外
这种眺望,值得用整个傍晚来等待
浩瀚试穿过的每一轮浑圆
而其它人无法完善这一点,除了秋天
它使珍贵变得更为易怒
最直接的铁证是耐心与修辞……
我喝起来像彩虹的第二种颜色
陈建,1974年生,四川绵竹人。著有诗集《断常诗》等2部。居四川德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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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雅安/干海兵
⊙ 从故乡远眺贡嘎山
那不是众神的居所,只是秋日小叶片上
一刃镶金的泪珠
夕晖迷乱,大雁射穿他的十二件
铠甲。流云如帘
在被淡星敲击的高处,有锋利的
雪在燃烧
在被众神打磨的高处,一滴早月
没入了浩瀚的大海
⊙ 身体里的故乡
我的身体里有山峦,有小河,有落日中的风铃
有一片长不大的树叶,星光下,麦地依然金黄,随风而舞的
是万千条殊途同归的小路
我的身体里有逐渐坍塌的老屋,有躲乌云的雨
有庄稼地里种下的,祖父、祖母的小丘,他们的模样就是
故乡的模样。就是秋天最后一粒柿子,在空空的枝头唱歌的模样
我的身体里有守着青灯的乌鸦,有镜子碰落的白发
还有被青草和云割伤的少女。有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
坐在田埂上的忧伤。一把缺口锄头和生锈镰刀的,忧伤
⊙ 酒泉的友人
你显然不是匈奴人,这个夜晚让我觉得
安全而乏味
你的鼾声在酒泉的一小块风中
显得湿润,有羊肉的小小膻味
你或许只是远去的马队中
故意走失的那个人
你当然不是最后一个匈奴
夜晚沉下来,远处已没有灯火
冰冷的天山滚出一轮明月
照亮我们天天谈到的瓜地
瓜地中戴白头纱的女人
仿佛你从前的妻子
⊙ 和李龙炳、胡马雨中漫游葛仙山
那些草芥一样的雨滴
如何能回响群山的心跳
低树喑然,清雾如袖口中的海
这三只奔窜的影子,是蚂蚁和
蝴蝶的群峰,幻影中唯一不曾陷落的
诗的岛屿
那些洇散着剑气的小路
穿过今日黄昏,些许鸟鸣打湿过的
淡墨般的心境
这绵远无际的空山,只有三双向上的
脚印。再无一人
⊙ 大地的秘密
在春天的野花下面
茧一样的小丘深处
看不见的火把
在土壤中蜿蜒行进
那些挂在野草之上的
露珠,并不如
时间般锋利,也有
些许的黑色
像另一半背阴的星球
他们注定要把
缄默的颂词,托付给
二月的春风
他们注定要借助哭泣的
雨水,亮出
空空的骸骨
他们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
野花遍地,蝴蝶
落在漩涡般的
茧的四周
它有一双吹弹可破的
翅膀,它有一双
为你唱歌的
毛茸茸的眼睛
⊙ 立 春
天空那么薄,何以
种下如此多的锈迹斑斑的香火
传说中的春天也是从
人群的仰望开始的
花蕾灿如繁星
挑在裂纹一般的黑色枝头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要来的
潮水一般扫去旧鞋子、破衣衫和
发黄的药箱,而
你身边的人艳若桃花
在衰败的铜镜中一去不返
天空那么薄,耕作的神迹
由带毒的蜜蜂或蝴蝶
逐一安置,你手指的春水在
农历中时而潋滟万里
时而默不作声
⊙ 落 寞
有多少落寞才能让
中年开出花来。他坐在
最后一瓣春天的夕阳下面
面容模糊,像落败的
时光的影子
有多少时光堆积在
他开始迟缓的眼睛、手
嘴唇上,如此穷于表达
懒于表达,就让春天人群的
潮水把他移到
每一处角落。
角落里寒凉中,有
大到不可依托的温暖
似有似无的
火焰。落寞是大河、雨滴
平庸的闪电
轻手轻脚的闪电,
就坐在夕阳
之下,像一万朵花
掩盖了一座浩大的好好的
英雄的废墟
干海兵,70后。一级作家。作品散见《诗刊》《星星》《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百年散文诗选》等。出版有诗文集《夜比梦更远》《远足:短歌或74个瞬间》《半称心》《大海的裂纹》等多部。曾获四川文学奖等。中国作协会员。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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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绵阳/白鹤林
⊙雪一直在下
雪一直在下。在沈家坝
不知情的
夜色,和微暗的晨光中
雪一直在下。像一个有着巨大隐情的
生活的事件
沈家坝北街的凌晨
生活的起点站,也是贫民的集散地
雪一直在下。我全然不知
米粉店前的树枝上,已压着一夜的积雪
突然被迎面的巴士车灯照亮
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暴露
疲倦而慵懒的睡眼
雪一直在下。沈家坝北街的归途
生活的终点站,也是我七年的蜗居地
它们密集地奔赴,傍晚的街道
低矮的灌木,和房屋
有一些,灌进了单薄衣衫下
年轻人迷惘的惊喜
当啼哭的婴儿熟睡,异乡人
掩上临街的窗帘,和岁末冷清的风景
雪一直在下
它们,多么像一群玩命的使徒
一直在坚持。只为了把这座城市
和所有的人,带进冬天
⊙俗人日志
整个青年时代,我都在挤脸上
那些不断生长的痘子。
日复一日,收割着愚蠢年代多余的热情。
这多么像我,总是试图
擦去日记簿上的那些
不断累积的过错,和忧虑。
然而,昨夜才从纸上涂抹掉的,
今晨它们又会在镜中冒出来。
所以,我总是徒劳地不断重复
在自己脸上的这场,注定失败的斗争。
一如我不断地在日记簿上写下
那些一无是处、让父亲愤怒的诗句。
直到自己从日渐消瘦的青年,
渐渐步入猝不及防的中年。
现在,那些属于青春的印记,
已逐渐陷入,人生日趋平静的镜面。
只偶尔还会冒出一两个,
像适可而止的争吵,唤起家庭的激情,
像一个自命不凡的男人,
总会爱上平庸生活的无趣,和多余。
⊙新年之诗
杯子是2007年的。已经用了两年
我总是习惯性地把它放在
桌子最里边的中间。好像每次,我都担心
它会掉下来。或者自己就碎掉
房间是2003年的。已经开始坏了
阳台上有孔,天花板上有缝,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松动。像我膝盖里的疾病
如果不敲打,就不知道疼痛
藤椅是更早以前的。已经很旧了
我把它丢在客厅靠窗的一角
只是偶尔在开窗时,才瞥见它一眼
黄色的假藤条,已经断掉好几根
这些往年的新东西,都在慢慢变旧、烂掉
钢笔在生锈,烤火炉被废弃
钉子忘在墙上,闹钟没了电池。还有
角落里更多的废纸袋,和杂物
一切的旧事物。在今夜,都突然被想起
在我同样开始陈旧的大脑里
我每日都会再次深深地,将它们遗忘
就像每一个来势汹汹的新年
总会将那旧日子,再一次翻新
⊙石榴炸了
(悼西默斯·希尼)
石榴炸了!像一颗悬空的手榴弹
那样炸开了!像是谁在无声地呐喊:
秋天已经来临!残酷的夏日终于过去了!
而我从门庭抬眼望去,看见园子里
那棵孤立的石榴树,它也像一个
跟生活较劲太久的人,终于开始老了。
风中的姿态和动作愈见迟缓,
只剩下满脸纷繁、奋争的思想。
而正是一颗果实的离开,如一个自然主义者
在这个初秋的死亡,宣告了诗——
这颗巨大的、无形的石榴树,
从此具有了一种普遍而伟大的象征。
白鹤林,1973年生,著有诗集《车行途中》、诗歌赏析集《天下好诗:新诗一百首赏析》等。入选《70后诗选编》《中国诗典1978-2008》《打破新天:中国当代诗歌选》(英文)等选本。曾获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全国鲁藜诗歌奖诗集类一等奖、骆宾王青年文艺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四川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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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德阳/刘泽球
⊙ 交 换
在人间喜剧的大街上,去做一个
交换泪水的人,去跟一个乞丐交换粮食
去跟一个搬运工人交换汗水
去跟一个走投无路的扒手交换良心
去跟一个没有住处的异乡人交换灯盏
去跟一个迷路的老人交换回忆
去跟一个流放的天使交换翅膀
去跟所有不幸的人交换泪水
你一无所有,除了泪水
⊙ 楼 角
我们的视线总是潜游不远,也没有
转弯的能力,武士般对立的楼角
制造几何图形天空,这多像生活的紧张
快乐只有手掌宽的一片空间
当我们想念天空的时候,它就挤出那么一点
吝啬的光,穿过电线、鸟翼和雾霾
还是从前有屋檐的日子好些,总有些东西
在额头前,遮蔽雨水,并打开天空
昨日与某亿万富翁喝茶,他说:我的内心
也有恐惧
⊙ 烟 囱
我记得旧时屋顶上那些烟囱
像许多抽烟的人坐成一排
跟夜晚一样沉默,白天
那里是鸟聒噪的地方,而它们
都只自顾心事重重,看着一个方向
(仿佛某些宿命即将降临)
阳光从它们头顶到达整个院子
和大街,在我还没有学会
抽烟之前,我就领会了它们的沉默
仿佛某些生活的知识,但现在
电梯公寓已经改变许多城市的结构
如同,我们不得不忘记
曾经有一些思考者,坐在孤独的高处
那些房子托起的沉重的灵魂
⊙ 可耻的事情
在山中,连几种植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那些深绿和浅黄
如同悲伤的颜色,不属于任何一种画笔
那条埋没在荒草里的小径,不会比你走过的
任何一条道路狭窄,它属于某些动物的足迹
那枚月亮的石头,镶嵌在山的额顶,现在
却是下午,炎热的风正吹着胸膛
山里不再有房子,不再有曾拉住你的手
昨天为今天而写的诗歌,已经被忘记
你的可耻,是异乡人般的痛苦
⊙ 一个冬夜
从前林立单管望远镜般红砖烟囱的地方
如今站满宽檐帽的电梯公寓,如同这座城市
始终需要卫兵来守住夜空,既然冬天
总让人感觉不到安全,流感军队已经进驻
街灯散发的颗粒扩大灰尘范围,不是我的老花镜
既然天空的高度,已经向屋顶靠拢
我们抬眼,月亮正紧贴在深蓝玻璃上
仿佛沿着墙壁滑行,曾经人们把那些月光
也铸成金币,在我们贫穷得连想象
都会发光的时候。报纸却无人问津
条形反光屏幕里住着更多的人,既然
我们相信世界的某些部分是虚拟的
有人希望从梦里得到预言,既然我们想
提前知道明天,带幕布的午夜用沉默回答
路沿石淋着下午的雨,街道空旷像金融危机
环卫工人从垃圾桶里的内容推知经济指数
但城市还将扩大,在地图上,一个村民
不再自豪他的门牌被填上街道的名字
他不再夜里外出,突然就冬天了
云朵雕刻出金属棉花,而大地还需腾出空间
为了装入看不见的事物
我们不能用月光取暖,这个不是寓言
⊙ 模仿黑暗的人
他模仿过黑暗的行走,仿佛他脸上
流动着陆地般连成一片的老年斑
仿佛黑暗强迫他提前衰老,强迫他
穿过窄门,他无法在那里
隐藏起来,向不可见中,变成某种飞翔
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看不见光的人
刘泽球,1971年生。民刊《存在诗刊》主要创办者之一,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我走进昨日一般的巷子》,曾获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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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广安/曹东
⊙ 大隐
大隐隐于体制
月夜适宜唏嘘
一生有凋谢之美
你在捕捞暴风里的雨滴
我在打扫喉咙深处的积雪
一个时代注射了致幻剂
那些边缘模糊的人
不小心弄脏了尾巴
……
⊙ 献辞
黄昏从四面包围
天空垂落
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
只有好人压低翅膀
回到裂缝中的人世
⊙ 有问
我不曾陪伴过自己
我究竟去了哪里
总是在夜色中打着伞
赶赴一条陌路
梦醒时才猛然发现
高高举起的
不过是一根落发
⊙ 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走着走着 就哭了
那么多人
闹麻麻
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
人越多越孤独
眼泪越少越悲伤
⊙ 送葬
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
走在离开的路上
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
⊙ 许多灯
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
亮着。我轻轻走动
它们就摇晃
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
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
陪领导笑谈。十年了
竟无人发现
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
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
⊙ 戏剧
特殊年代总会有特殊的事情
比如:他们在广场交换身体
举起的手臂是别人的手臂
比如:衙门外点灯
辞旧迎新
一个人坐在树桠上玩自慰
英雄薄如纸
乱雨洗人心
且在破碎处睡觉
浑身涂满麻将印
曹东,1971年生,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华散文》《诗刊》《星星》《四川文学》《诗选刊》《诗潮》等及各种选本选集,著有诗集《许多灯》《说出》及长诗《大风》、散文集《送你一轮明月》。曾获四川文学奖、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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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遂宁/胡亮
⊙ 片羽(节选)
第二首
当我手持剑桥科技史,西山就显得
更加无辜。说到科技史,
想起兴奋剂:两者都是隐形制度的逆鳞。
这可是无敌的制度——
它设计了细腰蜂的细腰,设计了
大象的长牙,又让细腰蜂、大象和枯枝重返了
高高的树杪。
第三首
大象移动着巨腿,合乎礼。
细腰蜂一边采蜜,一边授粉,合乎礼。
饥肠辘辘的老虎抓住了小鹿,
或小鹿居然挣脱,合乎礼。
猎户放走了怀孕的母鹿,母鹿并没有因此
减少惊恐,合乎礼。
森林里没有人迹,合乎礼。
第四首
从地下的虚无,到树根,再到树干和树冠,
还没有开通火车。
树皮表面密布着悬崖,里面却掖着无数座
细胞提灌站:借靠这样的坦途,
虚无将水和密令扬送给哪怕最边远的枝叶。
第五首
何谓西山?除了白雀寺,就是柏树,松树,
还有恒河沙数的幽灵。这些芳邻都是
伟大的教育家,他们小声
嘀咕,却被误听为群蝉聒噪,
——然而,不,嘀咕与聒噪都越不过
两指宽的西山路。
西山路以东,聋子与哑巴混成了茫茫。
第七首
麻雀掠过灰色的办公楼,它的小翅膀
蘸到了青年科长的一滴忧愁。
这忧愁的地下河,可以溯源到局长,厅长,
以及满头飞霜的老部长。
麻雀蘸到了一滴忧愁,惊悉了无垠的上游。
第十首
那个女生为考音乐学院,买回来一架从德国
进口的三角钢琴。当时秋风正紧,
十余只白鹭弹奏着流水,偶尔跃出鲫鱼
般的休止符。几只松鼠
弹奏着松针,无数松针相互弹奏,
根本分不清键盘或手指。
秋风的手指呢,也从黄叶滑向了真理般的枯枝。
第十五首
宽恕之语义,其一,可能呢,就是慈航
与花椒的混合物。麻了心。
其二,也可能呢,就是高傲的花边。
像秋刀鱼蘸上了柠檬,这高傲
好看又好吃。
其三,还有可能呢,乃是无力感的蛋壳,
蛋壳的彩绘。接近于某种掩体。
其四,不是没有可能哦,就是自私,
为了把莽汉们推向不宽容的针尖。
其五,很微妙,宽容也有机会成为借口、面具或
歇在大象背上的小麻雀。
这篇袖珍论文的结束语,不得不狠下心来
降低俏皮的浓度:如果不是坚持宽恕,
我们早已四面悬崖。
第十六首
移动公司升级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拨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针的万千电波
也接不通我的神经的银河系。就这样,
黑松和狐狸精在被辜负的刹那就精通了放弃。
第十八首
儿子已然——也突然——长大得像是来自
外星;而妈妈,你的失眠,你的角膜炎,
仍将勒索那过了头的老来瘦:这样两种瑜伽术
令我悲欣交集。而西山,
却不增不减——或许终将要穿过一个针鼻子——
那也只好不问不管。
胡亮,1975年生,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当代诗的99张面孔》等,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等。曾获袁可嘉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年度十大图书奖等。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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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广元/胡马
⊙ 只在此山中
挥别尘嚣
身负被遗忘的记忆,
一株无名野花
在海相沉积的岩石上沉默。
再爬上三两级台阶就到了
中年。悬崖边,他向远处眺望
气息声急急如兽喘。
是时光的律令一再催促
他放弃了囚笼中走马灯的步伐,
跳下靠在高墙上的梯子
辗转来到这寂寞山中,
与草木为伍,跟虎溪一起呼吸,
挥一挥手忘了身后
那些呼啸生长的金字塔。
当白发扎穿太阳穴两边的皮肤,
蝌蚪挣脱了尾巴上的激流,
云霞为峰峦披一袭华美汉服。
窗外,群山静默如沧海,
暂时告别了尘嚣,
一颗心以天地为园囿,
牧放夜空里或远或近的星群。
命运赠予的密钥
洗去旅途上的疲惫后,
他开始坐在山门前打量
周遭围绕的事物:
连香树、蝉、冷杉和玄武岩,
石头房子、木头房子和泥巴房子,
晚钟将栅栏和画眉
接引至一幅水墨中安居……
呜呼!世界终究由物质构成。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
但却没有勇气面对,接受。
直到风拂过斜坡上的针叶和阔叶,
他终于发现,这漏囊竟然
盛满微光、虫鸣和神秘的鸟语 。
双臂平举测量门框的宽窄,
站在门口,他再度进退不得。
唉!命运赠予的密钥
即使在梦中,也不能轻易交出。
别有牵挂
人在山中或许不应别有牵挂。
细腰蜂追逐晨曦而来,
是他山居中的第一位访客。
廊外,青藤爬满墙壁
灰松鼠的身影转瞬消失
像女儿去年冬天戴过的小围脖。
水黾逃离足踝,浅滩上
夏天荡起一圈圈甜美的吻痕。
山风比八月瓜更令人陶醉。
更远处,车轮卷起尘土
抛给后面的车轮
后面的再抛给更后面的……
诸般奇迹让他感喟:
下班高峰期置身于汹涌车流,
某个瞬间,他像骤停的岩石突然
失去了向前滚动的力
不知道命运的洪波会将他
卷向时间的哪个渡口。现在
脚步在漏斗中消失,
溪流刨蚀涌泉穴周围沙粒的神经,
让他在远古的海盆上空滑翔。
一转身,抚摸过的桥柱
已随晚潮到了五百年前,海那边。
众神敬畏的山峰
在这鸟翅擦出火花的夏天,
他双眼微闭,默默观想:
冰雪包裹的山体如一枚佛牙
(臼齿?还是犬齿?)
梦见落日照耀这从未到过的神山,
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夜,
但时间出了错,他抵达时正值隆冬。
众神敬畏的山峰是一把尺子,
他不敢妄自测量生命的高度。
悬崖之上还有悬崖,
呼吸之后跟随着另一个呼吸,
早起攀行的人叩醒梯级上的黎明,
枯枝,薄雪,彻骨的脆响。
汉服女孩在前面蹒跚引领,
仿佛失败尚未注定
他们挣扎着朝现实的反方向突围。
从太子寺到舍身崖,只有
落叶松、槲栎记得他们的颤栗
和冰爪沿途留下的痕迹。
那一天,他们并没有遇见佛光。
临渊而立
林中木屋为蜂巢捧起托盘,
石英仓房储存矿穴的温度。
云在天空搬运眼泪,
像一条运河但没有起伏的河床。
只有鹰升起翼状的锚
在他头顶的废墟上磨砺,
为虚空探索一条可触摸的疆界。
把耳朵贴在三叶虫身上
他听见宇宙巨匠施予的锤击。
这与那年元旦何其相似:
亿万雪花纷纷弃他而去,
只有一朵爱慕他的少年白,
成为他衣襟上纪念章。
舍身崖背后,她在雪地上跪下,
低声念诵古经文向山河致祭。
(脸色苍白如鸽子花,
大红描金汉服像燃烧的旗帜。)
站立一旁,他以身体为砧
替她闪烁的火焰抵挡暴怒北风。
张开双臂升起远航的桅帆,
临渊而立的人等待罡风擦亮黎明。
哦!神圣的海拔远不是
一个生活的俘虏能够抵达的。
回到开始
三位年轻人在金顶盘膝而坐,
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们的诵经声带着青衣江的轻雷。
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和飞鸟
追随他们的神灵
从旧我中提取新我,仿佛
一支产钳正在将他夹住,
迫使他虚脱般发出婴儿的初啼。
在这神圣庄严之地,
他替母亲向诸佛菩萨焚香顶礼。
他许诺陪她到神山一游,
但她过于老迈,无力出门远行。
他以母亲进庙烧香时的仪态
围绕佛像逆时针环行
直到走完一个信徒的最后一步。
当他试图默诵阿弥陀佛,
一声“阿门”却脱口而出。
羞愧与恍惚之际他若有所悟,
静默,轻盈,悲欣交集
仿佛一枚松针坠落的刹那,
有亘古的虚寂穿过,
时光的脉轮在他身上趋于圆满。
胡马,70后,作品散见《星星》《青年作家》《四川文学》《诗歌报月刊》《诗林》《山西文学》等,入选各种选本。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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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安岳/孟原
⊙虚无
我过早抒情
现已被掏空了表达
那些沉默与时光吻合
我也不再向别人
一五一十说出自己
我已陈腐且老套
我看见的天空空洞无物
守望远方的人去了远方
我却绝望地站在近处
⊙雪,辩说
今天正好
雪花落到睫毛
世界洁白
不分辨东风西风
我已生冷
鹅毛形容白雪
天空很满
空气越来越紧
感谢片片雪花
把身体卷成
该大该小的部分
但我瞧不起
我嘴唇颤颤巍巍的动
⊙我已经不写事物
我睡了,世界就睡了
黑暗紧紧捂住我的心病
我的每一声呓语
都是对冤屈的重申
经过我身边的这些游灵
你们的哭诉和闭目
也从没把我的梦胀满
我已经不写事物
不能分辨丑恶,它们
很光滑,裹得很紧
事物本身也并不确切
我只见事物背光的影子
我的每一次呼吸
都是对黑暗的压倒
我不再拿取修辞
不再摘下火焰上的那些词
我抬头看去
一个个迎面而来的人多真实
哭着或笑着
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多真实
从大慢慢变小
变成又一个黑夜的梦
⊙发光体
在我伸手摸不到的地方
有一个不明的发光体
它很高,我很矮
这段距离之间填满了流云
和萤火虫般飞行的星星
我想古人也望见过此时的物象
才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但我不做无病呻吟的人
不会再把天空写得太高远
把大地写得太辽阔
把情感写得太丰满
把冬天写得太残酷
把春日写得太和美
我只想成平淡无奇的星星
我不要再深陷人间的事物
我会仿照流水的习性
写词语的深处,花花草草
写灵魂的段落,山山水水
⊙两束光
飞过几个省份
这是祖国的省
词语刚刚分裂
词就重叠成别的国家
此次飞行
并不只是穿越云朵和蓝
这是飞行的落空和降落
夸大或比喻
我只是说这是南方以北
南方始终有南方的烟雨
北方自带草原
草原的月亮大得空旷
白得像李白
更像祖国胀起的乳房
我吮吸她的空洞
却还流着江南
我深爱这秋色的青春
但在此时
我反了这些句子
长亭短亭上方的月亮
是照我书写的荒谬
我们因此不再相送十里
不再为抒情的人痛哭流涕
不再做人间留念的人
比如,就是比如
阳光和月光互不包含
相互拒绝,各自对坐
黄昏是两束光偶然的相遇
我不再相信无依无靠的光明
⊙鸟
一只鸟走来,就像走来
一个东倒西歪的世界
声音不那么清脆,脚跟
总要经过一些长句或短句
翅膀携带空气,也携带
心中的呼啸。羽毛沾满墨迹
不宜飞高,更不宜飞远
困倦于波光,停落在
一片雪的晚。鸟回归巢中
我回归你遮住光的部分
鸟此时是一次旅行,我是
你嘴里一种苦涩的味道……
⊙洞里萨湖
穿过一片水域
有不经意的快慢
舟的破水,离间了
渔火轻问的堤岸
有一户人家
弯腰拾起竹排
是生活,推着
进入暗波内部的网络
一铺网线沉陷湖底
相当于现在
我落于你的目光
打量着
互相怀疑彼此的身份……
孟原:1977年生。作品散见报刊和选本,合作主编《刀锋上站立的鸟群》《悬空的圣殿》等多部;《非非》杂志执行主编。居成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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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攀枝花/曾蒙
⊙ 哭声
我听到的哭声不是来自地面
积水的反光,而是更接近心灵的
隔壁。夜色被挡住,
月隔着一层,水的声音到处
奔跑。伤心的人
有一个永远的归宿,
他认识的街区不仅仅是个小县城。
我听到的哭泣席卷而过,
就像整个空旷的县城。
如此大,又如此小,
就在雪上,就在窗棂边静谧的
声响里。他的心如此坚硬,
以至于没有任何黑色的暗河,
从简单而深刻的生活里穿城而过。
他看到的深刻,不是我看到的深刻,
他理解的简单,同样不是我所理解的简单。
一个人的哭声只会越陷越深,
一个人在消失了的时间中坐着,
他翻身的声音轻如猫,他反思的
过程短暂而又仓促。
2016.10.10
⊙ 秋风吹
我找到风有所无为,有所无能的秘密,
我找到风吹醒人性最黑暗的部分,
腐朽的部分,
风声掠夺了最清洁的精神。
我知道最为纤巧的植物,都有敬畏之心,
我知道最空旷的楼道,
为风所不容。所有向上生长的头-,
都有洗窃耻辱的决心。
顺着风的方向,目空一切的方向,
我宁愿相信人心是肉长的,
哪怕秋霞被死亡照耀,最深情的刻薄
在刀尖上舞蹈。哪怕我不是风的儿子,
我也能数清,
新的黑暗漫过的门口,多少病痛在凋落,
多少凹槽被击落。
2016.10.10
⊙ 心态
窗外,是人的高坡,
隔墙掀开了阳光。阳光下的叶片
还有夜的体温。
一位先生在谈话,声音高大,
似乎能击落钢条的防护栏。
当然,这也是一个景点。
细密地延伸到桌子外的地板,
它在努力提高涵养,
甚至,窗外没有其他声响。
每当此时,梦的边缘开始柔软,
并进一步加深了清晨的印象。
请保持平和的心态,
培养出更多虛幻的人才。
2016.10.13
⊙ 中国病人
天气清淡,像一个中国病人。
有些冷,树枝被框进窗子里,
不间断地晃动,
我坐在窗边,被冲出乌云的阳光
照亮。屋子有点黑暗,
过道里响起脚步声,只要有人
这声音就不会停止。
我想听听风戳动玻璃的声音,
这声音像大海一样遥远。
就像诗与远方,一个虚拟的命题:
一个小区,一座医院,
还有出入其间的病人。
通向太平间的林荫小路,
态度端正。
偶尔有人进入餐厅。
我看见这些相当真实,
偶尔我会想,空气中的尘埃,
滑翔在树枝上的风,
是不是长出了翅膀。
2016.11.8
⊙ 古老的脉络
我有很多古老的脉络,
永远苍老而又年轻。
群山挡住的地方,
就是我居住的小县城。
我保护附近的镇子,纯洁而又
含蓄的房屋,笼罩在薄雾里,
像一阵青烟,
构成了整个清晨。
我有很多陈旧的叹息,
也有很多无望的举措,
我在县城内行走,
每一种声音都是对物质与精神的敬仰。
我用近视的眼睛
观察生活、水渍、树枝的变化,
我不辩解,我用接受消融尘世的
冰凉与温暖。
我说一些不负责的话,
也说一些内心的躁动与不安。
街道两旁,是世界的喧哗,
深入到人民内部。
我有很多古老的脉络,
跟县城一样新鲜、保守,
秘而不宣。
2016.11.16
⊙ 火焰
你不顾青春的怒放,
做最后的陈述。
庭院之外,是凛冽的人情稀薄,
即使这样的世界,
也被凝固了。
高楼外是稀薄的旷野,
非常稀薄。
你不顾怒放的青春,
凝固在陈述的语调中。
你女性的语调不会变成中性的,
你不偏袒,
风与飘飞的陈述也不偏袒。
你跟随灵魂而起伏,
你有精确的眼神,
但是被拒之门外。
我站在走廊读完了风的申诉,
浑身冰凉,
我比不锈钢管还要寒冷,
还更猛烈地颤抖。
我有自由之身,
我珍惜,
珍惜稀薄之空气,
不敢奢侈的呼吸。
我称赞你的陈述,
我支持你火焰中刺骨的青春。
曾蒙,四川达县人。70后代表诗人。诗作散见报刊,出版诗集《故国》《世界突然安静》《无尽藏》等,入选择多种选本。曾获当代国际汉语文学大奖、名人堂·年度诗人等。
编辑: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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