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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老三届》一个男人和四个孩子

《绝唱老三届》
一个男人和四个孩子

作者:肖复兴

乍一看,王家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粗壮的身体,黝黑的面庞,粗拉拉的胡碴,以及他的装束和言谈举止,使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少了几分北京城里人的色彩,倒多有几分东北粗犷的味道。他性格豪放,爱说爱道。这让有人喜欢,也让有人讨厌。不过,见到他,却总让我想起东北三江平原那一马平川刮起的没遮没拦的风。

他比别人特殊,是因为从东北插队回到北京,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带回来四个孩子。在大多数年轻或同龄父母只有独生子女的对比之下,他竟拥有四个子女便越发显得特殊。


我问他四个孩子都多大了?他数数,没有数清。“这么说吧,老大是1973年1月生的,老二是1975年3月生的,老三是1977年6月生的,老四是1978年10月生的。具体的年龄你自个儿算去吧!”


“实话告诉你说,我也并不想要这么多孩子。我爱人怀老三的时候,头儿找我开会,要我表态。我说:‘把孩子打掉,我没意见!你们只要保证我这俩孩子活就行!’农村的条件,你知道!我们那儿医院住院只保证有三天的青霉素用。平常连退烧的APC都没有。谁也不敢保证,只好对我说:‘那就再等等吧!’等等,老三等出来了。转年二月,我爱人做了绝育手术。手术感染,打青链霉素。谁知越打白血球越多,一下子涨到19000多。大夫不敢再打青链霉素了,再细一检查,我爱人怀孕已经六个月了。他们要把孩子流掉我说:‘行!你们得保证大人的安全!’那时,我爱人身体很弱,医院不敢做流产手术。老四命大,又生了下来。你不知道,我前三个孩子都是女的,末儿了老四是男孩。大家都说我有造化。”


他是个乐天派,虽像鸡婆带着四只鸡雏劳累辛苦,弄得他像陀螺团团转,却一直能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大批知青返城之际,他没做这个梦。弄着四个孩子,像翅膀坠着四块沉沉的家伙,难以起飞了。他家中兄弟姊妹六人,其中五个插队,哥仨又全在东北,他是老大,66届的老高三毕业生,他们谁能办回北京,就让谁先回去吧。


小弟早回京一年,干临时工。一边干,一边替他办着各种困退的证明、手续和关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1979年春节,他和爱人带着四个孩子竟都回到北京,全家六口人的户口卡片厚厚一沓,竟都盖上了北京公安局的大印。他是队里返城的最后一名知青,一切都有些晚了,想带回点儿木板也找不到了,想带回点儿大豆只剩下豆种了。顾不上许多,他只带回一口袋豆种,便匆匆回京了。仿佛只要一回到北京,便会一切失而复得。他一下子抱有不少热望,未来得及思索一下,便将自己激动的怦怦心跳交给火车的隆隆轰响伴奏,奏响着一曲希望之歌。

北京站子母钟悠长的钟声,同十一年前送他去东北一样,迎接他的归来。北京城,虽然多了许多高楼、霓虹灯和广告牌,色彩缤纷许多,却再没有像当年敲锣打鼓欢送他去下乡一样热情欢迎他归来。大都市,显得冷漠!现实,变得严峻!


他应该想到,首先是大都市生存空间的拥挤。爱人家兄弟姊妹八人,六个孩子和母亲挤在一间半的刀把房间,已经挤成沙丁鱼的罐头。他家有三间房,各13平方米,宽敞倒是宽敞,架不住人多。父母和妹妹住一间,两个弟弟住一间,他一家六口,外加奶奶住一间。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那时,父亲还没有离休,靠八级钳工硬邦邦的技术当上的精密机床修理总站的站长。


当一天官,有一天权,便会有人自动送“货”上门。一天,一位下属到家里找父亲,要求调动工作,见家里这么挤,便说:“您这房子够紧的,我那儿正好有一间闲房!“自然,这是需要交换条件的。那条件,便是父亲为他调动开绿灯。


沾了父亲的光,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最发愁的是手头没钱。四个孩子像嗷嗷待哺的小鸟,都张着嘴巴,要吃、要喝。父亲和弟弟,妹妹都伸出手帮助他。三十多岁的男子汉了,不能接济家里,反而再手心朝上向家里要钱,怎样好意思哟!

正好有一间闲房!”自然,这是需要交换条件的。那条件,便是父亲为他调动开绿灯。沾了父亲的光,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最发愁的是手头没钱。四个孩子像嗷嗷待哺的小鸟,都张着嘴巴,要吃、要喝。父亲和弟弟、妹妹都伸出手帮助他。三十多岁的男子汉了,不能接济家里,反而再手心朝上向家里要钱,怎样好意思哟!


街道办事处的头儿见他拉扯着四个孩子,“唉!人家回来带一个孩子就够难的了,你带四个!”破例照顾他,让他干个临时工,蹬平板三轮车给办事处办的代销点拉货。体力棒的一天一元,体力弱的一天八角。亏了他有生牤子一样的块头和力气,到福绥境拉手纸,到新街口拉麻酱……北京城,快让他蹬着三轮平板车转遍了。一天一块钱!


终于,他有了正式工作,北京煤气用具厂当工人。爱人也有了正式工作,街道办事处的废品收购站收破烂。

头一个月拿回工资,他34元,爱人30元,加起来一共64元,要认真算计一下全家六口人的花费。主要是买粮,全家160斤粮,就得花30元;房钱老爷子替交了,煤气费、电费,最省也得3元;油盐酱醋,起码也得10元;不敢多买肉,光是吃菜,而且还得是快到菜站下班收摊前,买点儿处理的几角钱一堆儿的菜,一月下来也得10元,他别的嗜好没有,只好抽个烟,喝个酒,好烟抽不起,只好抽两三毛一盒的八达岭、香山牌的,一月两条,5元;一个月再来两瓶二锅头酒,4元。这样粗粗加起来,已经60元出头了!爱人够会勤俭持家的了,一分钱攥在手心里能攥出汗来,还是月月到月底钱紧。跟谁哭去?跟谁哭也不管用!


只好委屈自己!只好委屈孩子!别人家孩子吃巧克力,咱们连吃糖豆都吃不起。别人家孩子穿新衣服,咱们只能捡姨家孩子穿小的衣服穿。有次,姨送来一盒酒心巧克力。四个孩子还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吃完了舔舔嘴唇,以后见了他就说:“爸爸,我要吃酒心巧克力!”他气了:“我知道那玩意儿好吃。想让我给你们买,没门儿!”他不是狠心,哪里有钱哟!


一天,孩子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上学,同学笑话了。也是,现在的孩子的确良都不稀罕穿了,谁还穿带补丁的衣服呢?孩子回家伤心地哭了。他能说什么呢?他想发火,又冲谁发呢?难道还要冲无辜的孩子吗?他欲哭无泪。


逢年过节了,好心的妹妹过来,用自己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可怜巴巴几个钱,给四个孩子每人买一件新衣服。他同爱人都要嘱咐妹妹:“买大点儿的,要能穿两年。”每件衣服都肥肥大大,孩子们穿着,身子仿佛小了一圈,那被风鼓起的晃晃荡荡的衣服后面像是藏着无数快乐的蓝精灵。原谅爸爸、妈妈吧,衣服是不大合适,显得过于大了些。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只有一个孩子,我们有四个的呢!只好人家常添新衣服,我们一年两年添一次吧!


这几年北京城春节,大家放炮仗放出水平来了。噼噼啪啪响声炒豆儿四处飞散,持久不断。哪家孩子不买他几挂小鞭、几块钱花样翻新的花炮呢?四个孩子自然要看着别家孩子放花放炮,馋得了不的,回家来磨他。行!买!咱们也买去!不过,说好了,一人只能买一个花炮,没那么多钱。孩子同意,一个花炮也高兴。花炮买回来了,三个女孩子,一个老疙瘩谁都不敢放了,只好他老将出马。不过,他600度的近视眼,黑黑的夜晚,点着那细细的捻儿,真够为难他的。“砰”的一声,捻儿着了,花炮飞上天,绽开红的、蓝的火焰,他的眼镜也崩出去了,飞得老远。在雪地上摸到眼镜,孩子们止不住开怀大笑。笑那不同寻常的礼花,也笑他黑瞎子般蹒跚可笑的样子了……


孩子们,你们快点儿长大吧!

苦就苦了做父母的。他上班离家远,爱人的废品收购站就在家门前不远,家里的活儿全都一揽子揽在爱人手里。别的不说,光是大热天给孩子洗澡,就能忙她一身汗。要烧四次热水,要轮流给四个孩子洗。这个孩子要先洗,那个孩子不干,也要先洗,澡盆前先冒起泡泡来,煞是热闹,小屋里像炸了群的蜂巢。最让爱人感到紧张的是每天中午回家给孩子们做饭。老大、老二已经上学了,回家自己凑合吃就行了。老三、老四还小呀,每天从幼儿园接回来,再侍候他们吃,时间真紧张。收废品的活儿不起眼,下午只要一到点儿,就有人来卖废品,也不知北京人怎么有那么多卖不完的破烂。她哪里能够迟到呢?


忙得实在受不了,她便对丈夫讲:“我看把小不点儿和老三送到老太太那儿吃中午饭吧,咱们每月给点儿钱!”


老王是个粗中有细的精明人,对爱人讲:“小不点儿和老三马上也就上学了,一上学还得回咱自己家里吃。现在要是给老太太钱,以后可就撤不下来了!”


“撤不下来就撤不下来吧!

“那你说每月给多少钱?”

“给15吧!”


拿着15元,老王找到母亲。15元钱算什么呀!在比他们岁数小一轮、工资却比他们拿得高一级的小青年眼里,不够到老莫或全聚德撮一顿的。可这15元却是他们从嘴里挤出来的呀!老太太点头答应了。爱人中午可以喘息口气。以后,每人增补了每月75元的副食补贴。他们两口便把每月给老太太的15元增加到20元,一直到现在,孩子早大了,不在老太太那儿吃了,每月的20元照给。老人也不容易当初也曾费力撑起一把老伞帮他们遮挡过风雨。孩子怎么说也是孩子。家里没有电视机每天晚上都要到爷爷、奶奶家看电视不看到第二天节目预告出来决不回来。几乎每一天都是看着看着东倒西歪睡着了。他们两口子驮着、抱着拽死狗一样把四个孩子弄回家。天天如此累得实在够戗。白天上一天班晚上还要加这么一趟夜班受不了


“咱们买台电视机吧!”爱人对他说。


买!借钱咱也买!那是1983年,买电视机还要凭票供应,赶巧朋友给了张票,12寸昆仑牌黑白电视机,420元,借了钱,买了回来,孩子们再不用跑老远到爷爷、奶奶家看电视了。


工厂让他买国库券,非让他买10元。他只买5元。5元就够意思的了,他气正不打一处来哩,


“老王,多买点儿吧!”


多买?家里四口人张着嘴呢!老三到现在也没劳保,药费单有这么摞子呢,要是给报了销,我全买国库券!”


得,烧香引出鬼来,又冒出老三这档子惹他恼火的事。厂里说老三是超计划生产”,他说:“我也不愿超,我这儿有证明!


“你那是东北的政策,北京有北京的政策,照顾你三个孩子劳保就够不错的了!”


他急了:“敢情东北就不是共产党领导咋的?我家老三有户口,也是公民…”说下大天来,没有劳保还是没有劳保。国库券买5元还是买5元。


1984年,他们的日子稍稍缓过来一些。四个孩子渐渐大了。他的工资长到64元,爱人61元,每天收购废品还有8角钱的闻味费(即卫生保健费),每天中午还有0.35元的误餐费。经济是杠杆,使家庭生活发生变化。这一年年底,爱人拿回100元奖金。他厂里企业验收合格,也拿回来100元奖金。200元厚厚的、沉甸甸的,压在手心里发热。活到三十八了,还没拿过这么多奖金。这钱该怎么个花法儿?


他首先想起了妻子。这么多年,妻子跟着自己含辛茹苦,不挑吃,不挑穿,到现在了,身上还穿着在东北穿的小薄棉袄。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可谓是患难夫妻。那件国防加强特别绿(后来大家又叫它“屎绿”)的棉大衣,顶过东北的大烟泡,她还不舍得扔,万一天冷时再披一披。说什么也要用这200元奖金给她买件像样的呢子大衣。


他没想到,妻子也替他想好了,想法竟然和他一模一样,也给他买件呢子大衣。他一冬穿了一身油的工作服棉大衣也该换换了!什么叫心心相印?什么叫相濡以沫?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


他们买了两件大衣。他买了件蓝呢子的,花了150元;爱人买了件烟色海军呢子的,花了90元。回北京六年,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件像样的衣服。四个孩子蒜瓣一样簇拥在他们身边,替他们高兴,仿佛这是他们全家最快乐的节日。


我的采访从工厂一直持续到回家的路上。顶着正燃烧的落日,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说。那话如长长的流水,流也流不断。我问他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告诉我今年初又有了一间新房子,他们两口子搬过去住,四个孩子住一间,住处宽敞多了。四个孩子也大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天放学回家,老四点火,老三蒸饭,老二、老大炒菜,用不着大人忙。他可以捏起酒盅,美滋滋喝几口,摆摆当家长的谱了。


今年又给我工资浮动一级,用不着领导说,国家照顾咱们,咱们也想着国家,国库券多买5块!咱讲理。”他嗓门挺亮。


我又问起他爱人,他说:“人家现在挣钱比我多,我脾气硬不起来。她要是气不顺我就躲远点儿等她脾气顺了我再回来。”说完他狡黠地嘿嘿一笑然后他又对我说“刚去插队那阵子我很天真总以为像上学时下乡劳动一样呢。刚回北京时我也天真总觉得在插队失去的东西会很快找补回来。现在我什么也不想想多了也没用工作干好我偷着学会开电瓶车、叉车下料的活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再有就是把孩子拉扯大尽尽我的义务…”说罢他又嘿嘿一笑。

忽然,他指指前面不远靠近朝阳区的一条护城河,对我说:“你看,我爱人每天蹬着平板三轮,拉着一车废品就往那儿送,那儿有个收购站。大太阳地的,够她蹬的。说老实话,回北京这八年,她吃的苦比我多…”


夕阳的余晖辉映在他的眸子里。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贮满深情。

(修订版附记)

从我采访王家祥时到现在,日子已经飞速地过去了好多年。他比我大一岁,今年到生日的话,该是65岁的人,该拿老年证,可以坐公交车不用买票了。时间有时竟是这样比任何一切还要无情。想想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就这样无端地流逝而一去不返,心里常充满感伤。


老王比我要强,他是个天生乐天派的人。这么多年艰辛而又平平常常的日子过去了,苦中作乐,便是再艰难的生活,对于他也始终充满生气和弹性。


老王还在煤气用具厂当工人的时候,只不过从下料车间调到制瓶车间。虽然,许多老三届的朋友升官的升官,调走的调走,顶不济也在厂里混个办公室的差事,他却一直只是个工人。他不抱怨,也不抱非分之想,知足常乐,一天到晚上班认真干活,下班认真喝酒。他笑呵呵地说:“今年,北京市要大力治理大气污染,新型的煤气罐瓶需要很多。”有活干,就让老王高兴,他说比起下岗的,他这里强多了。老王的制瓶车间非常景气,经常加班加点,效益不错,收入也不错。


让老王得意的是他的四个孩子,两个大学毕业,一个参军当兵,一个上班。四个孩子读书都还认真,工作争气,人见人爱。当初,带这四个孩子,按下葫芦起了瓢;老王和爱人费了多大的气力呀!如今看着长成四个钻天杨一般可爱的孩子,所有付出的一切便都有了苦尽甜来的感觉。在一般都是一个独生子女的家庭之中,如今能看到齐刷刷这样四个孩子热闹的家,实在是太少,太让人羡慕。


老王的爱人早已经退休。她一直在废品收购站工作,烈日风雨中,暴土扬尘里,实在比老王还要辛苦,早点儿退休就早点儿吧,也该歇歇了。老王家早搬到了西坝河,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孩子多,住得虽然并不宽敞,爱人却再不用起早贪晚上班忙乎了,一家子其乐融融。


老王看见孩子个个都有出息,学习都卖力气,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不甘落后,便去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其实,即使弄到一张文凭,对他也没多大用处,他图的就是这心气。平凡人家过日子,过的就是心气。

54岁的那一年,他对我说,还有一年,他的这个成人高考就能毕业了。说完,他对我笑了。我明白他笑的意思,还有我这样大的年纪还在玩命读书考文凭的吗?也许,只有这一代人,才会有这样特殊的举动。苦熬巴查地拿到文凭,也到了快退休的时候了。但是,我理解他,因为这一代人在曾经应该读大学的时候,偏偏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大学的梦便一直在心中一次次死灰复燃。粉碎“四人帮”之后恢复高考,是一代人大学梦重新点燃的最好的机遇,可是,有赶上这趟末班车的幸运儿,也有因种种阴差阳错没有赶上这趟末班车的不幸运的人。老王就是这样的不幸运的人。他没有埋怨,而是一直在刻苦努力。有时想想,会有人觉得他像范进中举,但其实他不是范进,范进是为了旧科举制度,老王是为了心里的一个梦,即便这个梦不具有范进一样功名之类的实用价值,对于这一代人而言,这个梦的精神价值,足以支撑他的晚年的生涯。老王可以对他的四个孩子,甚至他的孙子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爷爷,这辈子问心无愧,因为我努力过,从没有灰心过,放弃过。

如今,老王还住在西坝河,成人高考早已经毕业多年了。有意思的是毕业的那一年,他退的休,才54岁,提前退休。无论在他们的厂子,还是在朋友圈,老王的威望很高,主要得益不尽他自已以身作则活到老学到老拿到了文凭,他教育孩子很有方法,也很得体,备受大家的称赞。如今四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个个工作不错,先后都成家结婚,关键是个个顾家,非常孝顺,有着这一代孩子难得的对父母的理解与关爱。对于老王两口子,这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安慰,也是他们一生最大的收获。

《绝唱老三届》
为了一间房子

作者:肖复兴

瘦削、高高的个头,英俊、方方的脸膛,是个典型男子汉的形象。李建英的性格却柔顺,不爱讲话,胳膊断了藏在袖子里,有再大的苦也只是吃苦而不诉苦,或只是在一旁悄悄地流泪。有时,他像个女人,显得软弱。


他是回北京以后结的婚。彼此并不认识,见了面,才知道王立新也在东北插队,1968届初中毕业,比他小两岁。同为老三届,于是,便有了共同语言:七星河,完达山,白桦树,红松林……心有灵犀一点通。只买了一张床,一个立柜,用从东北带回来的木板打了一对沙发,请亲戚朋友吃了顿饭,他们便匆匆踏上列车跑到北戴河,参加王立新单位组织的集体结婚典礼,算是结了婚。这是1981年4月底。他刚过而立之年。


结了婚便没房子。从此,这阴影便像蝙蝠一样紧紧跟随着他。


他兄弟四人,三个插队,他是长子。家中只有两间住房,一间16平方米,一间8平方米。父母住一间,那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已经当过两次新房。


三弟先在这里结的婚,然后腾出让二弟结婚,如今二弟又腾出来,走马灯一样轮换上他。后面,老四也要结婚,眼巴巴地等着这间房呢。


一年零两个月后,儿子天昊落生了。新房也易主,换上四弟了。他们只好托人在离工厂五里多地的苇子坑找了间农民房,每月房租12元。


当初招工的时候,他趴在北京市地图上找到工厂的位置,心想它在郊区,又在三环路以外,挺远,挺偏的,以后分房子会有希望。果然有希望。当年厂里就分房30多套,地点中王庙,离厂不远。他满怀希望填了表,折腾溜够,最后宣布分房条件,其中一条:入厂不到一年不予考虑。

现在,又听说凡是住农民房的困难户,下次分房可考虑解决。住进农民房,他同爱人心里寄托着希望。再说,房子挺宽敞,北房14平方米,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苦了妻子王立新。她上班的袜厂在城南珠市口大街,这里是城北,正好一个大调角。开始,她骑车,来回起码四五十里地,累得够戗。后来坐公共汽车,出门乘350路——东大桥换乘101路——东四换乘10路,一场马不停蹄的接力赛,最少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厂里。下班再一个半小时到家,买菜,点火、做饭,忙个两头见灯:天还没亮便走,天擦黑到家。生活紧张,总还有个念想:但愿厂里能早点儿分房!


乍开始住农民房子没觉出什么,一切都还像新鲜的鱼儿,透着水灵灵鲜劲。日子长了,鱼便散发出恼人的腥味。虽说每月按时缴纳房租,总是寄人篱下。逢年过节要给房东送礼,房东盖门楼刷门,他得帮助找油漆,该“进贡”咱就“进贡”。可气的是房东家的小孩,比自己的孩子天昊大一岁,生得又比天昊壮,常常不请自入,闯进门来,看见什么抄什么,玩的、穿的、吃的…样样都拿,一点儿不客气。天昊也是孩子,难免要争,要抢,两个孩子便打起来。每一次,他都是抱过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孩子。东西任人家拿,免得伤了和气,惹房东讨厌。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每次下班回来,为了避免因为孩子争执而闹成不愉快,他都是抱着天昊出去,到附近的小河边、工地上去玩。荒凉的小河,嘈杂的工地,毕竞不是儿童乐园,有什么好玩的呢?那每一株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块碎砖,每一根钢筋……似乎都诉说着许许多多动情的故事,陪伴他们度过一个个寂寞的黄昏。

可气的是房东把狗拴在他家的门口。小天昊怕得不敢出门。这的确太欺侮人了!王立新气得了不得。他劝劝:“算了,忍几年,等有了房子就好了!”


房子!房子!正在哪片海市蜃楼里?


他们都太善良,都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够倒霉的了,什么不如意的事都赶上了:正在长身体,要吃饭的时候,赶上了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正要毕业继续求学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正是青春美好的年华,十年统统葬送在“再教育”……他们能和谁比呢?比自己年长的,“文化大革命”前大学毕业了,可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即便没上大学,起码有个安定的家。


比自己年轻的,占着年龄的便宜,还有时间等待……是的,他们付出的与得到的太不成比例。他善良地认为:该给他们一点儿补偿了。何况他要求并不高,只要一间能栖身的小巢。


有希望,人活着就有气力。离苇子坑不算太远的东大桥有个成人教育补习班,爱人在1979年、1980年连考两年业大,都是差2分没考上。她心气儿挺高,坚持晚上到那儿去补习。1979年,他也没考上。第二年,他考上了朝阳区电大,单位不出这笔上学的费用,上学泡汤了。现在,把孩子整托,骑辆破车和爱人就个伴,一起奔波几里地去上夜校。上了一天的班,又忙乎一晚的饭,够累的了。但是他们兴致正浓。夜风习习中,两人并肩骑车结伴而归,而迷离的街灯,那苍茫的星空,似乎一盏盏、一颗颗向他们扑来,向他们闪烁。


艰辛的日子里再没点诗意和乐趣,老百姓还怎么活?有一晚,他骑的自行车后轴坏了,车在半路抛锚,只好把车先放在附近白家庄纺织党校里,然后走着回来,也显得格外高兴。走在扑满树木清新气息的夜路上,他像又走在东北平原那麦浪平铺天边的乡间土路上。他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代里。


两年多过去了。平平淡淡,没有出现任何奇迹,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澜。但两年的日子是一天天,一夜夜,蜗牛爬一样顶着沉重的负担,缓缓地过来的呀。那每一日,每一夜,都是从他们渐起的皱纹间、隐现的白发边,也是从他们心头祈祷的希望中爬过来的。

1985年,豁出去自己花钱也要考考函授大学。他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分校函授班经济法专业。他考上了!自己花的120元学费也给报销了,因为新上任的教育科长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东北插队回来的。希望,总还像梅雨天偶尔露头的太阳,把一线光洒在他身上。也许,是个好兆头。


这一年,厂里在金台路有85套房子准备分。85套,房子不少!架不住粥多僧更多。厂里成立了分房委员会,这里热闹不亚于联合国常任理事会。这次,又增加一条新的规定:不到连续工龄十年以上的,没有分房资格。


他妈的!刚进厂时说插队不算工龄。他歇的几天病假扣了工资。伙伴们气不过,拽上他找领导讲理。插队算工龄了,工资补发了。这次又玩起新花活:连续工龄!于是插队十年工龄便像云一样被风吹没影了。从进厂算起,他们只有五年工龄呀!伙伴们再一次气不平,拽他找领导。


王立新也赶到厂里,见到领导,伤心地哭天抹泪。有什么用呢?眼泪只能打湿手绢,却很难打动领导的心。也是,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要房的人太多呀!他总是这样想。


书记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这是厂里定的条文,像你们这种情况的人很多。


他挺生气:“这条文定的不合理。怎么叫连续工龄?党的政策是有连续性的,我们去插队也不是自己去的,当初是党的号召。我们回来也是党让回来的,怎么就不算连续工龄了呢?”


在旁边的团委书记插了话:“谁都想住好的,有了两居室还想要三居室……,”


他火了:“我不想要好的,只想要个窝!


团委书记又说:“这得先分给对厂贡献大的人。资本家也得先照顾干活多的呢!”


在一边的伙伴实在气不过了:“我们干活少怎么着?你把社会主义企业同资本家相比,你也能说得出口,你这个团委书记还没我水平高呢!”


吵痛快了。85套房子也分光了。希望并不是只衔春的燕子,能够飞落在他枯瘦的枝头上。

他实在想不通。东北插队十年,他开过荒,种过地,当过司务长,开过拖拉机。在新开荒队里,他和过泥,脱过坯,撒过种子,亲手把那片亘古荒原改造成大豆摇铃、麦浪翻涌的收获的田野……怎么?这一切都不算数了?


那浸透着汗水、泪水以及全部青春的十年岁月,就这样像撕掉一页薄薄的日历给轻轻抛掷了吗?命运,你对我们太不公平!


气累交加,心情郁闷不舒,他得了溃疡性结肠炎,便血不止。西药不管用,需要中药灌肠。每晚妻子用注射器给他灌,是格外痛苦的。风雨飘摇的夜,月白风清的夜,许多家庭迁入新居。灯火昼夜通明的夜……小夫妻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幸亏了王立新身体好。在他病的期间,家里的担子,用她瘦弱的肩头挑起来。最难为她的是买蜂窝煤,一车三百块,五六百斤,她要推三里多地,再爬一个陡坡,才能推回家。这原本是男子汉干的活呀!他只有把眼泪悄悄咽进肚里。从蜂窝煤十二个小孔中燃烧起淡蓝色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曳曳,他们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命运。不过,他们总还把希望寄托在来日。他们真的是太善良了!


这一年年底,厄运再一次落在他的头上。房东借口小舅子要结婚,要将他们一家扫地出门。他明白,外地进京做买卖的人多,这一带的农民房行情见涨,房东这间房可以住上六个人,一人一月收10元,房东便可坐收60元。钱再多,谁会嫌沉呢?房东太性急了,没等他回来,便撬开锁,在屋里安装起土暖气来。


他无家可归。

幸亏这日子不长。转年2月,王立新妹妹让他们到她家,在她家与同事家之间搭起一座小棚。在两家房顶间搭上木板,铺上油毡,再在前面垒起窗户,安上门,权且栖身。虽然,这棚子只有9平方米,房顶一层板一层油毡,遮不住阳光,挡不住风,冬天冷,夏天热。但这段日子最令他难忘。他觉得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充满阳光的黄金季节。


这里在天坛北门旁边。王立新上班很近,再用不着起早摸黑,跳下这趟公共汽车,再赶那趟无轨电车,赶三关一样往工厂赶了。一出门就是繁华热闹的大街,再不见四周荒荒的郊区农村,也再没有拴在门前汪汪叫的狗了。


环境能改变人的心情。9平方米的简陋、拥挤的小棚里,常常传出笑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人的生命力真顽强!


这一阵子,王立新要报考业大,学习服装设计。他们知道,在这个竞争的社会,在这个冷漠的都市,失去追求与学习,便更如折断一只桨,难以划动自己生命的小舟,他们的命运便会更惨。他们不乞求同情和施舍,只希望靠自己在东北开出荒地、打出粮食一样的气力和精神,拓宽自己的生活天地。王立新请了一月的假,埋头苦读。每天,他从厂里赶回来,把孩子放在自己母亲那里,便陪着她到天坛公园复习功课。于是,拥挤的小棚,缥缈的房子,拮据的日子…一切烦恼便都暂时消失。眼前是一片繁花似锦,绿荫如盖。归巢的鸟儿翅膀上镀红夕阳的光泽,黄昏的光晕轻纱一样飘浮在头顶……这一刻,他们像进入童话世界。他们真希望日日能够如此。他们的生活本应该日日如此。

他帮助她复习功课。北京城幸亏还有天坛公园,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只要给五分钱买张门票便可进去,便可在任何一座绿色长椅上坐坐,在任何一棵古松古柏旁倚倚,在任何一片草坪石阶上躺躺!它不要你连续工龄,它不论你出身贵贱,它不管你关系后台…“年龄诚可贵,文凭价更高,若是根子硬,两者皆可抛。”他忽然想起北京城近日流行的这首篡改裴多菲的名诗。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有靠自己!


辛苦没有白费!天坛高高在上,保佑着他们!王立新考上了业大。命运并没有成全他们。生活老人,一会儿给他们一个甜枣,一会儿又给他们一巴掌。这一年11月一个早晨,他起床不久,儿子天昊还在睡觉,门被咚咚擂响,王立新妹妹单位的人闯进来说:“这里已经分给别人了!”然后便把东西弄出屋外。


他再次无家可归。


上哪儿去住呢?他可以回家挤。王立新呢?她家里母亲已故,只剩老父亲,脾气暴躁,只容得下妹妹,偏偏容不下她。她哥哥曾来劝说父亲几句,父亲竟气得将暖瓶朝他扔去,热水灌进脖子里。最后,父亲勉强同意:要回来住行,但只许你一人,不许带孩子。做姥爷的心也真够狠的。儿子只好扔给丈夫来带。虽然李、王两家近在咫尺,小夫妻俩却开始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


天天下班回家,匆匆忙忙见一面,夫妻俩各回各家吃饭。晚上,再出来,领着儿子,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那路,显得那么长。那夜,也显得那么长。


半年过去了。半年没有夫妻生活。天天依旧见面,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们两人都很痛苦。这叫过的什么日子!


伙伴们撺掇他:就搬到厂里磨具库来,反正那儿空着间房没用。他脸皮薄,总觉得不合适,认为这么做理屈。人家旁人不难吗?人家怎么没住进工厂里,偏你给领导找麻烦?


日子一天天热了。家里实在挤不开。四弟腾出房,三弟带着全家搬过来住,图的是自己孩子上学方便,老人还能照顾孩子。他只好找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生产科长。科长是个好心人,同情他:“就搬厂里来住吧!以后要房,我也更好替你说话!”

他找了辆车,哥儿几个帮他把家搬了来。谁知,王立新偏偏不来,她骂他没能耐,太熊!为什么不和三弟争?同样都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就偏在三弟一边?结婚几年,他们很少吵架,这真是厉害的一次。他闷头不语。


谁没个自尊心呢?他知道爱人在袜厂,少不了听姐妹们的议论,三个女人一台戏嘛!难免要比比家,夸夸或数落一下各自的男人。想想自己,也是窝囊!不会说,不会道,不会溜须拍马。让他怎么办呢?和父母去争?“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弟兄仨都是插队,“革命”去了,家里只剩下三弟陪两位老人相依为命;老人被赶回乡村老家,又是三弟陪两位老人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他觉得真难!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媳妇,说谁?谁也没法说。都说应该跟自己的媳妇亲,可咱不是那糊涂人呀,不值得,为了一间房跟家里闹翻了打场架呀!


他想好了:自己休息星期三,立新歇星期四。这两天孩子没处去,能不能跟母亲说说,就这两天回家去住?这样,一星期也可以和妻子团圆两天。


同母亲说了,母亲同意,三弟妹又哭又闹。他明白:三弟妹怕他真的一来,赖着不走了。还说什么呢!


他也想好了:这里是远,离三环路口还有四里地,离110路车站更远。我豁出去每天骑车送立新到11路车站,每天再从10路车站把她接回来。立新还是不同意来,而且说了:这次你们厂分房,你再要不下房,咱们就离婚!


他不相信真的会离婚。他知道妻子朴实、直爽,吃得了苦。那不过是妻子一时的气话。良宵苦长,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分外想念妻子。她也不容易!为我,为儿子,吃的苦够多的了!推车爬坡拉煤,帮助自己灌肠打药。去东大桥上补习班那银色的夜晚,天坛公园那金色的黄昏……以及她加班,自己总是带上儿子去汽车站接她……那一幅幅往昔的画面并未褪色,依然鲜明悬挂在他的眼前,恍若昨日,令他心动,情不自禁。


立新想孩子。每到休息日,都等着他把小天昊送来,她便带上儿子去公园玩,去吃西餐,去吃冷饮。平常日子想急了,她便给他打电话,让他下班后把儿子从幼儿园里接出来,她在公共汽车站等着,哪怕只看一眼。他望着立新紧紧搂住儿子的情景,知道:她也在想着我!


这一天晚上,立新终于来了。本应该是意料之内的,他却一时感到突然。起来,什么也没有准备呀!这一夜,老天爷有意刁难他们了,出奇的热,又没有一丝风。工厂门口是一片大鱼塘,蚊子乘虚而入,他没有来得及预备蚊帐。妻子、儿子和他都被咬得睡不着觉。


“这就是你让我来!让我来!“”妻子坐起来,哭着埋怨他、数落他、责骂他。


我真没用!我真废物!他也好不伤心,坐了起来,自己不停地掮自己的嘴巴,一边掮,一边也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你死去吧,我也不心疼你…”妻子一边骂,一边涕泪横流。


从深夜一点到凌晨五点,他就这样不停地掮着自己的脸。她就这样不停地号啕痛哭…

我曾特意到磨具库那间窄小的屋子看了看。除了一张床,一张圆桌,一个立柜,一个冰箱,没有什么东西。拥挤的小屋散发着铁锈和工具的味道。


床上多了一顶蚊帐,可立新自那夜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儿子昨天从幼儿园回来没吃饭,他带着儿子到东大桥自选市场,想买点杂粮熬点粥,没有买到。看见有袋芝麻米粉,便买了回来,放上糖,拿开水一冲,没熟,又上锅煮,还是不熟。儿子在旁边张着一双天真又渴望的眼睛问:“爸爸,你能做和妈妈一样的饭吗?”“能!”他告诉儿子。最后,他也没弄熟那袋米粉。


“这星期六,我们函大就要考试,连着好几天,我也看不下书去。她也快考试了。唉!”李建英长叹一口气,眼圈红红的。


“今年局里盖了一批房,能分给我们厂30套。不知道我有没有希望。要是还必须论连续工龄的话,我这辈子也甭想分房了。”他说得很伤感。离开插队的那片土地,重新回到城市的第一天,他便寻找房子。九年过去了,他没有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以往那片土地上,他播下自己全部的青春,收获了什么?而今这九年时光里,他付出自己全部的希望,又收获了什么?


从十八岁去东北插队到今天三十七岁,整整十九年过去了,他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归宿。这是比一间房子更让他感到伤心的,也感到不甘心的。

走出煤气用具厂四里地,在路边屹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飘扬着中美两国国旗。这便是有名的长城饭店。再往前走一点儿,便是林木掩映的使馆区,和团结湖、左家庄居民住宅小区。高楼林立,每一盏明亮的窗前飘动着明丽的窗帘,每一座阳台上摆满鲜艳的花朵,一一洋溢着家的温馨。我知道,也有的窗子始终是黑暗的,阳台从大楼落成到现在为止一直落满灰尘。但那里早已经被人跑马占地一样占领着。有的人房子宽敞得可以翻跟头,可以放着只给空气住;有的人却为了一间窄小的屋,付出九年乃至十九年甚至终生的代价。望着这一片楼顶正跳跃着晃眼的阳光的高楼大厦,我的眼睛湿润了。


王立新,我愿你早日回到李建英的身边。那间磨具库的工房再破、再小,怎么说也是你的家!

李建英,我愿你在联合国倡导的“为无房者提供住所”的国际住房年里,能有一间属于你的住房!

(修订版附记)

12年后,李建英终于有了自已的一套房子,是两年多前,单位分给他的一套两居室的二轮旧房子,位置在南城国华商场的后身,房子虽旧,交通还算方便。


他这样说:“熬到快50岁了,公家给我一套房子,我知足。”


这12年里,他一直在煤气用具厂,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工作。一年前,他从生产科调到销售科,专门负责催账。这是个艰苦的活,如今许多单位不景气,三角债,罗圈债,乱麻缠在一起。他要对付的就是这一团又一团的乱麻。厂里在武汉办了一家公司,曾经派他去工作,干的也是催账的活。不管干什么,在哪儿干,领导对他放心。他确实是一个性格忠厚、脾气温顺的人。虽然,如今忠厚已经成了无用甚至窝囊的别名,但我敬重他的人品。


那一年,他的儿子天昊上高中一年级。终于可以有了一间学习的屋子。他的爱人王立新,为了这个家,为了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吃尽了苦处。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眼泪或许多些,但面对并不公平的一切,她怎么能不流泪?她所付出的和所得到的,是那样不成比例。好不容易得到了房子,她却又下岗了。


那一年,李建英49岁,王立新47岁。一个人最好的年华,就是在这样守候和等待中过去了。他们虽然终于等到了房子,实在是太晚了一些。每逢我想到他们两口子,心里总是酸楚得想落泪。


有时,我会想,这一切发生在福利分房的时代,分房中的错综复杂的因素太多,更为复杂的人事的因素就更多。种种猫腻在明铺暗盖或明目张胆地拉大公平的距离,蚕食人的自尊乃至整个的青春。为了房子而心力交瘁的人,不止李建英两口子。如果,他们不是在以往那个计划经济福利分房的大锅饭时代,而是在如今商品房时代,尽管房价上涨也存在着很多不合理的因素,但凭着他们两口子踏实肯干的本事和能力,他们起码可以不用苦苦求人,去等待别人高高在上的划拨和恩赐,不用面对那么多的猫腻乃至暗箱操作而无可奈何,他们能够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下自己的住房。


我还会想,如果他们能够早一点儿赶上商品房时代,可能住房的结局和住房的格局大不一样。斩断一切幻想之后,凭自己的本事买房,可以买到更好更大的房子。曾经看到不止一个人,在等待最后一批分房失败之后,虽然不甘心但也只好自己花钱并贷款买房,因为那时候商品房刚刚起步,房价不高,贷款又容易,很快,这些人就买好了房,还完了贷款,住的比福利分房的还要好,在房价不住攀升之后,估算一下房子的价值,一下子远远超过了福利分房。也曾经看到不止一个人,顽强地死守在福利分房的最后一根稻草上,总以为可以补偿到位,错过了时机,福利分房结束了,只分得补贴的一点款项,几万元到十几万元,最多几十万元,但商品房的价格已经大踏步地飙升,手里拿到这一点儿补贴款,已经是杯水车薪,买不起商品房了。


这一代人,和房子的矛盾,命定一般,割舍不断。在越穷越革命的年代,这一代人住的房子大多是简陋的,狭窄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年代,这一代人大多还停靠在福利分房的死胡同里,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和上级的恩赐,在商品房的时代,他们老了,退休了,已经失去了竞争力,不少人却还要从牙缝里节省,为下一代买房攒钱。这就是这一代人和房子的不解之缘,其命运是属于宿命的,因为他们无力自主和抗争,他们随时代变迁而浮沉,他们永远没有踩上好的点儿。时代从来没有眷顾他们,照顾他们,却总是在拿他们当无谓的牺牲品。从这一点意义来讲,李建英两口子算是幸运的,毕竟他们还赶上了最后一拨福利分房,最后的一点汤汤水水,还溅在了他们的身上。

我非常想念李建英两口子。20多年前第一次采访他们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他们身上所蕴涵的隐忍中坚强、柔弱中忠厚的性格,是这一代人性格的一面镜子。我很想找到他们,却一直未能如愿,只打听到关于他们的一些消息。王立新已经退休,在家里闲不着,曾经给人看过孩子,为聊补家用,更是想让自己的生活充实。李建英在电大学过法律,拿到过法律工作证,这一经历帮助了他,他所在的煤气用具厂前两年不景气让许多工人下岗,李建英却留了下来,负责工厂和外面的债务的法律咨询,每天到廿露园上班,远是远了点儿,忙忙碌碌,却还充实。

文章摘自《绝唱老三届》肖复兴著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简介:
肖复兴,1947年出生,中国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沧州,现居北京,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现今北大荒农垦)插队知青,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专家。
当过大中小学教师,曾任《小说选刊》副主编。已出版50余种书,曾多次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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