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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讲述:两个死于下乡的知青弟弟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兵团战友 Author 张怡静

听来的故事作者:张怡静

我住的单身公寓,有许多中老年妇女,她们大都不会玩手机,因此联系不多,只能在楼下碰面时打个招呼,简单聊几句。

楼下有个小公园,有高大的棕榈树和花花草草,有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池塘,还有几把靠椅。夏天的傍晚,椅子上坐满赋闲的女人,说着她们想说的话,也许对方不一定爱听,但是她们要说,这是她们打发寂寞的一个聚会。

我不喜欢坐在那里,喜欢走远一点,去看看大海,看看海滨广场上乘凉的欢快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踩着滑板、滑轮的少年儿童,和跳着激情舞蹈的女人,还有那才二三岁的幼儿,憨憨地跟着舞蹈乐曲扭着小屁股也在那里蹦跳,惹人爱煞,我总忍不住要把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录下来,还鼓励他们说:跳啊,跳啊……他们看见有奶奶喜欢看他们跳舞,很高兴,咧着嘴和我一起笑,越发跳得欢。

一天傍晚,我照例和那些坐在楼下的女人们打声招呼,就走过去,独自去海边。

这时,一个老人走过来,笑着说要和我一起去海边散步,我不好拒绝,就和她一起走。

我问她是本地人吗?

她说不是,是从宁波来的,儿子在舟山工作落户,她跟过来的。

我问她多大岁数,没想到她和我同岁。

她说:听说你住过几年养老院,还说养老院里一年到头连碗年糕米面都吃不到,每天就是一碗软饭……

我说是的,一般的养老院就是这样,如果能自己烧饭,还是不去为好。

但凡遇到与知青年龄相仿的人,我就爱问:你是知青吗?我也这样问她。

她说:我不是,但是我家有三个知青。没想到这就打开了我们的话匣子。

她说:你看我显老吧?我是劳累操心一辈子的人。本来我们娘家家境还不错,祖辈有点老底留给我们,父母身体好都特别能干活,我是家里最大的,我妈说我是她的好帮手,她让我在家看护弟弟们,她自己有时也出去打零工挣点钱。我的下面一连串有四个弟弟,而且都长得胖乎乎壮敦敦的,又调皮,特别招人喜欢,人家说我的四个弟弟是四只小老虎。后来开始上山下乡,那年我刚十八岁,那时候的女孩子读书都不多,我读完小学就在家帮我妈照顾弟弟,还没找到好人家出嫁。这下就被居委会管上山下乡的一个吊死鬼盯上……

什么吊死鬼呀?我问道。

她说:那个吊死鬼是个妇女主任,长得长脸大嘴巴,瘦的一把骨头,就像一个吊死鬼。她不会生育,没有孩子,所以她没有女人怜悯的心。偏偏让她主管上山下乡,这下我家遭殃啦。

上山下乡开始,她就天天上我家,动员我去农村插队。她看我家有五个孩子,就盯住我家不放。

我爹妈死活不答应,说我们大囡是家里的一把好手,我们都不识字,寄个包裹都不会,她走了我们怎么办?何况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

我家有个亲戚在上海,他们一直资助我家,我们也要寄包裹给他们,信来信往,这些事情都是我来做的。

吊死鬼看动员我不成,就盯上我的才十七岁的大弟,每天围着大弟诱惑他,说去插队多自由,不用被你爸妈管教,你已经是大人了,广阔天地任你飞。再说当知青多光荣,敲锣打鼓戴红花……

我爸妈管教很严,晚上要孩子们早早回家,不许我们在外面胡闹。

结果大弟心思活动了,于是吊死鬼又动员我爹妈说:你有四个儿子,走一个怕啥,插队又不远,就在宁波乡下,男孩子锻炼锻炼将来有出息。

这时,我们说着走着,已经走到海滨公园,我心想这是我们知青的故事,是个好题材,应该把它写下来。于是我也没心思再看广场上欢乐的情景,我们找了把靠椅,面对大海坐下来,听她仔细述说。

她虽然显得有些苍老,但仔细一看五官还是长得不错,尤其眼睛带着一股幽怨,好像里面藏着许多哀怨的故事。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就问她,原来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叶晔。叶晔说这个名字是上海亲戚给她起的,是光明灿烂的意思。

晔晔幽幽地说:吊死鬼每天纠缠我爹妈,我爹妈看邻居家的孩子也在被动员,心想这是上面发起的大运动,躲不过去的,只好放一个走吧。就这样,我的大弟去宁波乡下插了队。你不知道,他插队的地方就是一个很荒僻的小山村,一屁股转得过来的小地方,连条通车的公路都没有。叶晔瞅我一眼接着说:我去过一次,开始是两个知青住着一间大队给他们盖得小房子,后来就他一个人住着,插队要自己做饭吃。十七岁的大弟哪会做饭,去地里干完活,回到小屋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胡混着。一根生红薯是顿饭,一碗冷饭泡开水也是一顿饭,就像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一个人可怜地熬着。

我妈也去看过他一次,给他带些食物去,回来后我妈哭了好几天,说大弟独自在那个又穷又落后的小山村太苦了,公交车都开不进去,也没有医院,要是生病咋办?

后来听说有个阿叔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就叫大弟和他住到一起,阿叔会烧饭,互相有个照应。本来以为这是好事,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认个阿叔也不错。谁知道那个阿叔有肺结核病,总是咳嗽吐痰。那时候的乡民有病都是扛着,或者村民们自己拔些蒲公英熬水喝,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叫肺结核。

说着叶晔拍一下我的胳膊,非常后悔地又说:后来才知道阿叔的老婆也是得肺结核病死的,人说十痨九死,肺结核就是痨病。阿叔自己也被传染上,还以为是气管炎,蒲公英能解毒清热,就经常喝蒲公英熬水。说着叶晔又拍我一下,着急又痛心地说:要是早知道,就不和这个阿叔一起住!结果有一天,他们正吃着饭,阿叔又咳嗽起来,平时也有吐口血的,谁知这次是大吐血,那血是喷出来的,喷得饭桌上,地上全都是血,把我大弟吓死了!我大弟吓得半死,还得扶他躺下,又去叫人,回来 再擦干净喷在饭桌上和地上的血。不久,阿叔病亡,我大弟又搬回自己的小屋住,可是这痨病已经被传染上。

说着叶晔有点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着我叹着气说:你说那能不传染给我大弟嘛?

我拉她坐下,劝她别难过,过去的事了,就聊聊,别影响情绪。

叶晔歇了一会儿,心情有点缓和,接着说:我大弟就这样被传染上,也没有药治,那时没有链霉素、小岛上也没有医院,我大弟也没有钱看病,只有扛着。每天低烧,又没有好饭吃,还要下地去干活,人很快瘦得皮包骨,腰也弯了,心情也坏了,不爱说话。后来虽然有了工作,但是人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调皮健壮的大弟,又黑又瘦,还有点驼背,总是气喘生病,经常住院。每次住院我妈就去照顾他。大弟瘦得只有六七十斤,病重时下床都站不稳,我妈就抱着他上卫生间……三十多岁时才谈上一个对象,只谈了几天就吹了。就这样郁郁闷闷,不到四十岁就死了。他后来是一个人单住在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医生说是抑郁绝食死的。晔一口气说完,一边擦着眼睛。听着这样的故事,我心里也很难受,心想我们知青到底有多少是这样过早悲惨死亡的,只有天知道。

她还有话没讲完,又提到那个吊死鬼。

叶晔接着说:我大弟下乡后,那个吊死鬼还是不断上我家来,因为我家还有二弟三弟,还有我和小弟。我妈就干紧给我找对象,不管好赖,让我赶紧嫁人,我就嫁人了。那时候急着嫁人的小娘挺多的,就为了躲开上山下乡,离家近一点,有的小娘一时在城里找不到对象,就只好嫁到附近的农村,我也嫁了个农民……否则我和你一样,也是知青。

说到这里,叶晔又拍我的胳膊,我只好让她拍。她说那个吊死鬼自己没有孩子,是个孤老,她不知道母子分离的痛苦,她没有女人的怜悯心,她就盯着我家有四个老虎一样的男孩子,良心坏透了!那孩子再多,也是母亲身上掉下的骨肉,孩子还没成人就被逼着离开家门,就像拉壮丁一样,那是生离死别的痛苦!

我同情地点点头,我也拍拍她的胳膊,安抚她不要太激动。

她接着说:上山下乡搞了好几年,吊死鬼一直盯着我家不放。我爹妈不答应,就要停止我爸的工作。吊死鬼还叫上几个人上我家敲锣打鼓,还在我家门框贴上光荣家庭的红联,那些日子,搞得我家里没法过太平日子。当时是内蒙兵团来宁波招兵,吊死鬼又盯上我三弟二弟,她油嘴麻舌,很会哄人。她说眼下没有工作可以分配,内蒙兵团是军垦,吃公家饭穿军装,还有津贴零花钱,不赶紧报名,等名额满了还去不成。又说男孩子没有工作,将来老婆都讨不到,你们去了兵团,这是响应政府号召,是革命好事,全家光荣。将来小弟一定会分配工作,留在家里的。我爹妈想男孩子没有工作,老是养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不由又动摇了。

是呀,那时青年学生都没有工作,闲在家里,家长们是很担忧的。我接话说。

叶晔看我一眼又说:吊死鬼出馊主意,说干脆让三弟二弟一起去军垦,哥俩在一起还有个照顾。吊死鬼看我妈有点松口,连忙拉着三弟二弟报了名。那年我二弟才十七岁,三弟十六岁。二弟还挺高兴,上台发言宣誓,要在兵团干一番事业,当个好战士,给父母争光,给家乡争光。二弟三弟走后,我妈几乎天天哭,尤其是过年,军垦三年不能探亲,一家人不能团圆,我妈三年没过好年,眼睛都快哭瞎,后来不哭也流泪,人家说这是迎风泪眼,是眼疾。

叶晔说着又哭了。她哭着说这就是我家三个知青的故事,不说了,我心里难受。说完叶晔坐在椅子上望着大海沉默,不想再说下去。

我把手纸递给她,心里也难受,我说:我家当年也走了两个知青,我母亲也是很悲伤,还有我外婆从小抚养过我们,外婆也是哭得呜呜的,后来外婆去世,我们都来不及赶回来。

我又想到叶晔的三弟二弟都是内蒙兵团的,和我是战友啊,忍不住问她:你三弟二弟后来回家了吗?

她看我挺关心的样子,又很同情她,能耐心地听她唠叨,忍不住又讲下去。

我三弟第一次探亲回来,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我妈千方百计地给他做好吃的,亲戚们也高兴,都来探望,还送来好吃的……说着说着她的嗓音低下去说:你们知青后来都回家工作,可是我的二弟再也回不来,他没探一次亲,他去世五十多年了。

啊?我禁不住啊了一声。

于是 ,她给我讲了她二弟去兵团第二年的遭遇。

她说咱们这里到冬天,最冷零下几度就冷得不得了,我二弟来信说内蒙草原可以冷到零下几十度。你也去过内蒙,我说的没错吧?

我点点头说:是的。

她又说:我二弟在兵团很上进,其实就是去种地或者放羊放马,住的是土坯房,又缺吃少穿的,非常艰苦,但他都咬牙坚持着,要争取入党,还给家里寄来二张奖状。二弟说他们那里离苏联很近,还说内蒙经常有沙尘暴,刮起大风来昏天黑地,很吓人……还说他们夜里要站岗,很冷……她说得有点颠三倒四,我耐心地听着,不住地点点头,鼓励她讲下去。

她说:那本来是别人的事,那天夜里不是二弟的岗,那个站岗的人肚子疼,我二弟自告奋勇去替岗。谁知突然刮起大风雪,连队又拉练离开营地,我二弟在大风大雪里冻了一夜,等到有人想起还没有人去给二弟换岗时,已经晚了。三弟说二哥抬回来时脸上是笑着的,棉袄大衣也脱掉了,大家不明白是咋回事,老乡说冻死的人就是这样,会笑,会脱衣服。后来送到医院已经抢救不过来,医生说快冻死的人神经会错乱,会觉得热,会脱衣服。

那年二弟刚满十八岁,连队说不要对外说,怕影响不好,就说是他迷路了,按工伤处理,还专门派人陪着三弟,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不要哭闹。我爸和我瞒着我妈去内蒙看了一眼二弟,二弟一张僵硬苦笑的脸,至今我还记得,就埋在内蒙,后来据说连坟墓都找不到了。我们不敢告诉我妈,一直瞒着。等三弟三年后探亲回来,还瞒着我妈,说二弟有任务晚些回来,后来我妈一直等不来二弟,就和我爸闹,才告诉她。我妈一下子就瘫倒了,躺了二个月,后来身体就一直不好。以后每到过年吃年夜饭时,我妈总要给二弟摆上一双筷子,说摆上这双筷子,二弟就会摸着回家。

说到这里,叶晔抹着眼泪鼻涕又骂吊死鬼,都是吊死鬼害得,这个没心肠的孤老不得好死!后来我们在街上碰见她就啐她,她都不敢吱声。

叶晔又说,后来普陀山开放,我去普陀山给二弟做过超度,但愿他下世不会再这么悲惨。说着叶晔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朝着隔海的普陀山双手合十,拜了拜。

楼里这些老人大都信佛,她们聚在一起聊天,那是她们的言声思维,聊谈中有她们难忘的记忆。

今天叶晔给我讲的故事,是她二个知青弟弟短暂苦难的生命历程。叶晔看我能专注地听她述说,并且能与她共情,更激发了她要述说的欲望。她好像很不甘心,她好像又看到小时候虎虎生威、四个小老虎一样的弟弟。

最后叶晔说:我母亲总念叨:我的四只小老虎,我儿子被拉壮丁走三个,死了两个,都走在我的前头,这个吊死鬼,害死了我的二个好儿子,我的儿啊…

可我体会的是,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可以左右百姓家孩子的人生,这是人间的自由吗?我非常同情那两个我不认识的早逝的知青,在那个年代没有选择,只有听话,我自己也是只有听话一条路。

以前我只有感情,缺乏思想,现在的我看见广场上二三岁的小儿,自己摇摇晃晃、东张西望、非常高兴地走着。当家长要拉他们的手,限制他们自由行走时,他们不高兴被限制时,就会不理睬那只伸过来的手,而要自己行走。我就能想到,别看他们那么弱小,他们也有自己的自由意识。所以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

作者简介

张怡静  女   失学后,我干过临时工,当过军垦战士,农场职工,企业护士 ,却偏偏爱好文学,又“薄云疏雨不成泥”,只是一个业余者。好在有许多战友喜欢我的文字,也就欣慰。谢谢!

文章来源:兵团战友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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