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博士,不,博士
是,博士,不,博士
约瑟夫·爱波斯坦(Joseph Epstein)或许是当今英语世界最多产和最杰出的随笔作家了。唯一能与他一争高下的可能只有英国作家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和安东尼·丹尼尔斯(Anthony Daniels)了,顺便说一句,后者是医生(上面这句中包含一个笑话,读者明白了吗?)
不过,爱波斯坦还有另一个特点,这是达林普尔或丹尼尔斯无法相提并论的:他可能是当今无论用什么语言写作的随笔作家中最受鄙视的一位。是他活该?不,但他的诋毁者活该受到最彻底的鄙视,我很高兴鄙视这些家伙。
爱波斯坦犯了什么罪呢?任何想了解更完整报道的人都应该看看《新评论》元月21日那期的社论“注释和评论”或者爱波斯坦本人在2月21日《评论》上发表的幽默文章“厌女者的成功之道”(中文稿请参阅:《学人Scholar》公众号或《儒家网》 或《观察者网》——译注)
不过,若简要了解的话,可阅读《华尔街日报》去年12月份的专栏文章“白宫将拥有一个博士?如果你需要医学博士,那就没有”,爱波斯坦以开玩笑但又很严肃的口吻向第一夫人吉尔·拜登(Jill Biden)建议,他亲切地称她为“老兄”,认为她坚持要别人称她“吉尔·拜登博士”是错误的——这让人产生误解,最明显的原因就连脑瓜子并不聪明的人也能理解,更别说拥有更高学位的人了。
如果他就此罢手,别再对这个绝对真理发表如下评论的话,爱波斯坦本来可能免予很多谴责:“‘拜登博士’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些欺骗性,可能还有滑稽的味道。”这足以让女权主义法西斯分子暴跳如雷了。
爱波斯坦对男性不会那样讲话的。(谁知道呢?)捅了马蜂窝之后,他收到了200封电子邮件,接着电视台主持人和嘉宾都谴责爱波斯坦对博士的成就缺乏尊重——为什么这么有学问的人这么喜欢博士而不是先生或女士称号呢?
连爱波斯坦(没有博士学位)曾经任教30年的西北大学也因为其犯罪行为而将其名字从网站中删掉了,这个举动实在愚蠢之极,我本来总是认为西北大学是名牌大学,是优雅高贵之所呢,没想到是这样子。我自己也曾在名牌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读书,不过,随后我会谈到这个问题。
当然,有荣誉博士学位,也有正儿八经在研究生院读书而获得的博士学位。虽然我们可能提醒自己,有些在博士点之外获得的荣誉博士学位也是在一辈子的思想贡献之后获得的如20世纪最伟大的批评家和文学记者埃德蒙德·威尔逊(Edmund Wilson)。
有些荣誉博士学位不是读出来的而是被授予的如歌手演员芭芭拉·史翠珊(Barbara Streisand)获得人文文学博士(DHL),颁授学位的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应该感到羞耻。
威尔逊和史翠珊的共同点是,如果有人称他们博士大概都不会答应。教区居民也不大可能前往拥有神学博士学位的神职人员那里去索要医疗建议。
大部分博士点培养的博士也是如此。如果有合适的需要,我们称医生医学博士(M.D.),或牙科医生牙科博士(the D.D.S.)或(D.M.D.)心理治疗师哲学博士(Ph.D.)或医学博士(M.D.),但通常或合适的称呼——无论适当的词是什么——我们不会在拥有形形色色博士学位的人名前加上博士前缀,无论是哲学博士还是法学博士(J.D.)或美术博士(DFA)或理科博士(Sc.D.依据当地传统可能是荣誉博士或研究生院授予的博士)或文学博士(D.Litt.和理科博士一样)或社会科学博士(D. Soc. Sci.)或某些没有出现在头脑中的某些更怪异的博士或第一夫人吉尔·拜登博士(但不是第一医生)现在著名的教育博士(Ed.D.)。
我早先提到本科时我上了名牌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我有些骄傲地说名牌大学,除了因为该校总被提及是最著名的五六所州立大学之一之外,还有其他意思。在上卡罗来纳大学之前以及在“本宁男子中学”(Fort Benning, Georgia)呆了几年之外,我的大一学年是在东卡罗来纳格林维尔(Greenville, NC)地方学院度过的。
我小时候,父母定居在格林维尔,因为那里有个学院,我觉得应该去那里上学。(这并不是暗示格林维尔是个像教堂山或达特茅斯汉诺威那样的大学城,虽然那里以前是很漂亮和令人愉快的地方)。
东卡罗来纳学院现在是东卡罗来纳大学(ECU),对此,我了解很少。当我在东卡罗来纳学院上学时,它还被称为(ECC)——仅仅几年前被称为东卡罗来纳教育学院(ECTC),总有一个绰号“Eesy Teesy”。
当东卡罗来纳学院开始招聘了越来越多博士后,我回忆起来,那些教授们往往被称为卡明斯博士(Dr. Cummings)或者梅里韦瑟博士(Dr. Meriwether)等。
当我服完兵役转学到教堂山分校时,我发现在教师们的坚持下,拥有博士的老师就像没有博士要求的学科的老师一样——被称为教授或先生,如古迪孔茨先生(Mr. Goodykoontz)、豪尔曼教授(Prof. Holman)或纳塔森教授(Prof. Natanson)——如果他希望像“吉尔”那样要求在名字前面加上博士前缀,那就被称为纳塔森博士。(我最喜欢的哲学老师毛里斯·纳塔森(Maurice Natanson)后来去耶鲁读了哲学博士,并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读了第二个学位,如果你在某个学科拥有博士学位,能在其他学科获得社会科学博士学位)。
我刚才的说法是经验法则,不是得到普遍承认的法则。“高等学府”的名气越是不响,你就越有可能发现老师们被称为某某博士;而大学的牌子越响,你会发现老师们越普遍地被称为某某先生或某某教授,这是名校有意轻描淡写的含蓄做法。
听起来这是否有些势利眼呢?或许吧。没有关系(人家牌子响啊)。我最近向老婆提到这个经验法则,她碰巧读的是蒙特霍利约克学院(Mount Holyoke College全美顶尖文理学院之一——译注)、哥伦比亚、哈佛和耶鲁。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刚刚认真宣布现在是二月一样,“当然啊。这谁不知道?”
现在到了承认我拥有博士学位的时候了。也就是说,我不仅是退休的哲学教授,而且是哲学博士。在日常社交生活中,我会不好意思自称“胡克斯博士”。啊,我曾经这样称过一次——更准确地说是妻子这样称呼我的。
在得知一个非常漂亮的餐厅在预订座位方面以势利闻名,她就为伙伴胡克斯博士预订座位,并随口问女士不戴手套是否可以接受?就餐之后,我用无博士头衔的美国运通信用卡付账,店主看了我一眼,那迷茫和鄙夷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专业领域,我也没有从来没有使用博士前缀——虽然避免这样做很困难。纽约城市大学是个很大的地方,有十多个校区,有些校区很光鲜靓丽,有些则很一般。
教学秘书或者不任课的老师偶尔会称你教授,但更频繁地称你博士,即使这位老师并没有获得博士学位,但从来不称先生或女士。就好像那个称呼冒犯了他们辛苦奋斗才赢得的尊严。所以,我最后终于放弃抵抗了。
我的学院是纽约城市大学里更具“工人阶级”色彩的校园,但这这并不意味着左翼倾向或者学生群体随时准备起来造反,相反,他们非常尊重别人,急于讨好别人。他们对常常告诉班上同学“叫我汤姆或杰克或拉里”的左派傻瓜感到困惑,他们接受博士的教导或许更舒服些。
所以,当学期开始有学生问我“你的意思是什么?胡克斯博士”,我会回答他或者类似的场合,直到学生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病人布朗……”但是,因为不能称我为先生,他们决定称教授——后来就一直这样叫。
(虽然我并不在场,但我猜想亨利·基辛格博士——吉尔博士的辩护者求助的一个人——在哈佛那样绚丽之地是不会被称为基辛格博士的。坦率地说,当他成为著名公众人物——官员之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被称为“亨利·基辛格”之外的任何名称,简单得很。)
在我转向下一页之前还要说一句话,即使这句话可能要得罪某些人(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朋友)。教育博士(Ed.D.)不等于哲学博士。它是专门为管理者而非学者设计的学位,学术标准也低得多。
而且,它往往和教育学科联系在一起(有时候被命名为教师培训学院),正如学界人人都知道虽然不是人人都承认的那样,教育专业或教育系在学术上就是个笑话。所以,约瑟夫·爱波斯坦说,“吉尔·拜登博士”中带有一种滑稽和欺骗的味道。
但是,这里除了考虑适当称呼之外,还有更多其他东西。正如我上文所说,我们转向类似回忆录式的东西的讨论。我喜欢在教堂山读本科时的时时刻刻(可能有些夸张)。
没过很长时间,我就明白了读书和思考,甚至有人花钱让我读书思考就是我想要的未来生活。我知道,这意味着必须到研究生院读学位,就像拥有工会会员证一样。但是,我不知道我对研究生院的厌恶竟然这么强烈和持久。
我是以哲学教授的身份退休的——但是,我只是在经过中年职业革命之后才当了教授。我最初是在英语系开始学术生涯的,在申请读研究生时,我最初不确定要读英语还是读哲学,我似乎更喜欢哲学。
但是,学院研究目录告诉我,最初毛里斯·纳塔森介绍我的“大陆”哲学在研究生院里不如英国“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维特根斯坦等那么受到尊重,在我看来,这种哲学似乎不怎么像人文学科研究的东西。所以,我选择了英语,毕竟英语是我本科时学的专业,哲学是我副修的专业。
我拿了奖学金进入了博士点,因为不满意,一年后转学到另一所学校,在两年多时间里,我拿到了大部分学分,选修了一些课程,这些课程除了一两门之外,似乎都是故意让人腻烦透顶的。
等到选择毕业论文课题时(我已经决心跳过硕士学位),我发现在那个博士点,你的选择被局限在现有的两个话题中。就我而言,(1)18世纪美国出版社的历史,具体名字我忘了;(2)1930年代短篇小说竞赛的历史。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逃脱了,这位朋友有个朋友在我的第三个研究生院任助教。
在一个并不特别以学术卓越而闻名的大学,我重新找到久违了的思想兴奋和激动,那是我本科(以及在此之前在本宁男校的卧谈会)以来很少感受过的东西了。除了一两个新老古董之外:教师们都很了不起,他们制造出一种我希望的氛围,与其说是“学术”氛围(虽然他们是学者)倒不如说是“思想”氛围。
该系的系主任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和翻译过伊拉斯谟神学的犀利批评家。我的论文导师是研究梅尔维尔的学者和传记作家,他也是个小说家同时负责为学院请人前来演讲,都在一个学期,如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诺曼·米勒(Norman Mailer)、伯纳德·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和威廉·斯泰伦(William Styron)等名家。
该系为诗人提供创造性写作博士学位(其中有一位赢得了罗马大奖Prix de Rome法国巴黎艺术院每年颁发给最优秀的学生去罗马法兰西学院公费学习四年的奖学金——译注),只要他写了一整本诗歌,再加上一长篇批评性序言。
这样对待诗人的本人就是个诗人、批评家和人类学家,他还负责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的美国之行。
我博士论文答辩时的评委之一是个英国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希腊拉丁经典著作翻译家:技艺高超的文人。轮到我的时候,正好我的导师在欧洲度假,于是研究语言的历史学家被临时委托来指导我,他的文化修养高深,看我的论文不成问题,我的论文探讨的是从推动北美殖民地“大觉醒运动的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著名清教徒布道家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到爱默生及以后美国思想的文学和哲学史,进而反思接近欧洲存在主义的主题:我知道,像所有博士论文一样,我的论文有片面性错误但绝非无聊乏味的世界,但我很清楚,我的论文在任何别的大学都可能都不会被接受。
我在这里试图暗示的是,这个英语系和和我上过的和讲授过课的让我乐于逃离的其他任何院系都不同。后来,我的确转到了哲学系——你瞧,真想不到,在我的纽约城市大学学院,那是古典哲学和大陆哲学的家。
那么,除了我自己的天堂之外,我为什么讨厌研究生院?为什么博士学位对我来说一钱不值呢?研究生院——至少是英语系——不是什么“高等研究”而是研究变得狭隘、更狭隘、最狭隘。
我之前讲述过这个故事,很可能来自一个在旧金山教书的朋友写的小说。这个故事说,他(也叫萨缪尔)举办了一个聚会,邀请一位鱼类研究者,为了让这个研究鱼的专家感到舒服些,就又邀请了伯克利的另一个专家。
当他问昌西(Chauncey我会这样称呼他)聚会是否令他满意,昌西说不,因为没有人可以交谈:昌西是淡水鱼,其他人是海水鱼。这个故事或许说明了因为科学知识泛滥而造成的硬科学超级专业化的真理。
但是,类似的情况是研究文学的18世纪专家没有能力与中世纪研究学者对话——这本身就是个笑话,但揭示出一个方向。文学研究在模仿物理学中的专业化,变得也越来越超级专业化,这些支持者试图显示,就像“物理学家或生物学家”那样,他们的研究是多么“严肃”,和从前的纯文学(belles lettres)实践者不同,那些人往往被认为“不是严肃的学者”。思庐edit
因此,虽然阅读和研究伟大文学在传统上被认为是扩展思想和提高文化修养的——甚至是塑造灵魂的行为,但研究生院的“严肃”研究鼓励了同样的萎缩。博士学位是揭示这个真理的象征和展现。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学界生涯中,我只给本科生上课,从来没有受到指导博士候选人前景的诱惑。虽然博士学位或许的确有职业优势(工会会员证),但在很多时候不过是浪费时间。
但是,我在过去半个世纪的确与一个研究生院——纽约城市大学研究生中心有些许的关系,不是作为老师,而是偶尔应邀参加思想宣讲会或学术讨论会,这是该研究生中心的非典型方面——邀请至少三个多产和思想深刻的同事,这赋予该中心大约30年前辉煌时期的味道(那也没有了!)。
我指的是“公共知识分子”如欧文·豪( Irving Howe)、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和亚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这些人都太忙了,才不会去考虑博士问题,在他们看来,那纯粹是浪费思想能量。那里有很多学界荣誉,但决不会显摆名字前面的博士前缀。
我将在开始之处结束本文。吉尔老兄应该接受约瑟夫·爱波斯坦的建议,此人碰巧拥有荣誉博士学位,却一直是爱泼斯坦先生。为第一夫人拥有博士称号的权利辩护的人千万别再提及大文豪萨缪尔·约翰逊博士(Dr. Samuel Johnson)了。
18世纪时,博士还很稀缺,萨缪尔·约翰逊被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和牛津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以表彰他在艺术和学术上的巨大成就和贡献。任何将两者相提并论的尝试都令人尴尬,会令第一夫人看起来真的更加愚不可及。应该说,拿了博士学位的他或她真的没有任何光鲜之处。
啊,读者是否明白我在文章第二句中暗藏的笑话?西奥多·达林普尔和安东尼·丹尼尔斯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知识分子有不同寻常的参考文献,两者之间不只是一个博士称号而已。
萨缪尔·胡克斯(Samuel Hux),纽约城市大学约克学院荣休哲学教授。曾在《异议者》、《新共和》、《周六评论》、《新牛津评论》、《新评论》、《当今时代》等期刊发表文章。
来源:译者投稿
译自:Yes Doctor. No Doctor by Samuel Hux
This essay originally appeared as “The Value of Truth” in Boston Review (2021-03-01) and is translated here by permission. "
作者:萨缪尔·胡克斯 吴万伟译
哲文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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