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生:“双碳目标”是倒逼改革和经济转型的强大动力
作者张永生,中国社科院生态文明研究所所长
以下观点整理自张永生在CMF宏观经济热点问题研讨会(第26期)上的发言
本文字数:51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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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统筹、协调双碳目标和制造业稳定、经济增长的目标?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双碳目标”是全球的共识与行动,可能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生产生活方式最全面而深刻的转型。它不是简单的节能减排和环境问题,给经济带来的机遇以及冲击都会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很多方面可能会推倒重来,所以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它带来的冲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保持战略定力,从容应对。
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要理解“双碳目标”提出的背景,并对成本的概念、制造业竞争力的概念等进行重新认识。有几点可能需要强调:
第一,关于成本上升的问题,这取决于成本怎样计算。过去传统的发展方式就建立在高碳基础上,看起来很有效率,但实际上成本非常高昂。“双碳目标”的提出,本质上是由于工业革命以后建立的传统发展方式不可持续,不可持续当然就意味着极高的成本。如果从总体角度计算,绿色转型反而会带来全社会成本的下降。这也是为什么全球范围内有130多个国家提出碳中和目标的原因。这里的成本包括外部成本、隐性成本、长期成本、福祉损失和机会成本等,只是这些成本过去没有体现在商品价格中。在传统发展模式下,企业看起来成本低、效率高,但一旦把这些成本考虑在内,传统发展模式将变成高成本经济。绿色转型很大程度上就是将所有的成本都考虑在内来“算总账”。这样一来,很多概念都要重新定义,政策的含义也会很不一样。
第二,大家担心的制造业竞争力问题。中国是世界工厂,从2010年起就是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中国制造业的竞争力非常高,这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没有充分地将生态环境成本考虑在内。我们承担了全球生产的任务,但很多生态环境的代价却留给了自己,发达国家消耗了我们便宜的商品,也不感谢我们。如果以牺牲环境和福祉为代价维持我国制造业的竞争力,就反而成本高昂。因此,传统意义上的高竞争力,并不一定就是好事。如果将碳排放纳入成本,会不会降低中国制造业在国际上的相对竞争力呢?总体上不用担心,因为现在不只是中国在实现“双碳目标”,全球有130多个国家都在实施该目标。这些国家的经济总量占到全球经济总量的75%左右,占全球碳排放总量也是75%左右。这些国家中,发展中国家占到70%左右。目前,一些国家正积极出台碳边境调节税,以后在全球范围内找不到可以免费排碳的地方。有人担心,中国是制造业出口大国,发达国家如果出台碳边境调节税,中国会不会受损失?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因为这个税最终要由谁来承担并不好说,它取决于商品的供求关系,基本上相当于对消费者征税。所以,中国制造业的竞争力总体不会因为“双碳目标”而下降,但是个别行业和个别产品可能有一些影响。但是,在一些新兴领域,比如太阳能、风能设备、电动车等制造领域,全球范围的“双碳”目标,反而会大大提升我国制造业的全球竞争力。
第三,如何看待一些产品价格上升。提出“双碳目标”以后一些行业成本上升,产品价格也会上升,尤其近期钢材等价格上涨比较明显。绿色转型就意味着经济结构大幅调整,高碳经济的比重会下降,低碳经济的比重会上升。这种调整,正是通过高碳和低碳产品相对价格的变化来实现的。我们不要一看到价格上涨就紧张,有的产品价格在涨,有的产品价格在降。这就是资源在全社会重新优化配置的过程。我们要看到,高碳产业成本以后会越来越高,产品的相对价格也会越来越高,需求会越来越少;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新能源、智能电动车等新兴绿色行业的产品价格在大幅下降,今后新能源的成本会很低。
第四,如何同时实现“双碳目标”和“制造业占比稳定”的目标。我认为其实是三个目标:“双碳目标”、制造业占比稳定、GDP增长。现在中国制造业占GDP比重约27%,2035年GDP还要倍增,从现在的100万亿元增加到200万亿元。如果要保持制造业占比基本稳定,同时实现2030年碳达峰目标(工业达峰会更早),未来新增的27万亿制造业的GDP,在2035年时基本就是零碳排放。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这些碳排放主要集中在六大高耗能行业,目前工业碳排放占全社会碳排放的70%。如果把直接、间接和过程排放都算进来的话,六大高耗能行业占到工业碳排放的80%左右。如何同时实现这三个目标,根本上要依靠制造业转型。制造业不能按过去那样的模式来发展,它需要大幅提高产品的附加值。
如果要回答制造业转型的方向,首先要回答两个基本的问题:制造业创造的价值是什么?我们用什么方式来组织制造业的生产?在传统工业时代,制造业就是用大规模流水线生产同质化的产品,满足物理功用。比如,杯子用来喝水、汽车用来运输。如果只是实现物理功能,要实现资源消耗和增长脱钩就非常困难。我们以汽车为例讨论制造业今后的转型方向:在燃油车时代,汽车仅是一个交通工具,商业模式也很简单,汽车厂家靠卖汽车挣钱;但是,在智能电动汽车时代,汽车不仅是一个交通工具。就像手机一样,过去手机只是用来打电话,但现在手机可以做很多事情。汽车的商业模式也同样会改变,厂家不只是靠卖汽车赚钱,而是更多地靠车联网平台、更多个性化的衍生服务来赚钱。这意味着,以汽车为代表的制造业要实现两个转型:一是制造业创造的价值在转型,不仅满足同过去一样的物理功能,物质资源投入在产品的价值比重会下降,以后产品的物理功能的比重会更少,但创造的价值会更高;二是商业模式也在发生大的变化。
第五,一个同制造业占比相关的问题是,制造业的统计口径也要发生变化。比如说汽车成为了提供衍生服务的平台后,将哪些服务统计为制造业?“制造业比重基本稳定”的统计标准是什么?因为很多现代服务业都是从制造业内部分工出来的,中国目前的生产型服务比重接近GDP的30%。服务业中有一半是生产型服务。如果只是简单地将制造环节全部归为制造业,可能就不太合理。如果进一步按照这个标准来保持“制造业比重基本稳定”,可能会带来一些经济上的扭曲。
为统筹兼顾、多目标协调地实现双碳目标,应选择什么样的政策工具?
再好的远景也总是要通过政策工具落地。现在讨论“双碳目标”(碳达峰、碳中和)时,首先要区分这两个概念。碳达峰、碳中和是两个不同性质的概念。我们现在讲双碳目标时,对这两个概念是不加区分的。实际上,这两个概念有非常实质的区别,需要的政策也不一样。
碳达峰是在传统工业模式下、在经济发展中也会自然出现的结果。如果要实现更早、更低峰值的碳达峰,就要加大减排力度。但是,要实现2060年碳中和目标,就完全不一样了。它意味着现有经济运行的基础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需要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根本性转型,是一场自我革命。比如,现在中国有100万亿元的GDP,它就建立在这100亿吨二氧化碳排放的基础上。实现碳中和就意味着,这100亿吨(达峰时可能是105亿吨左右)二氧化碳排放要被全部削减,有的通过减排,有的通过碳中和。到2060年时,就会剩下15亿吨左右的二氧化碳,其中10亿吨左右通过碳汇,5亿吨左右通过碳捕捉的方式全部消灭掉。
但是,这不仅是用新能源替代化石能源那么简单,它不是像替换汽车零部件那么简单,它是生产生活方式彻底的变革。有些发达国家达峰的时间非常早,但实现碳中和的时间非常久。如果达峰以后不彻底转变生产生活方式的话,就不会自动实现碳中和,即使达峰100年后也不会实现碳中和,反而会被锁定在一个高碳状态,之后要实现碳中和的转型成本反而会更高。这是两个概念的区别。
我们讲政策工具包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解决战略认识的问题,总体方向不能走偏。至于其他问题,更多的是技术性的问题,相对容易解决。关于战略认识的问题,有几点我尤其要强调一下。
一是信心问题。很多人说现在工业化还没有完成,提出碳中和的目标是不是会阻碍中国工业化进程?这一点不展开讲。但是,经济学家要避免“叶公好龙”。一方面,经济学家都相信市场的力量,相信如果能源资源出现枯竭,市场一定会自发地出现新的能源和资源。这是没有问题的。比如,化石能源枯竭了,新能源和替代能源就会出来;另一方面,一些人又担心碳中和很难实现。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两个观点在逻辑上不自恰。2060年实现碳中和,实质上相当于假定全球化石能源在2050年或2060年枯竭。这样,我们面临的问题就转变成为,如何在这种条件下打造一个繁荣的新世界。这两个问题本质是相同的。虽然转型非常困难,但如果这样考虑问题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太阳能、风能。太阳能、风能的成本,已经同燃煤电价成本几乎相当,接下来还会大幅下降。有了电动车、互联网、5G、机器人以后,我们再来问假定在化石能源枯竭后如何打造一个繁荣的新世界,大家就不会有太大的担心。就政策的工具包而言,大的方面是政府要发挥更好的作用、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目前,在绿色发展条件下,对于传统工业时代形成的政府职能和市场职能,都需要进行重新的定义。
二是碳中和的时间窗口,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战略问题。虽然碳达峰、碳中和时间上有先后顺序,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不是碳达峰后才开始实现碳中和,而是现在就要按照碳中和的要求彻底转变生产生活方式,实现早达峰和低峰值。2035年要基本实现现代化,从现在到2035年是绿色转型的一个时间窗口期。现在是100万亿元GDP,到2035年倍增到200万亿元,只需要15年的时间,虽然增长速度大幅度下降了,但时间是稍纵即逝的,我们如果现在不抓紧,就会被锁定在一个高碳状态,再转型成本会更高。
三是路线图,要按照2060碳中和、2030年碳达峰目标来倒逼。它不是选择题,而是应用题,全国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地区的情况不一样,应制定一个个不同的五年计划。具体的路线当然就有很多的学问,包括电力体制改革、成本和收益分析、曲线斜率等,这些都会有非常大的讲究。
最后是实现机制,从传统的发展模式跳到绿色发展的新模式,相当于从旧分工结构跳到新分工结构,从化石能源结构跳到新能源结构,从燃油车结构跳到智能电动车结构。要实现这种跳跃,有几个条件:
一是政府要下决心。领导人要有远见卓识看清楚状况,采取政策行动。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国家如果认为经济发展就是“挖煤、开矿、办工厂”,回到铁锈时代的发展方式,这就会有问题。如果看到绿色发展代表了未来方向,就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二是要有新的市场约束条件。比如碳达峰、碳中和限制,以前允许放开排放,现在就要严格限制,碳中和需要净零碳排放。
三是形成稳定的市场预期。市场看到化石能源没有前途,就不会去投资。虽然国家还没有禁止化石能源,但是市场已经给出明确反应。现在化石能源的相关融资已经比较困难了。新能源和电动车代表未来的方向,市场就会有大量投资。可以看到,大的互联网巨头都在投资新能源和电动车,因为它代表了未来的方向。最后哪些会成功,哪些会失败,现在不好说,但这是个明确的市场信号。如果具备了这些条件,碳中和的目标就有了良好的条件,就会建立起“自我实现”的机制。
另外一个战略性问题是,实现碳中和有两种方式,一是“低碳、低中和”,就是减排减到最后剩下一点点,最后用中和的方式,用碳捕捉、碳汇等方式来解决。另外一个路径是高碳、高中和。还是按照目前的方式来生产,使用碳捕获的技术,美国已经这样做了很多年,他们希望在不改变现有生产生活方式的条件下,采用各种方式实现碳捕获,甚至在空气中捕获碳。这实际上是一种所谓的绿色工业文明的思路,认为碳中和只是碳的问题。但实际上,之所以提出“双碳目标”,碳中和要解决的是可持续发展问题,而碳只是可持续发展中的一个维度。如果仅仅把碳的问题解决了,实际上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没有解决。如果采用高碳高中和的方式,最终会带来很多副作用,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
具体政策应沿着两大方向着力。一是促进低碳新经济发展,比如新能源、智能电动车,在发展过程中会碰到很多问题,包括新能源不稳定问题、上网安全问题、电价问题等等都要去解决,以突破它的瓶颈;二是要特别重视转型的公正,虽然长远来说转型是一个战略机遇,但首当其冲被冲击的就是化石能源,包括煤炭、石油和一些重化工业的部门、行业和地区,还有特定的就业人群。国家要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去帮助他们转型,包括职业培训、财政转移支付等,甚至对这些地区的政府也要支持,因为这些地方政府的财政来源可能依赖这些行业的税收。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中国的碳中和与绿色转型就很难推进下去。这种转型就会带来很大的经济甚至社会的震荡。即使新能源发展得再好,智能电动车发展得再好,这些问题不解决,也会有很大的隐患。其他的一些具体产业政策、财政税收政策、金融政策和碳交易等之间,都要相互配合。
最后要强调一点,现在我们在讨论如何实现“双碳目标”,但是“双碳”本身不是目的,可持续发展才是根本目的。因此,“双碳目标”本身是实现可持续发展这一根本目的的政策工具,设立“双碳目标”最大的作用,就是倒逼改革和经济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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