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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 撕开时间之皮

朱良志 艺术学人 2018-10-04

生在浮塵,悲欣交集。念兹在兹,藝術學人。

朱良志:真水无香 曲院风荷


撕开时间之皮


作者:朱良志


不为时使,是中国艺术形上思考中的重要内容。董其昌说:“赵州云:诸人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时辰中莫欺自己之论。此亦吾教中不为时使者。”董其昌这段艺术哲思,受到禅宗赵州大师的启发。有一位弟子问赵州大师:“十二时中如何用心?”赵州说:“你被十二时使,老僧使得十二时,你问那个时?”有人说,赵州说出的话像金子一样闪光,这句话就闪烁着金子的光辉。在赵州看来,一般人为时间(十二时辰)所驱使,而他是驱使时间的人。他如何驱使时间?他不是淡忘时间、控制时间,而是超然于世界之外,过去、现在、未来,佛学称为三际,就像他的谥号(真际)所显示的那样,他要建立一种真实的时间观,追求一种生命的“真际”。这样的时间观以超越具体时间为起点,以归复生命之本为旨归。



明 董其昌《夏木垂荫图轴》


刘禹锡《听琴》诗云 :“禅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见听时心。秋堂境寂夜方半,云去苍梧湘水深。”琴声由琴出,听琴不在琴;超越这空间的琴,超越执着琴声的自我,融入无边的苍莽,让琴声汇入静寂夜晚的天籁之中,故听琴不在琴声。而夜将半,露初凉,心随琴声去,意伴妙悟长,此刻时间隐去,如同隐入这静寂的夜晚,没有了“听时心”,只留下眼前永恒的此刻,只见得当下的淡云卷舒、苍梧森森、湘水深深。诗中所说的“真僧不见听时心”,就是对时间的超越,在此在把握永恒。


 “意气不从天地得,英雄岂藉四时推”,这是禅门一幅有名的对联。禅宗认为,要做一个“英雄”——一个真实的、本然的人,就必须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不要匍匐在万物之下、他人之下、既成的理念之下,更不要匍匐在欲望之下,要斩断时空的纠缠,从而高卧横眠得自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才是真英雄。


柴门掩雪图 唐寅 明  

时间性存在意味着一种表象的存在。对于中国艺术来说,艺术家不要做世界的陈述者,那是一种为时间所驱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发现者,即超然于时间之外的真实存在者。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发现”,而不在于记录。在常人的意念中,时间是无可置疑的,我们人人都有一颗听时心。但中国哲学和艺术却对时间产生怀疑。我们早已习惯于过去、现在、未来一维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来、阴惨阳舒的四季流变,徜徉于日月相替、朝昏相参的生命过程。但对于赵州,对于中国很多艺术家来说,这些都是惯常的思维,正因这种意念根深蒂固,所以人们很容易被时间所驱使、所碾压,成为时间的奴隶。人们用时间的眼去认识世界,世界的真实意义从人们的心灵中不知不觉遁去了。


时间性存在是一种情理的存在。在时间的帷幕上,映现的是人具体活动的场景,承载的是说不尽的爱恨情仇,时间意味着秩序、目的、欲望、知识等等,时间意味着无限的一地鸡毛,时间也意味说不完的占有和缺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时间记载了人们多少遗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中国艺术要撕开时间之皮,走到时间的背后,去寻找自我性灵的永恒安顿,摆脱时间性存在所带来的性灵痛苦


【清】戴熙 山水图册


中国画学中有“时史”的说法。清戴熙说:“西风萧瑟,林影参差,小立篱根,使人肌骨俱爽。时史作秋树,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写之,觉叶叶梢梢,别饶秋意。”这则画跋涉及两种看世界的方法:一是“时史”之法。时史,就是世界的叙述者;一是对时史的超越。关于“时史”,画史上多有所论。恽南田评董其昌画说:“思翁善写寒林,最得灵秀劲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飞白。妙合神解,非时史所知。”“时史”难以理解董思白处理寒林的秀逸高远之法。南田评当时二画人说:“吾友唐子匹士,与予皆研思山水写生。而匹士于蒲塘菡萏,游鱼萍影,尤得神趣。此图成,呼予游赏,因借悬榻上。若身在西湖香雾中,濯魄冰壶,遂忘炎暑之灼体也。其经营花叶,布置根茎,直以造化为师,非时史碌碌抹绿涂红者所能窥见。”“以王郎之劲笔,乃与世俗时史并传。”醇士和南田所说的“时史”就是元明人所说的“画史”,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


“时史”(或曰“画史”),是受时间限制的艺术家,他以写实的方式来表达,只能“碌碌抹绿涂红”,不能超越物象,发现世界背后的真实。以写实为根本之法,即使画得再像,那也只是一个表面的真实,这样的创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画者,而不是世界的发现者。在南田、醇士等艺术家看来,时史之人不能“妙合神解”——以心灵穿透世界的表象,契合大化的精神。他们有纵横之气,无天真幽淡之怀,斤斤于求似,念念于知识,时时不忘目的,处处隐藏斗心。


非时史的思维,是一种别样的胸次,它撕开时间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层的脉动。时史,所重在史,而艺术家所重在诗。没有诗,则没有艺术。真正的艺术不是陈述这个世界出现了什么,而是超越世界之表相,揭示世界背后隐藏的生命真实。艺术的关键在揭示。诗是艺术家唯一的语言。


溥心畬画作


我们看醇士的两则题画跋:“青山不语,空亭无人,西风满林,时作吟啸,幽绝处,正恐索解人不得。”醇士似乎以手轻轻地撕开时间,为我们展现一个幽绝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青山不语,空亭无人,偶尔风吹长林,作漫天的吟啸。无限的青山,空阔的原畴,在空亭中吞吐。他又说:“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无人,一片寂静,在幽寂中,但见得荒林古刹,兀然而立;而在渺远的天幕下,偶见一鸟盘空,片帆闪动,正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悠然显现。在这里,超越了空间,喧嚣的世界远去,敻绝的世界象征人超然孑立的情怀。时间也被凝固,古木参差,古刹俨然,将人的心理拉向莽远的荒古。当下和莽古构成巨大的空白地带,通过古“榨取”人对现在的执着,否定现在时间的虚幻性,通过当下的直觉和渺远的过去照面,当下和远古画面的重叠,创造一种永恒就在当下、当下即是永恒的心灵体验。 “使人意豁”的“豁”是明亮,人的心灵在当下永恒的顿悟中一时明亮起来,从“无明”走向“明”,从物我了不相类的“寂”走向天乐自呈、天机鼓吹的境界。


醇士所描写的“幽绝处”,乃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可用佛学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来比之。醇士的这个世界是“迥绝”的,“迥”说其远,是对“时史”的超越; “绝”说其断,断的是一切外在的拘限。艺术的“迥绝处”,就是截断众流。它包括两方面,一是从空间上说的孤。孤和群相对,在中国哲学看来,群是人的看法,世界的联系性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世界本身并没觉得与他物有联系,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孤。当然这孤并非孤独感,人的孤独感,出自人有所依待,但世界本身却没有这样的依待,它的孤是孤迥特立,而不是孤独感。二是时间上的截断,没有了时间之流,三际已破,静和寂就是截断时间后所产生的心理感受。静表面上与喧闹相对,而所谓归根曰静,意思是,在生命的深层,有永恒的宁静。静是一种超越的感觉。在宁静中,悬隔了世界的喧闹,悬隔了物质的诱惑,悬隔了悲欣的感受,所谓静绝尘氛,将自己和人活动的欲望世界隔开。归根曰静的思想说明:我们在静中体味到本真世界,获得了终极的意义,在心灵的悬隔之中完成了形上的超越;从林林总总的表象中撤身,在这里和永恒照面。而永恒是一点也不玄妙的事。永恒就是放下心来,与万物同在。关于寂,空寂,寂寥,寂寞,死寂,没有声响的寂寥,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其实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无听世俗之音的耳朵,世界照样是花开花落,云起云收。我们似乎寂寞,但这寂寞就如同上面所说的孤独一样,它与凡常的寂寞完全不同。凡常的寂寞,是一种无所着落感,寂寞是寻找一种安顿的家园,寂寞是没有安慰的空茫世界,忽然如置于荒天迥地之中,突然间面对地老天荒,寂寞就如同那个在古道西风中徘徊的游子。寂寞是有所求,有所往,有目的地,有那个微弱的灯光映照着的家等待着。这样的寂寞是表象的。而在悬隔时间之后,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这寂寥不是心中有所期待需要安慰,不是心中有目的地需要跋涉,这就是终极的家园,在这家园中似乎撇开了一切安慰和照顾,它是无所等待、无所安慰的,是一个永恒的定在,一个绝对的着落,是生命的永恒锚点。所以这寂寞,空空落落,却给人带来绝对的平和。正因此,寂寞之静,为中国艺术家喜爱,南田有所谓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着想,寂寞之境,为艺之极静。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就是一种寂寞。一丸冷月,高挂天空,就是寂寞。皑皑白雪,绵延无尽,就是寂寞。


无住哲学,是中唐以来影响中国艺术最为深远的哲学观念之一。无住哲学一方面强调随物迁化,另方面强调不粘不滞。在佛教,时间没有实在性,故要超越。龙树中观八不有“不来亦不去,不生亦不灭”之说,强调无生法忍的思想。《维摩诘经》说:“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三际皆断,超越时间。又说:“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一切法相,忽生忽灭,刹那刹那,都无暂住,都无定在,如梦如幻,如忽然电击,瞬间即过,无一丝停息。念念相住,则落时间罗网;一念不生,故而不住。《金刚经》也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僧肇注云:“过去已灭,未来未起,现在虚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心法本来没有住处,所以时间也没有实在性。《金刚经》解释什么叫“如来”颇有意思:“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如来就是一种不沾滞于时空的无住心态。《坛经》更是以“无住”为立经之本,由此阐释它的无生法忍哲学。在禅宗看来,时间并没有动,而是“仁者心动”,才会有时间流动的感觉。心中感到时间流动,就是为时间所使,就是时间的奴隶。不逐四时凋,“性”才能自在显现。禅宗中有一个智门莲花的公案,有人问北宋云门宗僧人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说:“莲花。”这僧又问道:“出水后如何?”智门说:“荷叶。”[iv]未出是过去,已出是现在,未出是隐,已出是显,隐即显,显即隐,即现在即过去,自性并没有改变,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只是幻象。


在中国哲学中,超越时间,是克服人类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径。超越时间,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庄子哲学中,人是在“转徙之徒”中挣扎的群类,“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这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灵的平衡,惟有“解其天韬,堕其天袠”——其实就是解除人的物质性,解除时空的限制。


人生短暂,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似飞鸟过目,是风中的烛光,倏忽熄灭;是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尘土,转眼不见;衰朽就在眼前,毁灭势所必然,世界留给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无限的沉寂,人生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结。人与那个将自我生命推向终极的力量之间奋力回旋,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最终以人的失败而告终,人的悲壮的企慕化为碎片在西风中萧瑟。与其痛苦而无望的挣扎,还不如忘却营营,所以在庄禅哲学中,消解时间的压迫给人带来的痛苦则成了主旋律。陶渊明说,人“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感士不遇赋》),时间无情地“掷人去”,宇宙多么广阔,时间无际,但留给人的是这样的短暂(“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作为时间的弃儿,人生“流幻百年中”。他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人不可能与时间赛跑,无限也不可在外在的追求中获得,那么,就在当下,就在此顷,就在具体的生存参与之中,实现永恒吧。“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至高的理想就在当下的平凡参与之中,就在此刻的领悟之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无生亦无死,此之谓永恒。



徐渭 牡丹蕉石图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时间背后隐藏的不变因素同样亘古如常。它是永恒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沈周题画诗所谓“荣枯过眼无根蒂,戏写庭前一树蕉”。天地自其变者观之,万物无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变者观之,山川无尽,天地永恒,春来草自青,秋至叶自红。中国艺术理论认为,与其说关心外在的流动,倒不如说更关心恒常如斯的内在事实。对永恒的追求是中国艺术的一大特色。这永恒感是自然节律背后的声音,这声音,只有诗人之耳才能听到。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浸润于美学与艺术研究多年,有深湛扎实的学术积淀,美学修养和文字功底极佳,著作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一直是学术畅销书。著有《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扁舟一叶:理学与中国画学研究》、《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中国美学十五讲》、《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审美妙悟的考察》等。


艺术,让人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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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心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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