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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三)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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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映川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杨映川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彭有宝脑子活,舍得吃苦,带着刘四姐和另外两个伙计跑各个县市推销汽水。他和刘四姐成了最佳搭档,刘四姐随和不怕吃亏的性子是很好的助力,他们的汽水卖得很好,一度铺货到很多偏僻的村落。他们成了那个时代不多见的万元户。彭有宝没有克扣刘四姐,他赚得多,刘四姐的分红也不少。刘四姐对自身的价值没有很好的认知,她的心思全在彭有宝身上,她认为彭有宝是一个鬼才,对他言听计从,落实他的主张不遗余力。


刘四姐努力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她认为她和彭有宝迟早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劲肯定是要往一处使,为自家赚钱不分你我。她花钱的地方不多,基本都存银行。彭有宝踌躇满志,他不满足于只卖汽水,他计划下一步要做办大厂,做一拉罐,超越健力宝。刘四姐喜欢听彭有宝吹牛,闲下来没事她会对他说:“老彭,吹吹牛呗。”彭有宝发家致富的构想无论听起来有多不靠谱,她都觉得是为他们的将来筹谋,她愿意与他携手闯天涯。

彭有宝把钱分给刘四姐每每都有炫耀的意思,说赚到了多少,分了你多少,我才拿多少,他是想让刘四姐对他感恩戴德,觉得他慷慨大方,刘四姐的表情总是让他失望,刘四姐既不大喜过望,也不拍他马屁,她接过钱直接塞进兜里数也不数。有时她会买来两瓶啤酒,他一瓶,她自己一瓶,嘴对嘴喝。他觉得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情趣,寡淡得很。

彭有宝是谈过恋爱的,与原先罐头厂的厂花好了一年多,谈婚论嫁时,女方去广东亲戚家玩了一趟,回来后说要去广东发展,彭有宝留不住人,自此对广东方向充满了敌意,他要超越健力宝的宏愿也有此因缘。他一心干事业赚大钱,对刘四姐仰慕的心事一无所察,他一边卖汽水一边筹划办厂,这时他的靠山姐夫出事了。姐夫作为罐头厂厂长被副厂长控告挪用公款,纵容小舅子下海做生意,用的全是厂里的资源,还霸着采购的位置。这并非空穴来风,彭有宝和姐夫一块儿锒铛入狱,姐夫被判了八年,彭有宝判了四年。

柳州一瞥

事发突然,刘四姐当时是跑回老家躲了一阵,风头过了她前去探监,跟彭有宝说我等你。这三个字让落于人生低谷的彭有宝热泪盈眶,刘四姐在他的眼中一下成为圣母一般的存在。他们定时通信,诉说衷情和对未来的规划。刘四姐一直待在柳州市成了无业游民,家里让她回县城去,家里的哥哥姐姐都迁到县城了,她不回去,她要在柳州等彭有宝。她有一笔不小的积蓄,跟几个哥姐再借了点,在市区一条不太热闹的街上买下两间挨在一块的私宅。以前只知道柳州是彭有宝家所在的地方,她的家在乡下,现在她在市里也落户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心就安了。买完房手里不剩几个钱,她就做不要什么本钱的生意。


在她的家乡家家户户喜欢做醪糟酸,笋子、豆角、姜、萝卜、辣椒、藠头全可以泡在醪糟里,腌制成酸,她就做酸卖。屋里摆放了十几只大坛子,什么酸都有。做好的酸用玻璃罐子装好,在屋前摆上一排,另外她装了一部电话,摆放在酸嘢摊旁,墙上写着收费电话四个大字。每月收费电话的收入足够她的日常开支,酸嘢由路过的行人三三两两带回去,生意不好不坏,反正店面是自己的,不用付租金,腌制物又能留得,看起来是几角几角地挣,可没少挣,又没风险。这一干干到彭有宝出狱。刘四姐把两间旧屋打通,重新翻盖成两层楼。她已经年届三十,是个大年龄姑娘了。彭有宝比刘四姐大两岁,他怀着无限的感激与刘四姐结了婚。

彭有宝本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出狱后并没有畏首畏尾,反而有一种豁出去的心志,他跑广东进货,衣服电器四处贩卖,刘四姐跟他跑过一阵,后来怀了孩子就不跑了,安心卖醪糟酸看顾孩子。彭有宝的生意做得有好有坏,有时赚了一笔,很快又因为另一单生意没做好,钱亏了出去,刘四姐的醪糟酸倒是细水长流的收入,随着街上饭馆和米粉店越来越多,她的酸被收去做配菜的量越来越大,经常供不应求。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地卖醪糟酸,觉得这样的日子安心稳当,想着长年在外跑生意的丈夫,心里就生出规劝。


有一日彭有宝从外地回来,脸色焦黄阴郁,估计这一趟外出没赚到什么钱。刘四姐给男人拉了张凳子,泡了一杯茶递到手上。“老公,中兴懂事了,你不在家天天问爸爸为什么老不着家,说想爸爸,要不你在家安心陪孩子,别再跑那些没把握的生意了。”彭有宝这一趟外出是吃了瘪的,广东那边发的货不对版,又拒绝退钱,他在这边联系的几个客户都不愿意接手,他白跑了好几趟广东不说,还背了一屁股债。刘四姐的话听在他的耳里好不刺耳,这个女人就是来给他撤火的,他怎么能停下来?蹲在屋里跟她一块卖醪糟酸?刘四姐哪里知道彭有宝的怒火正如火山一样往外顶。她新近用杨桃来泡的酸很受欢迎,杨桃是老家坡上野生的,不要钱,她让哥哥给她托运了几大口袋来,一出缸就卖光了。她骑着一个板车,连醪糟一起放在三轮车上叫卖,下午下班的时候,她必定出去转上一圈。顺便把孩子接回来。她用碟子盛了几块鲜黄的杨桃酸,放到彭有宝手边说:“你最近是不是喝啤酒太多了,肚子鼓得像怀崽,吃点酸消消肚子。”

刘四姐脸上带着笑,彭有宝看这笑像是讥笑,他手一挥扫落碟子。碟子碎在地上,黄澄澄的杨桃沾了灰。刘四姐心痛碟子也心痛杨桃。“你发什么癫?好好的东西糟蹋了,造业。”话音未落,彭有宝的巴掌扇在刘四姐的脸上,刘四姐一下懵了,她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彭有宝又在她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这一脚下了狠力,火力一旦找到宣泄点,不打完子弹是要有反噬的。彭有宝要把自己的委屈怨恨全部释放,刘四姐是一个最好的人选,在他的巴掌扇出去之后,他彻底地发现自己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女人,他就奇怪了,他怎么会跟她结婚,还生了孩子?她那张脸油黄,她的嘴皮子泛着白霜,她的全身上下泛着乡村的土气。他怎么会忍受了这么多年?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恶是在试探中前进的,彭有宝一直在寻找刘四姐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他第一次扇了她耳光踢了她的肚子,他第二次用板凳砸她的头和腿,她的额头缝了六针,腿有一个多星期走不动路;他后来用皮带抽过她,用擀面杖敲过她,他在暴力宣泄的情境中获得一种快感,他只有把对方完全打倒在地,哭诉求饶,他胸口的怒火才能降下来。


刘四姐一开始是略有反抗的,她发现她的反抗会招来更大的狂怒,她怕了,她试图用哭泣和求饶来唤起对方的同情,但那只是暂时的停歇而已,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她随时都可能引起他的怒火,再一次让她的皮肉受尽折磨。就算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怨恨他,她在替他找原因,她还想过把孩子送回乡下让父母帮助看管,自己与男人一同跑生意,他们可以像当年推销汽水一样,夫妻同心,所向披靡。当她好好坐下来跟彭有宝谈论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彭有宝轻蔑地笑了。“没有我,你还在县城卖鞋,你以为是你帮衬我做生意?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乡下妹!好好带孩子,不想讨打就少往我身边凑。”彭有宝极少回家,刘四姐知道他跟几个女人有暧昧关系,包括他的前女友。前女友到广东发展以后嫁给当地人,做皮鞋生意。彭有宝到广东找过前女友,俩人自然而然以情人关系相处,女友念旧情,看他过得不好,让他卖皮鞋,他觉得皮鞋生意零碎不好做,前女友又给他指了一条道,还借了一笔钱,彭有宝回来开了一家猪饲料厂。

饲料厂生意异常好,彭有宝觉得自己的霉气排空了,开始转运了。饲料厂不断扩大生产,招了不少女工,彭有宝看中一个长得精灵古怪的,对方挺迎合,让他赶紧离婚。彭有宝以为他提出离婚刘四姐肯定满口答应,谁愿意找打呀,每次刘四姐看他就像老鼠见猫,他要不要她就是一句话的事,以前没提离婚一是孩子小,二是没找着合适的。他万万没想到刘四姐咬紧牙前说不离。“你还没被打够呀,还真是贱呀。”“除非你打死我,我是不会离的。”刘四姐这句话招来了一次更为穷凶极恶的毒打,彭有宝每一脚踹下去都气喘吁吁地问离不离,刘四姐的头摇了一次又一次。



彼时,刘四姐对彭有宝的夫妻之情早已消散无余,她咬牙不离是因为儿子需要爸爸。每次彭有宝回家,儿子比考的第一名还要高兴,围在父亲身边话没停过。有些事她反复说教儿子听不进,但她只要说是爸爸的想法,儿子立马执行,比如她时常替彭有宝代言,“爸爸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就不用像他那样辛苦四处奔波了。”这句话非常励志,儿子在“爸爸”的期冀下一直名列前茅。彭有宝不喜欢看到她,她就躲着他一点,让孩子和父亲多接触。彭有宝最终洞察了刘四姐的心思,他有一次对儿子下手了,那次下手很重,彭中兴一根手指头被打折了。儿子惊恐地躲在刘四姐身后,发出压抑的哭声。刘四姐彻底疯了,扯着彭有宝大喊:“彭有宝,你是不是人,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得了手!”“你这乡巴佬能生出什么好种,你爱离不离,我反正就这样了,管不住自己的手。”说这话的时候彭有宝没敢看儿子一眼,他怕自己的眼睛出卖了自己。

彭有宝赢了。他以一个商人的算计打赢了这一仗,刘四姐同意离婚。他担心刘四姐要分他饲料厂的股份,伪造了向自己姐姐借钱的欠条,说厂子还有债务,只答应按月给儿子抚养费。后来饲料厂倒闭关门,抚养费不了了之。


彭有宝对自己儿子还是在意的,他对刘四姐苛刻是因为他认定刘四姐有赚钱的潜质,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过不好,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这是一种让他不服气甚至很是窝火的潜质。这么些年彭有宝是看在眼里的,从最初的卖鞋,到卖汽水,再到卖醪糟酸,看似平淡无奇的事情刘四姐总能打出一层光彩来,这么土气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在他生意失败的时候,他最恨刘四姐给他铺设出舒坦,仿佛他不是养家糊口的天,她才是。她四平八稳,方方正正,这真是再令人讨厌不过的无趣。同时,他也有些恶毒,他就要看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在被他摧残过后,能以怎样的姿态再开花。

(待续)


原载于《人民文学》杂志;作者授权“渡十娘”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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