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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四)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3-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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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映川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杨映川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彭中兴和管灵隔得两三个星期会上刘四姐的家里来过个周末,有时是彭中兴接上刘四姐到他们家里去过周末。无论在哪一头,做菜的都是刘四姐,管灵就是那句话,妈做菜好吃。刘四姐上孩子家里去时,会打包螺蛳粉给管灵带去,菜她也买去。管灵一边看着她做菜,一边吃螺蛳粉。给孩子们做菜,刘四姐心甘情愿,年轻人工作忙难得正经吃饭,吃的不是快餐就是外卖,哪里有什么营养?管灵的好胃口在家里就是一份欢乐,愿意多吃是好事,不像伍丽晶,五十岁的人了,成天喊着减肥,有一天收拾碗筷,头眩晕,差点摔到地上。



儿子没结婚前,刘四姐每个星期来一趟,帮忙收拾收拾。平时儿子不在家做饭吃,厨房挺干净的,就是衣物有些凌乱,她熨熨衣服,拖拖地板就好。现在结婚了,厨房的使用率高了,油腻污垢堆积,她过来做饭看不过眼就帮收拾。儿子洗过的衣服好多扔在客房的床上,挂在阳台上,还有臭烘烘的运动鞋横七竖八摆在阳台上吹风。主卧室的卫生间刘四姐瞟过一两眼,台上的洗漱用品堆得满满的,浴巾一大坨挂着,拖鞋一只在外,一只在里。管灵,中兴的衣服你有空熨熨,他喜欢运动,换下来的鞋子洗得勤快点。”“妈,我请有钟点工,半个月来一趟,这些活她来了会做。管灵在市博物馆做讲解员,工作不算忙,就是考勤打得严格,得准时上下班。这样一份清闲工作,刘四姐不认为需要请钟点工。她还联想到管灵的出身不该是娇生惯养的,连收拾房子都不能了?虽有不满,她没再多嘴,孩子的日子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讨人嫌,她尽量少上门来就是了,眼不见为净。


刘四姐每日在店里忙碌,螺蛳粉让所有不咸不淡的日子都变得有滋有味,她乐在其中。中午她在大嚼柠檬鸭脚时接到儿子电话,说要陪领导到东南亚几个国家转转,偏偏管灵小产了要在家里养着,希望她能去陪陪。刘四姐一听赶紧扔下鸭脚,换了衣服跟伍丽晶交代几句离开店面。她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红枣红糖小米生姜,再回家取了一小坛醪糟,打车直奔儿子家。

管灵给她开的门,一张小脸蜡黄,头发乱蓬蓬,手叉在后腰上。她对婆婆的迅速赶来有些吃惊,中兴跟她说明天等他走了以后会让老妈过来照顾她的。刘四姐让管灵赶紧回房躺下,她跟在后头问:“都没听你说怀孕,怎么就流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怀了,不留意才流的。”“你这孩子,自己的身体,月经没来不知道吗?”“经常不准,就没放在心上。”刘四姐嘱咐管灵忍几天不洗澡不洗头不碰凉水,管灵懒洋洋躺床上点头。刘四姐没跟儿子提过想抱孙子的话,她看儿媳妇年轻漂亮,估计是要玩几年的,何况现在时代不同了,女人三十几岁才要孩子的多去了,她不做那种老旧的婆婆。真有孙子,她想过会帮他们请个专业的保姆,她要卖螺蛳粉,要去唱歌,她不当孙儿奴。

刘四姐给管灵准备的食谱和月子餐差不多,红枣鸡汤天天有,枣糕、红糖小米粥、醪糟糖水蛋轮流上。她在儿子家住下,早上做好早饭出去锻炼一会儿,等管灵吃完早饭,她开始准备午饭,午饭做好她才到店里去,下午六点再赶回来给管灵做晚饭。婆婆和儿媳有了一段和谐共处的温馨时光。

管灵闲聊时说愿意早点要孩子,年轻恢复得快,带孩子也不吃力,中兴三十出头了,早该当爸爸了。刘四姐喜欢听这样的话,在生儿育女的问题上这个儿媳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她让管灵好好补身子,不急于一时。过得两天她傍晚进门时闻到一股子麻辣的香气,茶几上堆着几只外卖的盒子,管灵斜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妈,你晚上别给我做饭,我吃过了。”“你这身子还敢吃麻辣烤串?奶茶里头不是说没奶,全是化学调料吗?”“妈,天天喝那些汤,我都恶心坏了。”刘四姐听着就来气,“要不是中兴特地交代,我还不想来给你做那些恶心的汤呢。”管灵从沙发上快速站起来说:“妈,你别生气,我就吃这一回,绝对不敢了。”

刘四姐在儿子家睡不踏实,晚上起夜就难有睡意,睡不着只能硬生躺在床上。早上六点,她起来给管灵把粥和汤熬上,天有点亮色便出门锻炼。这套房子选的是个好地段,附近大多是写字楼,干净安静,步行两公里外有个森林公园,是市里最大的公园。她买房的时候没想过要跟孩子一块住着养老,她很少想自己老以后的事情,虽然快六十岁了,她觉得离老迈还有挺长的路,她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


公园的早上是老年人的天地,跑步打太极跳舞的都有。路过一个器械角,有单双杠脚踏车举重器大转盘,她过去转那个大转盘,双手轮流来,活动肩膀。旁边有个老头闭目倒挂在单杠上,身子有节奏地晃动,像一只大蝠蝙。她活动完肩膀又把腿搭在一条杠上,身子往下压,她认定只要天天坚持拉筋,身子就能一直保持柔软。因为经常有演出,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还是蛮严格的。活动了将近二十分钟,看那老头还在悠哉游哉,刘四姐心里生出个疑问,倒吊这么长时间不会脑充血吧?突然,老头睁开眼睛,身子一荡,双手抓住铁杠,顺势在杠上翻转了几下,落地轻快如燕。老头左右看了看,与刘四姐眼睛对上。“您这是有功夫在身啊,能倒吊这么长时间。”刘四姐主动打招呼。老头有些骄傲地点点头,“长练倒吊不长白发,你看我的头发没几根白的。”“哟,真是的啊,你头发又黑又密,不像我都白一半了。”老头挺胸阔步甩着膀子走了。

刘四姐看着老头挺拔的背影怀想自己年轻时单双杠也是随便玩的,她双手用力一撑,人已经在双杠上,她前后荡了几下,双腿一并往前飞下。这一飞身力度过大,在空中飞跃过高,是属于二十岁的高度,她落地痛快地摔了个屁墩,腰上随之而来一阵剧痛。她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撕裂痛。这一时冲动兴起玩了大尴尬,她冲着不远处的人招手求救,有人小跑过来问情况,她指着自己挂在杠上的小背包,那人把小包递给她,她掏出手机想打管灵电话,最后打了120。

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诊断是腰椎压缩性骨折,要马上动手术。她没办法只能给管灵电话,让她帮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带来,顺便作为家属签字,还特地嘱咐不要告诉彭中兴。管灵急匆匆赶来,肩头上挎了一只大口袋。“妈,你可别吓了,这早上出去一趟怎么就进手术室了?”“老了,身上这些零件老化了,摔一跤就散了。”一个护士走进来看了管灵一眼说:“刘红练,这是你家属吧?你们先去交一下手术费和住院费。”刘四姐愣了一下,她早上出门锻炼只带一些零钱,连钱包都没带,刚才给管灵电话只记得让她收拾行李,忘了提这事,看来只能让她先垫这笔钱了。


刘四姐还没张口,管灵把肩上的大口袋卸下来,从里头取出一只钱包递给刘四姐。“妈,我帮你收拾衣物,顺便把你的钱包也带来了,你看我是用哪张卡去帮您交费?”刘四姐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明明白白,是她的钱包没错,她接过来,取出一张卡递给管灵。管灵接过卡,出门交费去了。刘四姐躺在床上,没觉得腰有多疼,胸口疼,这儿媳妇跟她是不是连客套都省了?这一个星期来她伺候她全是自掏腰包自带伙食,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她没想过别的,只要孩子们好就好。现在轮到她了,人家可是和她算得清清楚楚的,她会占他们的便宜,借钱不还?她拿起手机调出微信,给儿子写了几句话,想问问他如果她得了大病,需要花大钱来治,他给不给掏钱。写好了删,删了又写,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去,她想,我可不能咒自己。

做完手术,刘四姐眼睛闭着,嘴闭着。管灵申请了陪床,刘四姐只得开口说医院有护士又有护工用不着,何况管灵自己的身子还没恢复好。管灵还是坚持留下来陪床。“刚做完手术哪有不陪的,我这么不懂事,中兴该把我休了。”“那谢谢你了。”刘四姐郑重地跟管灵道谢。在医院里成天躺在床上,管灵也是躺的时间多。婆媳俩吃的是医院的营养餐,管灵负责打饭,抽空跑出去买麻辣烫和奶茶躲阳台上吃喝,刘四姐装作看不见,人家能陪着已经够意思了。

刘四姐出院后回自己家去住,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月,她特地请乡下的大嫂来照顾自己。大哥大嫂的两个孙子已经上中学,夫妻俩平时在家里就种种菜,晒晒太阳,闲得很。等她能起身活动后,就让大嫂回去了,给两个侄孙一人买了一块手表做礼物。儿子和管灵经常过来看她,她刚下地走路那阵,管灵每天晚上都过来陪她走路,搀扶着她慢慢走,走累了她会歇一歇,管灵抽空在手机上玩游戏,还让她一块儿玩,她说费眼睛没玩。他们走到路灯亮起来才回屋。看得出管灵没在外头交什么朋友,彭中兴应酬多,管灵平时就一个人待在家里。这儿媳妇陪她一个老太婆虽说不上用心,但耐心是有的,她想她不应该记管灵的仇,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养病期间刘四姐委托莫风雷给店里招了两个人,她正常上班后莫风雷问这两个人要不要都留着,他跟他们说过是有三个月试用期的。刘四姐说如果人不错都留下,大家能轻松点。多了人手,刘四姐没再从早到晚待在店里,她到处走动,先是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又回了一趟老家。在回老家前她走访了两家养老院,市里就两家养老院,都不在市区,在与郊县接壤的边缘。其中一家有一个过去熟悉的姐妹住着,她拎了两箱牛奶去探望。这个姐妹比刘四姐大几岁,也姓刘,出过一次车祸,行动不便,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

刘姐住的是单人房,收拾得挺干净,就是隐约透着一股潮湿的尿骚味。“住的单人房呢,看起来不错,过得还好吧?”刘姐眼神可怜巴巴的,眼睑外翻发红。“到这地方来就是等死的,能好到哪里去。”“孩子常回来看你吧?”刘姐举起手机说:“在手机里一年能见着几回。”“刘姐,放宽心,你住到这来不就是不想拖累孩子吗?你等着,过几年我来和你做伴。”“看你这状态,再过二十年也用不着养老院。四姐,我托你一件事,如果我过了,你可不可以到西来寺请个师傅替我超度?”刘四姐听到这话眼泪出来了,她拉着老姐妹的手说:“你啊,好好的就想身后事了,日子还长着呢,有空我再来看你。”

与老姐妹告别后,刘四姐又转了转,让养老院的人给她介绍这儿的情况,对方想着她是潜在客户,介绍得很仔细。院里不少老人还是很乐观的,下棋、聊天、在小花园里散步甩胳膊腿,看起来精神状态都不错。刘四姐的心安下来,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只需要交钱,便可以不麻烦任何亲朋好友自己过了。另一家养老院她也去看了,条件要差一些,虽然员工穿了统一的蓝色制服,但像是从附近乡镇招来的,说话粗声粗气,脾气也大,跟老人说话像是在训斥孩子。她想自己能与这样的人干上——也不一定,老了,吵架力气不够用了。


刘四姐回了一趟老家。他们兄姐五人,除了大哥还在乡下,其他都陆续搬到县城了。大哥大嫂曾经在县城住过一段时间帮带孙子,孙子大了又回到乡下。大哥的屋子是刘家的老宅子,十年前翻新,起了一幢三层小楼,当时刘四姐还赞助了两万块钱,大嫂说楼上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留给她的。大哥七十出头,身体还好,大嫂小两岁,也没什么毛病,俩人每天种菜,养了两头猪,还学会了打麻将。听说她回来,两个侄儿带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到乡里看她,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刘四姐交代两个侄儿,“你爸妈年纪大了要经常回来看看。”大侄儿说:“开车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经常回来的。”“四姑如果回来和你爸妈住,你们给不给养老?”“四姑跟我妈有什么区别,想回来就回来,我上高中还是四姑给的学费呢,这我能记一辈子。”“是啊,我唯一的一件皮衣还是四姑买的,现在还穿着呢。”大哥好像看出刘四姐有点异样,问了一句:“你是真心想回来?要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他们敢不孝敬你,我揍他们!”

早晚刘四姐和哥嫂在乡间的路上走动,如今的乡间街道是宽阔了许多,灰尘也多了许多,商店多了许多,垃圾也多了许多。幸运的是,刘四姐从来没对她的出生地有陌生感,来这一趟让她又得了几分安慰,就算没有儿女养老,她还有家乡,还有肉血相连的亲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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