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谢礼恒
摄影丨申慧
作品图丨许燎源博物馆
访谈整理、设计丨张涵
“碎宙杂念”是一场奇异的展览,毫无疑问。许尔纯与涂靖康的双个展取名“碎宙杂念”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绝版青春里的绝版个展,太擅长以记录与分享个人成长史来激活心灵的反馈,那句太过直白的“每个人内心的小宇宙”,被两个人的这场展览悄然和解与溶解:宇宙是不与人对话的,科学家能做的是对“存在”解析,是不具“创造”性的。哲学家,为“宇宙本体”这个谜吸引的人,一类是“宇宙拟人化”,另一类是把科学家的发现归纳起来,成了“科学的科学”,说白了就是“宇宙是没有谜底的谜底”。
而艺术家,天真可怜,没有仪器没有方程式没有三段论没有大小逻辑,仰对星空(同样也是俯瞰内心的星空),然后告诉我,宇宙在我笔下。
年轻的艺术家是不轻易谈宇宙的,要到垂垂老矣,独坐河岸的夕阳晖光里,知道“有情”落在“无情”中了,惆怅、悲凉、柔肠百转,百转而寸断,寸断而和光同尘。每次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至第三乐章,总觉得他在向宇宙诉情,在苦劝宇宙不要那样冷酷——可一位少年艺者,想用手指嘴唇触及宇宙本体,因为“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而构成的。
这少年内心的宇宙与杂念,都不再冷酷,而是浪漫之极。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的思想也渐渐延伸到不同方向,现在的我对于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入与成熟,在不断探索与学习中懂得了许多哲学道理,让我拥有了理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每当我沉浸在创作中,会无意识地产生很多思想上的冲突与矛盾,随后体现在细节上逐渐衍生出微妙的变化。它们或许有意或许无意的诞生于种种“杂念”之中,这些“杂念”也自然是因为我从这段时间的各种经历中而明白和所体会的思绪。然而这些经历也同样伴随着很多感性的存在,如果说在事件中理性是产生哲学道理的根本来源,那感性就是事件的开始,这些经历过去了之后,我感受到的就是未来无限的可能和宇宙的无限延伸。
——“碎宙杂念”许尔纯
许尔纯这批参展作品的创作时段跨度半年,与疫情几乎重合。独一无二的创作背景促使他一开始就以“碎碎杂念”为中心。“这个展览从一开始我就和我的伙伴有很深入的交流,我们之间达成了诸多共鸣。”
许尔纯通过对颜色的感知,对技法的半灵活运用(实际上我特别喜欢这种“半灵活”带来的创作偶然性),用最新实验出的手段来表达他的所想所感……和不同的空间(我反复观看那件深紫色调子的作品,像是在唤出宇宙寂静之初的乳名)。这些内容带着完全不同于普通创作的不平常见解。布面综合材料上几乎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材料,丙烯、水墨、砂石、绷带等等等等。“我在创作每件作品时都把自己带入到具体的情绪当中,去幻想和描绘某种场景。但在创作途中变化很大,有许多我意想不到的效果,创作过程也是学习的一部分。”
我想用一层颜色的基底开始描绘我心中的宇宙空间,一开始颜色相对单调,我就采用了其他材料一并调和,然后泼洒到画面上面。在泼洒之前我还做了一些肌理效果。有时会遇到不满意的效果,我会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许尔纯有自己一套独特的创作方式。创作之初只会构思大概,按照那个方向去创作,草图则偶尔画一两张,“最终画面效果无法预计,只希望有惊喜出现。”摆在我面前尚未上墙的这些画面,惊人地展示着一个高中少年头脑里的宇宙表情。
这些宇宙之碎片、杂念,总是挂着一点心事夹杂着疑惑,大踏步地猛烈冲击到画布上,形成一种错落的冒险,永远横越在理性的前沿。许尔纯和策展人商量,把色调较为明亮的两件作品置放到展厅入口,纯粹、明亮、积极,颜色像是星系的外衣,从浅入深,铺垫洗练,那些笔触或思维充满弹性——我想起了戈塞特与泽达,以松弛又文雅、天然的音乐风格重建罗西尼的歌剧文本——虽然许尔纯,可能对戈塞特毫不感兴趣,但这种遥远的通感难免激动人心!
一幅不可名状的作品引人关注:许尔纯从一开始就用黑色、蓝色,带一点红色的颜料做了基底,他的描述想以圆的方式表达流动,然后再用砂砾表达星空的细节。“虽然这样能代表空间,但在我画完后还是觉得沉闷。随后再用二维的线条破坏画面,让画面在二维和三维间相互转换,冲突感立刻就体现出来了。”——“冲突”就是某种思想的“对立”。确认在无限空间中发现沉迷思绪的美妙,并由此将这个少年在画布上的句子、诗意与技巧,谱写成一组抒情的变奏。由于他作品里那种毫无伤害感的情绪线条都能在星空里找到,所以他的“冲突”带着无懈可击的天真美感:这无限空间里的永恒寂静让人惊骇。
“寂静,于我结合,且有益于我。”而这寂静里,永远都藏着一个“威胁”;为了反击,他就要在这寂静的最深处刻画、描摹、想定,然而,许尔纯似乎依旧是找到了些什么,在他所想要的画面里。他可以对某幅画面做不少符号化的补充,让它乱中有序,以增强作品的复杂性。
我们知道,这种“复杂性”是一件好作品必须所具备的素质。
让我们来思考疫情期间许尔纯的生活状态与这批作品的某种关联:“疫情期间我的生活状态是混乱的,之前没经历过这种全封闭的状态。天天宅在家里,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自己不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去做一些事,就会被‘本能’所全面左右。”
为了抵抗这种“左右”与“控制”,本次展览许尔纯推出了一辑影像作品《逃离虚无主义》,表现他和涂靖康疫情期间的状态。虽然内容不是直接记录,但意识一致。“疫情期间‘虚无’的生活状态让我想逃离。我甚至还学习了一下王家卫的拍摄手法,非常有表现力。我用索尼相机拍摄,音乐自己制作,成片也自己剪辑……颜色调低调暗,尽可能纯粹化,我觉得这样很能表现虚无主义。”
“虚无,本质意义就是一种逃避。疫情期间众多负面消息传递进来,你的在意与否,都能左右你的心态。如果刻意去屏蔽,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有时我们的理智也许不会去在意某些事,但实质上,我们的本能是会去在意的。就像疼痛一样……”
我无法准确理解许尔纯描述的“虚无”,只能从他的创作习惯入手,观察他的思维:他画画时喜欢根据心情听不同的音乐,颜色和笔触,是他情绪的调色板。这也是他在创作展厅门口主题墙面作品的状态(这面主视觉墙面作品既是一件重要作品,更是展览的“作品海报”)。采访当天他正在纠结某个局部的效果,“我喜欢一幅画画到一半时重新去审视它,看它的整体或细节还缺少什么,随后再去重新构造与补充。”
“碎宙杂念”展览就是从物感主义为起点,进行对自身感受与想法的自由散发,然而这次的媒介就在最传统的画面上表达了。画面的颜色与内容的律动,前言所描述的就是我近期的思考与总结。我以意识流的方式构成的前言是因为我认为意识流的表达其实是一种很有延展性的表达方式。然而这种延伸性的表达方式可以让大家在观展前进行碎碎的思考
——然后在沉浸在我创造的画面中怡然自得。
这“前言”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后记”。
站在我自己的角度,之所以选择绘画与诗歌的方式进行呈现,源自于它们与我精神世界的高度契合以及我浪漫的情怀。我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个体,无论是什么样的载体或媒介,都可以用于保留和传载美好,也让我的心能扎根在此之上,自由生长。
同龄人的角度来说,这次的舞台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优秀的年轻人不计可数,在高速发展的社会背景下,肯定会孕育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我相信只要我们保持热爱与勇敢,肯定会带来崭新的风暴。我希望唤醒同龄人的这份热情,在青春岁月里,无问西东。
——涂靖康
涂靖康的作品呈现出多元与极度真诚的效果,这让我始料未及,毕竟这是他学画几年以来的首次个展。“展览就是想告诉我们的同龄人,世界并非是我们想象这样。”涂靖康此次的参展作品在他归纳里是“学画至今的基本集合”,是目前作品广度和宽度的集体呈现。让大家能看到我作品的差异化。”
同样不可名状,我欣赏他那件带着图腾意味的阔尺幅作品,可他显然对这件作品并不太在意。甚至直言那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一件。——这一点笃定我十分惊讶,在这条路上,对过往,他不拒斥,不参照,也没有凭时空的腾挪对任何异域的创作风情有所借用。
“说说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件作品吧。这件作品是自己在拓宽自我的绘画风格,但画面上的图示给我传递的是‘挣扎’。这次展览的主题是‘碎’‘碎’,是宇宙与人的抽离。我在创作时,内心保有童真与真诚。但当我画完后,已然感受到童真与岁月的落差。我所想的和我所表达的已经具备了某种不可控的差距。当然,这颗心仍旧未变。也许这张画代表了我自己傻的一面吧。”
涂靖康有三件自画像各不相同,创作于不用时期。其中一幅显然令人着迷,他高烧不退仍旧创作,一般情况他都在欣然之时才画画,可这张是个例外。问及原因,他的回答像是一张表现主义的绘画:我希望我的心能生根在我的作品上,所以一定要在开心的时候画画,以免今后害怕。
许尔纯的作品里提到了虚无,在涂靖康的创作里,这种虚无显得更为转瞬即逝而又坚忍。他接受专业艺术创作的训练也就三年,跟着许燎源和许尔纯一起画。这种浅浅的认识往往带着最直观的力量,艺术往往感性,也由感性生发。什么是感性?他理解的就是把人独特的感受和经历用自己的方式(色彩、肌理等等这些艺术的基础物象)表达它们应有的高度。
这样的认识让我想到一个孩子初次面对一座巨大纪念碑时的朦胧感受。他的画作中有情绪、杂念、笃定、天真、蹊跷、神秘等种种感受混融的状态,可分明它们又有一种彩色混凝土、纪念碑式的造型,寒俭而又尊贵,自画像的形式几乎都很难用简单的“架上绘画”来形容,仿佛拙巧难测的史前立石,轮廓微微颤动,从不曾在漫漶中失却自我。
他有一件类似梵高《星空》的作品,笔触致敬天空,形式魔幻现实,因为太喜欢这位高贵的大师一句名言:“我一直觉得,用树木去触碰星辰,是大地的渴望。”他觉得还要对世界万物存有敬畏之心,在一生的时间里,穿越过岩石、星光缝隙里的思绪就是潜藏的隐微的音乐,那是宏大乐队在奏响,光明将从最卑微处散发。
还有,不可否认,一件我在画作面前端详许久的作品,有许燎源作品的某些痕迹,但涂靖康画了先后画了八次,中途不满意的时候,他甚至控制不住情绪在画布背后用拳头反复锤击,以至于留下深浅不一的红色拳印。“它不代表我的情绪,但背面可以让人感受到我对它的不满意。”
那日我读到一位摇滚音乐人的访谈,说到一句足够让人震动的句子:真正的诗歌写下来要燃烧,语法不重要。
痛苦不会摧毁痛苦的可能性,生命不会消失自我的幻觉术——这样的感受最适合成为一个写诗并燃烧的人,我建议涂靖康直接将这件作品的背面作为正面展出,然后郑重在作品信息里写下:这就是我作品的正面。
“背面”就是它的正面,画了八次仍旧不满意,这足够真诚足够令人沉思——毕竟,没有比一个男人愤懑的拳头更打动人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