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昌镕：留住几分曾经风雨色

| 看他的画，留住几分曾经风雨之色，老辣，直率，足够了

入行还是许多年，偏偏没写过谭昌镕老先生。

冬日一个阴沉的下午，佳姐邀约去他桃花源别墅“没名堂”工作室看他画画。

一杯浓茶，一堆手稿，一个下午，一个排满密密麻麻作品的私人美术馆，估计是来得迟了一些（或者早些也不怕），我总想起“一室皆春气矣”的句子。见老爷子给我签那本著名的新书《扇缘》，一本扇面集，前不久他在草堂办扇面个展配套的书，精彩，我倒问他要那本小开本的《谭昌镕的艺术》，谭昌镕艺术馆和香港东方艺术中心出的，里面全是他的戏剧人物画，小小一册，一些简笔勾勒，一些戏里浓情，就像他的画，那样浅的话，那些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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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室皆春气矣

01

没名堂

或许是该有些雨的。院子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还有养的孔雀，傲傲总不理人，这三亩地的“没名堂”，成了生活的戏院深深。我跟着谭老先生、廖哥在院子里游晃，想想他就是川内年龄最大的那几位画家了，一个“真”字怕是说不完这些年这些事。那一辈人好像都比较体贴，也比较含蓄，又懂得什么事自己先把事情张罗周全，分寸感恰到好处。“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也依稀传来流水的声音。张杠先生写谭老的画家生涯坦率地很：“我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挣钱养家。我所有的家产，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当初在剧团画‘挡子’，付出的是劳力。我是耍不来的，最好耍的，就是在画案上，在纸笔上。”他爱说自己是个“匠人”，我曾经问他，是匠心独具的“匠”？还是大匠不斫的“匠”？他很认真地说，就是工匠的匠。画画的人在构思的时候是艺术家，想好了马上要转变为匠人，自己的想法才能得到贯彻，艺术作品才能完成。社会的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搞文化的把文化搞好，作木匠的把木器做好，不偷懒，不造假。我们的生存状态，我们的文化传承，就会得到踏踏实实的进步。”

| “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也依稀传来流水的声音

廖哥每日清晨都会给我发来用谭老作品做的早安问候帖。日日不缺，日日周到。人情最终仍旧落实到那张纸上。到得“没名堂”，启功先生题的堂号。对此配了对联：上下求索没名堂，横涂竖抹但求滕。佛教机锋一样，说深刻不深刻，说浅白也不浅白，“没名堂本意是成都话奚落人的，不靠谱的意思。在有些人看来，搞艺术的都是没名堂。没，就是无，有和无是人生两件事。我刚写了两句话：有也好，无也好，有无都好；生也妙，死也妙，生死皆妙。这样一来，心态就平和了。有名堂和没名堂也是辩证关系。你要先有后无，才是真正的无。你本身就没名堂，取个没名堂，就是真的没名堂了。没，空，是很玄妙深刻的，要经常处在没名状态，才晓得追求、进步，如果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就该垮杆了。”

落座后自然是喝茶，闲篇中带着俚语，生活经验的萃取。之前看老舍说，写小说和画画一样难，难在用文字（笔触）暗示作者的用意，也就是写得“委曲”。可层层堆满画纸的大案台，对面就是播着戏的戏曲频道，谭先生端坐，一边看戏一边画画。戏里都有“委曲”，画上却是白话，叙事写景烘托衬底，很少有含蓄暗示的笔触。这样一来，读他的画，往往觉得平凡无奇，可再细嚼慢咽，这一个“达”字真是了得，不需要回味的余地，天生就是生活的绝活。

| 不需要回味的余地，天生就是生活的绝活

02

画挡子

彭先诚彭老在《说昌镕》里写，“自幼浸淫在川剧窝里的昌镕，虽未登台演上几个了不起的角色，但他以独立的人格，独特的绘画风格和川剧那种深邃而俏皮的幽默感，得到艺术同仁及各界人士的认同。”

谭先生1933年12月26日出生于青羊宫旁。小时候他就喜欢涂涂抹抹，因父亲邮政局工作，他从小就对邮票很熟悉，票上图案应该就是他的艺术启蒙。13岁初中毕业后，他到成都的川剧团体“三益公”当美工学徒，他的老师倪冰生是上海过来的福建人，带着他主要以西画手法画舞台布景、广告招贴、水牌等，“吃得杂”。在倪老师指点下，少年美工谭昌镕对《芥子园画谱》下了一番功夫，打下实用性很强的绘画基础。期间他还离开剧团到南虹艺术学校学过一年的美术。1950年随失去工作的父亲从南充回蓉后，他重新进人剧团做美工，这时剧团“画挡子”的特殊要求，训练了他多方面吸取艺术表现形式的能力，所以后来他对多个画种都有很到位的掌握。他说，过去川剧在城乡很普及，一般的角儿，单靠唱念做打吸引不了“粉丝”， 就要在布景上和广告上想办法。比如演成都本土题材的戏，美工就把春熙路、著名的餐饮店招牌画成景片，遇到大戏，还要把剧情提要画成像连环画一样的连续广告。所以“画挡子”的饭碗，不是外行所理解的那样容易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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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挡子”是个需要快的活路，不容慢慢斟酌规划，却不能马虎，川剧观众眼睛格外“刁”。“画挡子是个费脑力又费体力的活，一点懒都偷不得，这对美工的综合能力是很大的考验。“他画过很多川剧人物舞台形象，都是简练面传神的线条，抓住特征，突出动态，稍有川剧常识的人，都可以八九不离十猜出角色身份，进而想到剧情。”那本川剧人物舞台速写集，翻开整册都是酣畅淋满的角色，虽然无声，却能把肚子里的“戏虫”激活，不由自主地哼几腔。

| 戏剧人物 国画 48×45cm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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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老先生好像不太愿意出门了，喝茶聊天一直在嫌之前应酬太多。疫情来了两年，他大大减少外出。每日早上等夫人的茶泡好，他就“闻鸡起舞”起来画，院子里到处转转，看看各位“没名堂”的动物邻居，一下笔果然犹如涌泉，茶与戏，催出硕树繁花。任意泼洒的点像清脆节奏，铁钩银划的中锋线描想悠扬胡琴，重墨色团像锣鼓铜钹，色破墨、墨破色的韵味既像川剧中声情并茂的唱腔，也似家院后厨的香烟炊火——地气接得如胶似漆，可又偏偏升腾出一种独到的艺味。我闯进他的私人展厅，一堵巨大的展墙背后精细布满他一堂从未曝光的花卉册页，他率性自题：“满纸俗气”。不以名家自居，拒人千里，也不装不卑不洋不忌，外界那么多他的赝作，他也自怡，笑笑看看墙上用油画画的孔雀，意思大概是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圈子里还都说他还特别为仿者考虑，“生活打来卡起的人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上几次一位朋友一口气托我看十来张落款谭老的孔雀大作，说是几个朋友都在问，作品真伪先不论，可见外界需求甚多，名声也旺，好像老辈藏家都想收他一件孔雀压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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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里还有他早年自画像，戏剧人物画一排，草图手稿更是多如层叠，他开灯关灯动作娴熟，像是玩转各种材料各种媒介各种表达，那是熟能生巧的提炼。不单这，他儿子的画也卓然列在其间，我请怀舒赶紧拍几张照片留念。后来读彭老写谭老画鸡独具一格，超越前人。谭老说：“画鸡只不过是借题寄情。其实也不在乎画什么，绘画语言的形式化、抽象化和一种表现的自由状态已超乎于抽象的物体而升华为一种精神。”——我常想，画好画丑，难有定法，雅俗二字，界线又细又薄，眼看心喜，就是好画就是雅。你看那“满纸俗气”的正对面，就是他画的一整墙的鸟：画成分解布置的课徒稿，一只鸟，各个侧面棱角都有了，面孔身姿翎毛都一丝不苟，孔雀，雉鷄，鹤舞……各类家禽珍鸟一应俱全，这不是画鸟，是画“鸟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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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贤画堂

之前的“没名堂”在梓潼桥故址，后来挪到桃花源别墅。美食、麻将、戏腔、文房、院落、曼陀罗与鸢尾花，三只公鸡，一只孔雀，两三条老狗——见了太多写谭老的文章，写实居多，当然也精彩，可总觉得岁月久迁，人事倥偬，这“没名堂”其实容纳了多少人生的名堂况味，写实就怕篇幅长到冬园杂卉，曼陀罗的花都谢了一季还说不完。曼陀罗是情花，闻多了有毒。

| 事情一步步的发展，画一笔接着一笔，句子一句句的写下去，一个意象跟着另一个意象，像坐在船上看海岸缓缓而过那样

有毒的还有谭老的逸闻趣事。比如他头脑清醒灵活，一堵墙的书，谈到什么话题他信手拈来，准确取出那一本以书为证，绝不拖沓。谈戏说人，不带滤镜，内行人说内行话，句句都听得明白仔细。带学生看新人，不需美颜，一视同仁。艺术界的人、事、艺，烟波浩渺，他午餐一杯啤酒只取一瓢，绝不多饮。他办了那么多次展览拿了那么多的奖牌结交那么多的朋友，每次一提到自己，他还是弱弱一个“画画的”带过。书画都有时代风气，要打破时代束缚很难，超今入古人人都慕，可是他谈到后来终究以一部《增广贤文》将心比心：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谭老可以一直背。

其实，支持这个世界的，其实是一些非常简单的观念。没什么大道理，没什么大哲学。

事情一步步的发展，画一笔接着一笔，句子一句句的写下去，一个意象跟着另一个意象，像坐在船上看海岸缓缓而过那样。

人生好像就没什么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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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席前，他带我们去一楼的后院，经过“贤画堂”，一联有趣：不务政业 贪德无厌。意思明白得很。内里中堂挂他一好友画他雄浑竹杖，取名《谭公策杖图》，意气慨然，他赶紧在下面自题四字:举步危坚。笑笑而解，稀释刚又升腾起来的端正界线，和那些“疗养名利野心逼出来的创伤”真不一样。窗外正好见到谭老夫人亲自进园种菜养花，我知道谭老先生家境的跌宕起伏，生活一出戏，什么角色都得演，家学一脉早早抵过家族先辈的经许离乱，剩下的酸甜苦辣都是出将入相。下笔之姿绝无凄艳清刚之气，这是生活的领教，或亦天意——孔雀屏开大小，母鸡啄米几颗，梅之静，草之动，郎官雀，圯上桥。人之视他，他之视人，孰轻孰重，孰得孰失，都成砚面薄字，琴上竹叶尔。看他的画，留住几分曾经风雨之色，老辣，直率，足够了。

走时院子里的暮色越染越浓，其实才下午5点，“没名堂”该弄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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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章：

1.《无心于道道自得——记谭昌镕老先生》（文丨张杠 《现代艺术》2021.6）

2.《说昌镕》（文丨彭先诚 《扇缘——谭昌镕扇面集》四川美术出版社编 2020.12月第1版）

作者丨谢礼恒

摄影丨怀舒

作品图丨受访者提供

编辑丨艺术野疯狂

排版丨崔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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