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郫县竟藏着中国最大民间古家具博物馆：腼腆如堇，时间如药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杂荟的各式门坊、窗格、床榻、案桌，没有加入我们意会的脱离现实想象的元素，甚至有些错落、奇怪、衰败；但毫无疑问，它们充满艺术感和历史感。无论齐颂或独咏，它们都已成为时间与家庭的情感组件。深情，默默。
去年秋日随艺术家刘云泉、谢季筠、刘崇寿、王飞等几位先生去大珍堂喝茶。“五丁问道”的访谈做了几期，专门找摄影师要拍点不一样的场景。刘崇寿先生召集约在郫都犀浦锦巷兰台的大珍堂博物馆。这大珍堂创设于1996年，最早是一家古家具销售铺面，“‘大’有多的意思，规模宏大，大成；‘珍’是稀有珍贵，‘大珍堂’寓意着这里有大量的奇珍异宝。”2006年，老板岳照贵在成都注册大珍堂艺术品有限公司，按照之前媒体的判断，目前拥有的古家具数量有近30万件，从全国来讲，古家具规模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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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一根火柴就能照亮身边巴掌大的地方，透出人影物影烛光摇影，摇落满室的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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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排的老梁构件，就像柳敬亭说书，总有“白发龟年畅谈天宝”的沧桑之感，也带几分忏悔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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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越大，越喜欢旧的东西。好像没有烧完的半支红烛，最好上面有些灰尘，这样才算吉祥话。刮一根火柴就能照亮身边巴掌大的地方，透出人影物影烛光摇影，摇落满室的瞑色。“红烛支撑着烧亮自己。红烛烧死了窗外的瞑色。”那日一进大珍堂，蓦然看到那些雕梁，蓦然看到那些画栋。堂色，门道挂着几件旧时刺绣，官家贵胄穿的，玻璃镜框里摊着，摇身华丽。也有神龛，前面围着桌围：红绸金字，老出包浆，绣上缤纷的花卉，还有龙飞凤舞。红木案上有文房。一排排的老梁构件，就像柳敬亭说书，总有“白发龟年畅谈天宝”的沧桑之感，也带几分忏悔心情。那么多珍藏，由于时空变化，成为时间的瑰丽尸首；摆放，尊享，一如岁月的呈堂证供。之前写过一期文章说江南有位博物馆达人何晓道，专收江南花窗，成痴成魔，两本书写出来惊艳了得，堪称木质的诗篇、收藏的盛宴。其实，没有花在收藏上的那么多钱，无论如何成就不了两座网红博物馆。什么东西都得是忠厚人+寻常幻想，多做几次，这幻想就成了现实，如果没有实现，就是“幻想”得还不彻底，“做”得还不彻底，“多”得还不彻底：《江南明清门窗格子》和《椅子珍赏录》，好几位收藏家买了书回头感慨——人，还是得有癖好，有了这癖好，无不欢欣。
| 那么多珍藏，由于时空变化，成为时间的瑰丽尸首；摆放，尊享，一如岁月的呈堂证供
| 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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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20年收藏明清江南花格门窗成痴
造出两座网红博物馆
大珍堂的主人岳照贵走过来陪我们喝茶，他今年55，一脸精明。岳老板从彭州乡间走出，近40年收藏数十万件古家具藏品，珍品太多，稀世不稀世，反正看过的人没有看完过，数个仓库大到只有用鱼眼镜头拍。
| 红烛支撑着烧亮自己。红烛烧死了窗外的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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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老板上世纪80年代初，初中毕业为了生计，买了一台海鸥120相机和几本摄影书籍，自学摄影。他常挎着相机在彭州农村走街串巷地招揽生意。媒体喜欢聊出身，观者总是在意眼前的物件，那个年代，给得起现钱照相的人总是少数，更多的就开始尝试以物换物。一开始有的拿点上了年岁的桌椅板凳交给他当作拍照费用。“他们觉得家里这些破烂、想扔掉的古家具值不了几个钱，索性跟我做个交易。”岳照贵误打误撞与古家具结下缘分。
大珍堂是那种不太像博物馆的博物馆，深处一座高楼高层，进去拐几道弯才晓得它的肚量。茶坊区由不同的古家具隔成小间，有的甚至是由床榻部件勾构而成。房间门头挂的是旧时牌匾，月色的哲学，敬慕的往事，端庄的包浆，没有给人距离感。茶边温馨炊火温情，淡淡勾勒旧日孟浪，欲隐还现。
| 房间门头挂的是旧时牌匾，月色的哲学，敬慕的往事，端庄的包浆，没有给人距离感
茶味常常教人联想到人情味，不然不会有“茶与同情”之说，偏偏这中国人喝茶多了很多讲究，超越不少世故，变成社交、忘情与痴狂。纸短情长变成木温情长，大珍堂变成木的诗意与人的温度交织的地方，这里没有一滴血的激情，倒是有几行泪的乡愁。哪一堂老家具没有这世态的故事，“窗外爬藤的阴影则在纸窗上随风摆动——”器物有深情，蜀地这透着民间生活范式的家具，经过几十年的搜罗、汇聚，冲抵大部分时间火气，成为低温而持久的文化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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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道里有着绝色的低奢，光是那些雕花的柱头就令人目眩神迷，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忠孝礼义，儒释道各色题材......
岳兄介绍，我去的展厅仅是大珍堂若干部分的一间，小小露头的一部分而已。大珍堂现在是好几处展场和仓库。看萧乾《人生采访》写景叙事，只说一点，平平凡凡里透着惊鸿，地方色彩与官家气质融会贯通，加上他几十年收藏不少玉器杂项，金器陶器，特别是家具和建筑构件，数量之巨令人瞠目。门道里有着绝色的低奢，光是那些雕花的柱头就令人目眩神迷，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忠孝礼义，儒释道各色题材……这木的海洋完全是百科全书的派头。后来从圈子里四处打听，当初让岳老板决心投身古玩行业，是他收藏的第一张古床——床柱雕着花纹和瑞兽，四周有窗格，床踏板上还有一个供人休息的小凳子。岳照贵当时正在给这张古床的主人拍照，对方称这张床是其祖传，据说制作时间长达3年。经过一番心里挣扎，岳兄狠心花100元买下了这张雕花大床，这在当时绝对是高价。此后，岳照贵买古床的爱好一发不可收拾。“我收藏的古床有1000多件，用了几万平方米的仓库来堆放。而普通收藏者一般有1—2件，收藏较多的也就100多件。”这个数字恐怕现在又要增加不少。
| 器物有深情，蜀地这透着民间生活范式的家具，经过几十年的搜罗、汇聚，冲抵大部分时间火气，成为低温而持久的文化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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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家具好像是收藏圈里的“小调”。特别是民间家具收藏，冷门，劳神，学术支撑也疲软。父辈爷爷辈的东西，隐藏着岁时旧闻和故实，无处张口，无处记搜，灯烛繁华也无非遥望与深忆，衣香鬓香酒香梦香，“这种梦像春联那么红，也像春联那么容易褪色”。
为什么要专心收藏古家具？当时这一类物件收藏门槛低、产量大，而中国近代以来的战乱、动荡和大变迁，能较完整保留至今的建筑家居木雕精品少之又少。虽然这些古床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但因体量高大或习俗忌讳，一直没有太多藏家给予高度重视。“它们或被人为损毁，或大量散落在民间，而每当遇到拆迁或搬家的时候，主人多半会把这些看起来笨重老旧的东西扔掉或贱卖。”通过几次“低买高卖”的经历，他体会到古家具的巨大价值和潜力，于是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收藏。
| 这种梦像春联那么红，也像春联那么容易褪色
我无法探求岳先生是如何一批批收进那么多不易褪色的家俬，时间如药，“梅隐盦”里的红木书桌，墨绿米柜，铁锈提灯，雕着盘龙的椅背，没有清仙水仙的瓷盆，只差微凹的一方古砚待我们开笔。前面平铺一小张桃红色虎皮宣纸，湘江一品蘸不了的墨。一块“永保赤心”的竖匾，是愚诚心的称羡，蔷薇的浪漫与色彩的睡眠。我带了一瓶新版的“梅见”，青梅说话，好久没见。摄影师皮卡喵说我包里正好有一本你的书，她让我举着在“候补进士”的匾牌前景摄下一张，光圈泛蓝。
| 一块“永保赤心”的竖匾，是愚诚心的称羡，蔷薇的浪漫与色彩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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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是空虚无共鸣回响，”康定斯基说，“是一种无可慰藉的制动。”无色的灰度流转于黑白间，诸灰以其反射之光得以测量。
“黑之阴影投射于白。”（出身在拉脱维亚的德国籍物理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他在颜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有著名的奥斯特瓦尔德色彩系统，该系统基于由黑与白形成的灰度量表，再结合一种纯色，由此三变量的比例定量描述某种特定色彩）。奥斯特瓦尔德上世纪之交发明了“灰度”。失调的电视闪烁显灰，等待着被彩色淹没，等待着图像。灰无象，腼腆如堇，怯涩寡断，于几乎不经意间在阴影中被捕捉。这腼腆如堇（shrinking violet），那天新读到的英文俗语，形容腼腆害羞者，字面意思就是“退缩着的堇”。进入大珍堂，就是这种“腼腆如堇”，你能从灰漫游至黑或白。
| 进入大珍堂，就是这种“腼腆如堇”，你能从灰漫游至黑或白
“灰的在场从不声张。”这时刻存在的灰，类似“灰尘+灰度”的双重意味。观者进入仿佛都成了老书蛾。古家具、木雕门窗、石刻石缸、陶瓷器、玉器、铜器、字画古籍、古玩杂件……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清以来的各类民间藏品数万件。大珍堂的“大”，名副其实。
灰，创造了一个完美背景，让时间的色彩在灰中歌唱。能够想见，岳照贵面前的种种灰，曾是他少年时期那些被雨水浸透的阴沉日子。漫山遍野的树，变成他眼前收集到的各种木料。变成菩萨道士罗汉，变成床窗桌椅案几——变成镂空的时间，接踵而至的匾额、马灯、花架，离落心事，不忍说破，好像有一列货运列车，始终在心头奔跑。到处翻找，在一个不起眼的网站找到几张大珍堂一处仓库的旧影，据说那处仓库早已废弃不用，市井往往深藏生活的秘诀。总的来说，这里与岳老板，不像之前遇到的太多收藏家，不必说什么傲骨嶙峋，不必抹杀那些世俗的本性、生活的地气，不必妆点山河变色后悲泣喜笑的矛盾：“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雪满头！”吴梅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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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翻找，在一个不起眼的网站找到几张大珍堂一处仓库的旧影，据说那处仓库早已废弃不用，市井往往深藏生活的秘诀
摄影师皮卡喵最后才悻悻收拾好摄影灯，摸摸那壶铁观音，冷了。不冒白烟。案头放着梅坞丛刊之一的《说印》，顺便翻开书叶，说这个书当时该拿来当作拍摄的背景。我们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收工。
| 镂空的时间，接踵而至的匾额、马灯、花架，离落心事，不忍说破，好像有一列货运列车，始终在心头奔跑
作者丨谢礼恒
摄影丨皮卡喵
部分资料信息来自 了之
排版丨崔婷
特别鸣谢丨梅见、《何不怜取眼前人》（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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