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新型冠状病毒所致的疫情被世卫组织认定为“国际突发卫生事件”。
一个月以来,疫情带来的变化和影响已远超人们最初的想象:一线医护人员仍然竭力奋战;各地围城防控;所有人,甚至连宠物的正常生活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距离原定轨道越远,我们越是迫不及待追根溯源。从开始到现在,科学家们仍在不懈寻找这一次冠状病毒变异传播的中间宿主,貉、獾、果子狸,甚至于水貂和蛇都在怀疑之列。
今天,我想以一个南方姑娘的身份,从童年以及现在的故事说起。
家乡暖阳。
写挺长,建议浮窗。
本文所说野味均指陆生野生动物。
◆它们,都是我们的动物邻居
除了在国内养殖的水貂,其它几种我后来都在野外见过。
第一次见果子狸,距离远到我连“狸猫换太子”的典故都没想起来。那是新龙的一个瓢泼雨夜,一百米开外,峭壁的果树上趴着一只躲雨的果子狸。从它移动的身影看,那只黑黢黢的小动物,很羞涩。
果子狸有一条黑长灵巧的尾巴,喜欢吃果子。
第一次见貉,是从京郊回市区的路上,一辆油量将近为零的越野车以滑行的速度穿过一条铁路桥。车灯的光影里,一只屁股圆滚滚的长毛动物颠颠地在车前跑,似乎正要从一个垃圾箱移动到另一个垃圾箱。
北京怀柔的一只貉。BY TF010
第一次见獾——严格说是大猫看见的——是在北京怀柔的山里,接近黄昏,两只猪獾站在落叶里与大猫短暂对视,听见我们下山的声音,就窸窸窣窣逃走了。
猪獾妈妈和宝宝 王放 摄
而蛇,我见过有毒的、无毒的和微毒的,它们有的喜水,有的爱滚烫的水泥路面,有的喜欢草上飞。体色艳丽的就像被风掠过的野花,在草中转瞬即逝。
北京郊区一条温柔的赤链蛇。大猫 摄
看见它们的时候,我没有一次将它们和“中间宿主”这个杀伤力巨大的词联想起来。相反,每次我都希望它们能不能别这么羞涩,能不能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它们呆住、警醒、溜达着逃跑的表情实在太有戏了。
这些久违的自然课真真正正地让我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平等,为什么不该吃——它们那轻快的脚步就像是悄悄搬到你家隔壁的邻居,不,可能在你我还没来之前就已经是这里的原住民。它们不是食物,而是我们的动物邻居啊。
现代社会,让它们从邻居变成食物的,有迷信和传统、也有人类凌越一切的优越感和自大。
有大仙之称的黄鼬,是北方常见的动物邻居。 大猫 摄我的家乡在广西,一直以来,这里都是捕猎、消费野生动物的重灾区。在老家,海里游的统称“海味”,山里会爬的会飞的会跑的,统称“野味”。甚至,来源不明的猫、狗和鼠,也曾出现在大人们的菜单里。倒也不至于啥都不挑就吃。比如河豚,大家就比较忌讳。只要不彻底煮熟,就会一吃毙命。尽管如此,我仍然听说过不少人挑战,并以此炫耀自己的勇敢。我爷爷长在农村,以前打解放战争还有三年大饥荒的时候,都杀过动物取食。以至于现在听到非典和果子狸的关系,92岁的他,第一反应依然是,果子狸,好吃啊。我爸是开始收敛的一代,但是下乡上山的时候,也跟其他青年一起用火把追过地里的狐狸,吃过野鸡。他说,现在广西都没怎么听说过狐狸了。我身边,还有六七十岁的各种姨,会把蝙蝠叫“飞鼠”。李姨说,以前他们最讨厌蝙蝠,所有山洞里都有密密麻麻一大群,他们村就会拿火把去烧,能掉不少。三姨则说,以前他们会去山洞里捡蝙蝠的粪便做肥料,满地都是,厚厚一层。那些都是住在村里的往事了。后来我家定居城市,就没碰过野味,只剩宣称能滋阴补阳、具有保健奇效的各色蚂蚁酒、蛇酒、中药酒,大瓶小瓶的堆了不少。印象中,少年的我对“该不该吃野味”这件事,没什么判断。小学自然课和科学课,基本都会变成自习和阅读课,能记住的课程就只剩下拿种子回家泡种,以及看看铁钉在水里和油里的生锈速度。而祖祖辈辈传达的有关于它们的知识,也只有,“地上两斤不如天上二两”,“以形补形”,以及它们有多重,滋味如何。如果当年它们出现在餐桌上,大人夹到碗里,我会不会坚定拒绝?在某程度上,“果子狸营养丰富”和“多吃葱能聪明”的说服力是一样的,长辈的关爱加上我的无知,我实在没有动力拒绝。回想起来,在童年的迷思和现在波及全国的疫情之间,我总觉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野味的消费者,不就是童年时代所遇的叔伯姨婶么?而吃野味的迷信和传统,就是我童年记事的一部分啊。如果将全国的野生动物非法贸易比作大江大河,那如我家乡一般的小城小镇小小村落就像毛细血管一般的细流,既是产地、也是市场。无论饭店、苍蝇小馆,抑或是私家厨房,以及潜藏其后的文化传统和消费习惯,便是根源之地,都曾助长野生动物非法贸易变成无知狂妄的罪。据网上披露的三份许可书统计,在广东清远农批,仅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一年,就陆续授权销售野猪3万头、小麂1万头,猪獾2万头,野兔6万只,斑鸠10万只,竹鸡10万只,眼镜蛇3万公斤,王锦蛇10万公斤,乌鞘蛇10万公斤等等……按其市场售价,全数销售所得可过百亿。联想到背后的市场需求,我已不寒而栗。
而批发销售的动物来源渠道更让人疑窦丛生。尽管,每份许可中都命令不得收购、出售无合法来源的野生动物及其产品。但多少家、什么标准的大规模养殖场能满足如此巨额的市场供给?对于同一个贸易公司在一个月内提出的三份数量如此惊人的批发销售申请,其来源以及所需的防疫检疫真的经过充分审核了么?全国上下,如这样“兴旺”的农批不止一二。他们既是驯养繁殖经营个体的合法销售渠道,也是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的黑色终端。在许可书的有效期限内,志愿者在该清远农批调查时发现,“野生动物都是一车车拉到那个地方,收完了以后再分流,批发继续往外地走,不散卖,以鸟类为主,各种野鸭子。更野的东西必须要熟人才能购买。”同据《三联生活周刊》调查,湖北省森林公安局也“曾经查获一辆从安徽出发,途经江西的运输车,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执法人员都呆住了,黄麂、猪獾、狗獾、白面狸、鹭鸟……满满一车全是野生动物,一只只数下来竟然超过4000只,同时另有眼镜蛇、五步蛇、乌梢蛇等爬行类600余公斤”。仅2018年,仅湖北省全年便累计侦办涉野生动物类刑事案件250起,查处行政案件494起,查获非法捕猎的野生动物16123只。其他省份,比如我的家乡呢?同样是2018年,在9-12月开展的“绿网”专项打击行动中,广西森林公安仅约两月,就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186人,收缴野生动物近万头/只……
回想起我曾在山里见过的羞涩动物,今天我们因疫情和恐慌所致的绝境,竟是野生动物每天都在面对的。我们的口腹之欲,就是它们的绝境。数百只铁爪鵐就像一颗颗小手雷,落入华北的荒草地。而在南方位于同等生态位,也曾数量巨大的黄胸鵐却以“禾花雀”之名被吃成了全球极危物种。巧巧 摄作为数十年来最直接的受害者,数以亿计的野生动物从未发声。它们出生、长大、被抓、被杀,像一部黑白默片。最后,动物被端上餐桌,客人咀嚼的声音,肉块经口腔滑入食道的声音为默片配了音。没有微信微博朋友圈公众号的野生动物们无处申辩,和无告的大自然一样,在静默中凋敝。直到,它们从蓬勃灵动的动物邻居变成乌糟哀怜的困兽,又从待宰的困兽变成传染病毒的中间宿主。那仿佛是一系列巧合的叠加——不管是它们住进了未经清洗消毒的笼舍,还是病源动物的粪便沾染了它们入口的食物,总之,病毒在它们身上变异得恰能制伏人类,经由现代发达的交通路网,沉默发酵,沉默传播,一旦爆发,整个社会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即便如此,你若问我,时至今日,那些习惯吃野味的人会转变么?且看近期,市场监管总局、农业农村部和国家林草局联合发布的《关于禁止野生动物交易的公告》。看完全文,我的第一反应如许多人一样:疫情结束之后就解禁么?第二反应是,哪怕我们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但这份公告的出发点也如保护法的执行一样,缺乏对野生动物的体认和关照。当野生动物有重要经济价值、重要科学研究价值的时候,便对其繁殖驯养开绿灯;当野生动物有疫源之险,便一刀切、拒之千里。但恰恰是因为人的利益总因时势而变,想养就养,只关心规模、效益,不关心福利、死活,甚至养不了就或宰或弃,才让野生动物有了成为中间宿主的机会,让人畜共患的病毒、细菌有了繁殖变异的温床。换句话说,如果不将野生动物作为人必须依存、必须尊重的生命体,我们仍旧是在钢丝绳上跳舞。
随便给根绳就能起舞的,除了小龙女,只有野生动物了。红颈苇鵐 巧巧 摄
由非典至今,16年过去了,疫情再次暴露出关键问题——相应的动物防疫、检疫工作仍然缺位;来源不明的野生动物混入市场的乱象依然难以监管。背后的执行难或许还存在这样一些问题:如何识别野生动物,不同物种在驯养、繁殖、运输过程中有哪些防疫和检疫工作的原则和标准?我们准备好精细化管理所需的一系列功课了吗?但吊诡的是,回答好这些问题恰恰需要人们放下利益准绳,从生命本身去看待野生动物,从生态系统的角度看待它们的生息和繁衍,才能做到科学并长久有效。这些答案正是执法和管理能力最重要的组成,恰似大厦的地基。遗憾的是,我们现有的大厦所缺的,似乎正是这样一块坚实地基。但是,若指望仅靠一两次疫情的阵痛来夯实大厦的地基,扭转乾坤,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但经此一役,在所有人都饱受其困之后,我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力有不逮,并愿勉力补足,就能事半功倍。显然,我们已经达成很多共识,其中包括,在新的社会共识稳固之前,严执法、严监管仍是唯一的出路,不论时限。否则,中间宿主只会轮流坐庄,我们仍将难逃自然的审判。对于未来,我仍抱有期许。因为现在的年青人和未来的小孩,已有充分的信息去澄清我童年时的迷思。自然与人的关系,野生动物与食物之间的关系,他们该有明确的答案了。2020年的开局,像是一堂大课。身处其中,惟愿事不再来。公安部下发紧急通知,“各级公安机关要积极配合野生动物保护、交通运输、动物防疫、卫生健康、市场监管、网络监管等部门,对野生动物人工繁育、市场经营、网络销售等环节开展全面排查。要深入农家乐、饭店酒店、花鸟宠物市场、野生动物驯养繁殖基地等场所进行大清查、大整治,切断非法经营利用野生动物的渠道”。点击阅读原文,参与对野生动物消费、贸易、立法意愿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