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多舛的中国云豹，境况能比老虎好多少？

刚刚过去的老虎日（可戳：老虎日｜3726-5578只老虎，是全人类的保护基本盘），虎再一次登上讨论的焦点。尽管仅存的虎仍面临着各种困境，但我们希望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行动，能让现状不至于太糟糕甚至是发生好转。

这周即将迎来另一个“猫日”——云豹日。

如今，云豹的身影在整个中国都难得一瞥，但在历史上，它在中国境内广泛分布。

然而即使藏身于人迹罕至的密林，它们的命运也免不了在历史的浪潮中浮浮沉沉，最终走到了危亡之际……

01

属于中国的大猫

云豹（Neofelis nebulosa）可能是全世界野外研究最少的一种大型猫科动物，它们生活在亚洲东部和南部的常绿森林，因身上大片独特的云霞状花纹得名。云豹与巽他云豹关系接近，两者早在640多万年前即从猫科共同祖先中分离，是现生豹亚科物种中最早分化的一支。

云豹也是唯一一种模式产地位于中国的大猫，1821年由英国学者爱德华·格里菲斯（Edward Griffith）根据一张来自广州的毛皮描述命名，数年后由于颅骨的细微差异而被动物学家约翰·格雷（John Gray）置于独立的云豹属（Neofelis）中，其词源自拉丁语中的“nebula”，意为“云雾”。

大陆云豹分布范围 来源：IUCN

云豹是一种行踪隐秘的大猫，生活在树冠阴闭的热带常绿丛林，昼伏夜出，主要在晚间和晨昏时分狩猎，其猎物包括树冠层活动的猴类、巨松鼠、鸟类，以及从地面经过的果子狸、赤麂、雉类等，此外马来西亚和云南的研究员还曾观察到云豹袭击水鹿这样的大型食草动物。

传统观点一般认为云豹可分为4个亚种，除了今天普遍视为独立物种的巽他云豹（N.diardi）外，还包括栖息于喜马拉雅山麓的尼泊尔亚种（N.n.macrosceloides）、分布仅限于台湾岛的台湾亚种（N.n. brachyura），以及生活在华南与东南亚大陆，分布最广的指名亚种（N.n.nebulosa），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大陆云豹不存在明显的亚种分化。

历史上云豹在中国境内分布广泛，民间称为“龟纹豹”“荷叶豹”或“艾叶豹”等。它们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包括孤悬海外的海南岛与台湾岛。

云豹雌雄两性的体型差异

云豹的两性差异明显，雄性云豹的体型明显大于雌性，但一般不会超过25公斤。

不过有指在1991年11月，福建闽侯县狩猎队在古田县松吉乡一个名叫华山村的地方打死了一只体型巨大的云豹，经测量，该个体重达35千克，创下云豹这一物种已知最大的体重记录。

云豹在马来话称为“harimau-dahan”，意为“树枝上的虎”。作为一种高度树栖化的物种，云豹的身体结构无疑极好地适应了丛林环境。粗短有力的四肢提供了强大的攀爬能力、几乎与身体等长的蓬松长尾有助于在树枝间行动时保持平衡、斑驳的毛皮是丛林绝佳的迷彩色、而长达4㎝的犬齿增加了它们在猎捕时一击毙命的成功率。

已灭绝的台湾云豹

中国野外共有13种猫科动物分布，分别是豹亚科的“大猫”与猫亚科的“小猫”，云豹是体型最小的大猫，平均体长75-105厘米，体重约18-23公斤，成年个体与一只普通猎犬差不多大小。成年云豹通常会避开人类活动，只是偶尔在食物短缺时靠近村庄附近，偷食鸡、鸭与羊等家禽家畜。

与虎豹等大猫亲戚相比，云豹很少引起农民的愤怒，甚至在福建的部分地区，人们将云豹进村被视为“山神拜房”的象征，是一件值得左邻右舍摆酒庆祝的好事。

但在今天，情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悲哀的现实：云豹已经从中国境内绝大部分地区消失。

曾经的山神渐行渐远，虽之逝去的还有人们关于山林的记忆，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02

染血的华袍

造成中国云豹悲剧命运的根源，无疑来自它们身上那华贵而美丽的皮毛。

如果将整张云豹皮平摊打开，两侧对称的块斑看起来就像云霞的形状，又颇似龟背的纹路。在古人眼里，神秘的花纹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为云豹赢得了“龟纹豹”的美誉。

云豹斑斓的毛皮是森林中极好的伪装 @ Raju Kasambe

早在明清时期，云豹皮即受到人们的普遍欢迎，在市面上的售价不菲。清代博物学家陈元龙在笔记《格致镜原》中评价道，“似小而文散者名艾叶豹，其价尤贵于连钱（金钱豹）”。

可云豹不需要这份“殊荣”，对它们而言，再美丽的花纹不过是狩猎时的伪装，方便在斑驳的背景中悄悄靠近猎物而已。但在人类眼中，这种独特的云纹却被赋予了吉祥的意味，连带着云豹皮也身价倍涨。

这一点可以从古书中寻找到线索。例如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晴雯拖着病躯熬夜修补的“雀金裘”，就是一件用金丝银线孔雀毛编织，云豹皮为里子的华贵锦袍。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云豹皮足够珍贵，爱孙心切的贾母又怎么会将其赐给贾宝玉，并嘱咐他一定要珍而重之？

斑斓的毛皮是云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它们狩猎时的伪装，从树梢跃起时的隐藏，也是它们不幸命运的根源。

历史上云豹栖息的森林大多地处偏远，荒无人烟，受制于交通条件和生产力落后的制约，人们对云豹的猎捕只在有限的范围内，因此并未对种群延续构成严重威胁。

颇似龟纹的云豹皮

但进入50年代以后，情况发生了改变。随着新中国成立，发展战时萧条的社会经济成了迫在眉睫的首要工作。为了促进城乡经济发展，1950年7月，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在北京成立，随后在各级人民政府的关照下得到迅速发展，很快形成了一个上下连接、纵横交错的全国性流通网络。

随着供销系统的完善，供销合作社不仅为山民提供了猎物销售的平台，同时还便利了购买枪支弹药的渠道。再加上当时人民政府大力组织社会各行业展开生产，不少人民公社甚至组织了专门的狩猎小组，以开拓副业的名义专门进山狩猎。

这一切标志着云豹命运转折的开始。

1955年，仅江西省的豹皮产量就高达1187张，其中云豹占据了五分之一以上；60年代初，贵州省平均每年可收购云豹皮395张；同一时期，福建、湖南和湖北等省份的产量也能达到上百张左右。

云豹标本 现藏于@北京自然博物馆

尽管云豹因其经济价值极高而广受欢迎，但必须指出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云豹，却并非狩猎生产的主要对象。

造成这种现象由多重因素造成，一方面，建国初期的组织性狩猎多以消灭“兽患”为目的，体型较大且危害人畜的华南虎、金钱豹等自然首当其冲，而云豹显然不在此行列。

另一方面，云豹对栖息地的要求颇高，主要生活在生活干扰较少的林地。即使是猎物资源丰富的马来西亚，云豹的平均密度不过每百平方公里1.8~4.7只，云豹的天然低密度决定了无法对其专门猎捕。

1985-1988年间，湖南株洲炎陵县先后救助云豹3只，均送往桃花洞保护区饲养

据四川省美姑县土产公司统计，从1960年至1979年的20年间，当地共收购金猫皮900多张，但云豹皮只有50多张，平均一年才能获得1~2张，足以反映出野生云豹的罕见程度。

无独有偶，从1970年对湖南南部江华县一狩猎生产队的访问资料得知，该乡狩猎组一年内共打捕大小野兽555只，而云豹仅仅出现了2次。可见即使在主要产区，云豹也并不算常见动物。

广西自然博物馆收藏的云豹标本 @ 巨头

但云豹也有自己的弱点——如同大部分猫科动物一样，云豹喜欢沿着比较开阔的山脊线活动，经常留下粪便与爪痕等痕迹。在经验丰富的猎人看来，这仿佛是明晃晃地宣告它们的存在。

1991年6月10号在浙江衢州常山县曾发生过这样一起案例，一位吴姓村民在村庄周边的山上，仅在数小时内便利用暗弓捕到2只云豹，均重达十余公斤。而贵州兽类调查队1974年12月在梵净山访查时，江口县盘溪镇一名猎人报告在同一路径先后捕到3只云豹。可见一旦掌握习性，猎捕云豹并不困难。

贵州兽类调查队1971年4月29日采集于黔南州贵定县的云豹标本 现藏于@贵州师范大学

云豹的密度也与其他大型食肉动物的活动息息相关，来自泰国和印度的野外研究表明，当虎豹等大猫明显缺席的情况下，云豹和豹猫等中小型猫科动物会迎来显著的增长。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国内。来自赣南与赣中的皮毛统计数据显示，50年代初，江西省金钱豹的收购量是云豹的4倍之多，但自60年代消灭害兽事业的持续推行，金钱豹的收购量不断下滑，由最高峰时的325张锐减至只剩6张。

在此期间，云豹产量一直维持稳定的趋势，每年收购量在100张左右徘徊，最多的一年达到了145张。甚至当其他大型猛兽被人为消灭之后，江西云豹的数量反而呈现回升增长。可谓是“山中无老虎，云豹称大王”

湖南宜章县莽山林区（属南岭山脉）捕获的云豹

不过在中国，云豹的春天十分短暂——显而易见，当老虎倒下之后，猎人转而将枪口瞄准了树梢上躲藏的云豹。

进入80年代以后，随着虎豹等大型食肉动物绝迹，云豹越来越被视为狩猎生产的重要对象。皮张由外贸部门收购，云豹骨进入中药材公司库房，剩下的豹肉也是高级野味，在两广地区颇受欢迎。总而言之，云豹身体上下的任何部位都不会被轻易浪费。

云豹骨架 @ 奥兰多市骨骼博物馆

其实早在1961年，国家林业部制定的《狩猎事业暂行管理办法草案》中，即将云豹和金丝猴等同列为禁猎物种，指出经营策略必须贯彻加强资源保护的原则。

很显然，法律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厚重华贵的云豹皮在国际市场上可换来大量外汇，因此迎来了外贸公司的疯狂收购。一些地区还出台过“皮张奖励政策”，鼓励山民不择手段的交售。

比如在四川理县，每张云豹皮可以换取奖售粮食50斤和布票2尺。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这更加刺激了对云豹的猎捕。

由于云豹的天然密度很低，如此大规模狩猎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到80年代以后，一些地方的云豹事实上已被消灭殆尽。

福建闽侯县采集的云豹标本，现藏于北京林业大学 @ 国家动物标本资源共享平台

最明显的衰落发生在贵州省，60年代前半期，贵州省每年平均收购云豹皮395张，位居西南诸省第一，70年代后减少到年产30张左右，80年代后更是每年只能见到2-3张，不足二十年前的百分之一，种群下降如此迅速，令人难以想象。

1983年调查发现，皖南的宁国、歙县、泾县和旌德等4县一共只收到云豹皮19张，与几十年前动辄上百张的收购记录相比，凸显出云豹所面临的困境。

幸而在1988年12月国务院批准颁布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云豹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从此对云豹的保护有了法律上的依托。

对于这个早已岌岌可危的物种，这份迟来的文件会是久违的曙光吗？

03

致命的盛宴

80年代前的词典曾对云豹做出过评价——“全身是宝”。对云豹来说，这绝不是一句夸赞，反而更像是一句诅咒。

云豹是新中国最早受到保护的野生动物之一，当云豹在1961年进入禁猎物种名单时，华南虎还在被当作“害兽”遭遇大规模猎捕。

1975年出版的《全国中草药汇编》记载，云豹骨有着“祛风通络，强筋健骨。用于风湿痹痛，脚膝酸软”的作用。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云豹骨只是作为虎骨的替代使用。

1991年，浙江宁波宁海县茶院乡误捕杀的一只云豹

传统中医将金猫与云豹称作“杂豹”，认为其属于价值很低的物种，远不如华丽的皮毛般受到青睐。但随着野生虎骨来源接近枯竭，使用云豹骨或金猫骨入药的现象越发普遍。

1968-1974年间，湖南永州江华县药材公司先后从当地收购了5只云豹专门入药。人们很快意识到，无论在质量还是产量上，云豹骨完全可以作为虎骨的平替，于是揭开了云豹大规模作为药用动物的序幕，在主要产区江西赣州，安远县酒厂生产的豹骨酒如此畅销，以至于在1990年被江西省食品工业办公室评选为省级优质酒产品

江西赣州博物馆收藏的云豹标本 @ 巨头

其实按照1961年的《狩猎管理办法草案》，使用云豹入药及入酒都是严格受限的。但讽刺的是，直到2006年1月1日，我国才全面禁止从野外猎取豹类和收购豹骨，此前这种收购行为一直处于灰色地带。

绝大多数情况下，即使云豹有着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头衔，却依然未能阻挡外贸部门的疯狂收购，只有偶尔的执法案例为我们揭开了云豹非法贸易的冰山一角。

1984年，广东惠州龙门县破获一起重大盗猎案件。当地县中医院绕过监管部门，偷偷从福建龙岩长汀县收购了大量金猫和云豹用以入药，仅现场缴获的新鲜云豹金猫尸体就多达14具，总重量为253.6公斤，另有熬制的伪虎胶119.4公斤，伪虎骨酒74瓶。

80年代国内生产的豹骨酒

龙门县中医院只是云豹非法贸易的一个缩影。就在同一年，中国开放毛皮市场，不再由供销社和外贸部门统一收购。从此，野生动物贸易进入市场化时代。大量商贩走街串巷，从原产地直接收购野味，销售到当时经济繁荣的珠三角地区。

随着计划收购时代终结，云豹并没有迎来真正的春天，而是被一张贪婪无比纷繁复杂的的走私网络裹挟着，坠入深渊。

特别是很多执法部门，尚且没有形成云豹属于保护动物的概念，对于一些盗猎案件只是采取“和稀泥”的态度，缺乏有效问责。

譬如1986年9月，湖南常德桃源县菖蒲乡发现一只云豹被盗猎，而犯罪嫌疑人张清兵除了被追回赃款之外，只要求写了一份检查，没有被施加任何处罚。执法部门的缺位，变相滋长了盗猎之风盛行。

从1991年至2002年间，湖南长沙市浏阳林业局先后收缴活体云豹6头，云豹尸体1只，云豹皮4件。这些来自执法部门的记录几乎是湖南云豹最后的证据，还有更多的盗猎案件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默默发生。

1991年，龙岩市林业公安缴获的云豹，重32公斤，后放回武夷山自然保护区

此类针对云豹的偷猎案件中，除了为获取皮张和豹骨以外，云豹肉也是偷猎者目标之一，特别是在有着悠久野味传统的两广地区，进食云豹更被认为有着强身健体的功效。

1987年，一群香港游客来到广东惠州市旅游，他们在一个名叫“兴华野味馆”的地方就餐时，看到餐馆笼舍里有一只活的云豹待售，香港客人大为意外，随即点单享用，拍照后带回香港大肆宣传。

此时的香港已经是亚洲金融中心，这一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播出去，香港本地报纸很快以《香港食家赴惠州吃老虎宴带回虎牙》进行深入报道，对当时的大陆形象造成了严重不良影响。

香港查获的走私云豹皮 @ Rondnoirm

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WWF）香港办公室随即向广东省林业厅提出严重抗议，脸上无光的省政府马上向地方林业处发出指示，要求林业部门和工商局对此事进行联合查处。

受此事影响，从1987年起，惠州市林业局、工商局、水产局和林业公安分局每年都要联合开展野生动物执法大检查3～4次，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野味之风的蔓延。

湖州博物馆收藏的云豹标本，为1990年左右，森林警察在饭店和集市上查获的非法贸易个体，不治身亡后留作标本 @ 巨头

“惠州虎宴”事件可以被让我们看到上世纪野生动物保护法执行的典例：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一线的盗猎者本人受到惩罚，而经营方和销售方以及消费者却常常平安无事。

即使酿成如此严重的舆论风波，以及犯下了非法经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云豹的重罪，事发的兴华野味馆依然无人问责，只有猎户刘继新被草草罚款4600元。对不法商贩而言，这种惩罚显然没有任何震慑力。

于是在同年11月，兴华野味馆又从河源市龙川县倒卖来另一只活体云豹，饲养一段时间后转卖给桃源宾馆，直到被惠州市环保部门发现收缴。兴华野味馆如此有恃无恐的态度，凸显出上世纪执法缺失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影响。

走私查获的云豹皮大衣

1993年12月，惠州市博罗县福田镇的金凤野味海鲜酒家再次被查获非法云豹一头。这一次，国内媒体也积极参与进来，惠州市电视台、《南方日报》、《惠州日报》和《惠州晚报》等均对本案进行了专题报道。

迫于严峻的舆论压力，酒店老板邓光被严重警告并重罚8万元，救助的云豹也被送深圳野生动物园饲养。

博罗县南部与香港接壤，随着市场经济改革的深入，两广地区进食野味的不良之风再一次复兴。80年代，济南军区一位从两广出差归来的士官对战友炫耀说，“此行不虚，吃过穿山甲，嚼过娃娃鱼，啃过云豹肉，还吃过砸猴脑，一场宴席花去上万元。”

直到今天，穿山甲依然在野味餐馆里可以见到

诸如此类的盗猎行为迅速扑灭了岭南地区最后残存的种群。1990年1月20日，梅州市五华县农民魏忠源等带着包括2只云豹在内的大批保护动物前往深圳出售，被警方当场抓获，其中一只被发现时已死亡。

同年12月6日，韶关市仁化县有农民在长江镇范子山夹获一只活体云豹，这只云豹比较幸运，随后被送往广州动物园饲养。这是云豹在其模式产地广东境内最后一笔确认的记录，此后再无任何发现。

04

华东云豹的终结

2002年9月17日，福建省梅花山中国虎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只野生云豹遛进食草动物区，惊扰了正休憩的梅花鹿群，在围栏上留下大量痕迹之后，它叼走了一只100多斤重的梅花鹿，随即消失在夜色里。

福建梅花山是野生华南虎最后的避难所之一，1992年在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组织的全面评审中，梅花山野外共发现华南虎挂爪56处，足迹6个，收集到虎啸信息8条，目击华南虎44人次。

1992年，福建梅花山盗猎陷阱中发现的云豹，图片拍摄后不久不治身 @ Chris Coggins

为了更好地保护华南虎，1999年龙岩市政府在上杭县建立了华南虎繁育中心，并从苏州动物园和桂林熊虎山庄引进种源，成为中国最早开展华南虎野化研究的相关机构之一。

截止2000年，梅花山中国虎园内共生活着6只华南虎，毋庸置疑，野生云豹通常会主动回避老虎活动，为何这只云豹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踏入森林之王的领地觅食？

无独有偶，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安徽，牯牛降保护区曾经做过一个统计，从1998-2003年间，池州市石台县连续记录到云豹下山13只，对于这样一种性情害羞的物种而言，如此频繁的下山事件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江西井冈山区捕获的云豹

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安徽师范大学在2000年4月解剖了4只由石台县移送的云豹尸体，尸检结果表明其中3只都腹中空空，没有一丁点食物。这种不正常行为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大饥荒。

这似乎难以理解，因为云豹体型并不算大，当环境骤然恶化，大型动物纷纷消亡时，云豹可以通过对小型猎物的猎取来挺过最困难的时光。比如在浙江省，最后的华南虎捕获记录停留在1958年，而云豹至少在少数林区一直幸存到1994年后。

印度马纳斯（Manas）国家公园的云豹 @ Alamy

不过云豹自身存在着一个天然劣势。正如前文所述，云豹在天然条件下的密度极低，需要更广阔的领地才能繁衍生息。

来自泰国的研究估计，雌性云豹需要的家域范围为33.6～39.7平方公里，雄性云豹为35.5～43.5平方公里，甚至比老虎的活动范围都大。

已记录云豹密度最高的地方位于印度东北部米佐拉姆邦的丹帕（Dampa）老虎保护区，数量为每百平方公里5.14只。丹帕保护区虽然名中带着老虎，但实际上当地的大型猫科动物早在多年前即已绝迹。云豹一跃成为最大的食肉动物，再加上异常充沛的食物资源，才能形成如此高密度的种群。

一篇2020年发表的论文显示，要维系一个云豹种群的长期生存，至少需要800平方公里以上的连续栖息地，包括大片不受干扰的原始森林，健康的生态结构，以及有限的狩猎压力。

80年代，湖北咸宁捕获的云豹

历史上云豹在华东地区分布极广，包括南昌近郊的梅岭（1960s）、福州郊区的旗山（1998年）、武汉南郊的毛铺水库（1984年）等，这些省会城市的周边都曾捕获过云豹。

作为华东山区的旗舰物种，云豹的身体已经成为森林健康的晴雨表，而石台县下山的13只云豹中，只有3只比较健壮，剩余个体都十分瘦弱。连它们都难以找到食物，意味着当地生态系统已处于恶化的边缘。

来自浙江西天目山采集的云豹标本

随着狩猎压力激增，最靠近人类活动区的云豹率先灭绝，接着是孤立林区的云豹。而在那些连片的栖息地，比如安徽南部的皖南山区、湘赣边界的九峰山脉、以及福建西部的武夷山，云豹一直坚持到最后。

以上地区有着共同的特点——很早就受到保护，森林覆盖度高、动植物资源丰富，甚至在大跃进时代也没有遭受严重破坏，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与全面性。

转折发生在1985年，为盘活农村经济，中国全面开放木材市场，取消木材统购制度，将集体林分担给个人，鼓励大户承包森林，从此林业砍伐进入市场化时代。

安徽泾县马头林场，整齐划一的人工林 @ 中国绿色时报

林业改革对云豹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

以牯牛降保护区所在的石台县为例，天然植被原本以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为主，1985年时，人工林仅占林地总面积的17%，但随着“五年消灭荒山，八年绿化安徽”口号的提出，大片天然次生林和荒地通通被看作落后的象征，是需要“消灭”的对象。

荒地在人们眼中毫无价值——杂草丛生，蚊虫肆虐，倒伏的树干上生长着大片阴暗的杂菌，百足虫在角落里伺机埋伏。但实际上，此类灌木丛生境正是华南兔和环颈雉等钟爱的栖息地，也是云豹理想的狩猎场。

随着荒地消失。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针叶树取而代之，人工林固然美观大方，但实质上内部的生产力极低，很少有野兔愿意来到这里活动，连鸟鸣声也稀稀疏疏，这里属于云豹眼中的“荒地”，是不被祝福的领土。

到2000年，石台县人工林的比例已迅速增长到30%左右，随之而来的是云豹大范围饥荒。

1988年，湖南炎陵县救助的云豹

据统计，从1999年到2000年的两年间，皖南地区先后有24只云豹出现在居民点周围，包括一些多年未出现过的地区。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饥饿迫使着野生云豹不得不冒着极大风险踏足人类领地，从而增加了它们遭遇意外事件的风险。

如果幸运的话——它们会被移送到动物园，然后在铁笼中度过囚禁的一生，比如1987年3月在湖南平江县恩村林场出现的一只云豹，相继咬死6头猪后由县环保部门捕获，被移交给长沙动物园饲养。

如果不幸的话，下山的云豹大概率会被愤怒的农民杀死，比如2000年2月在安徽泾县榔桥镇发现的一只雌性云豹，入户食猪时被当场打杀。

成都动物园因肥胖而走红的云豹“小云”，大约2000年左右从野外救助

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的大规模收购将云豹逼上深山，那么市场化经济的全面开放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1993年3月，华东师范大学的盛和林教授曾到大别山区的马鬃岭一带调查，他惊讶地发现，保护区海拔1000米以下几乎没有成片的林地了，到处都能看到当地山民进山运送木材的痕迹，而1000米以上的残留植被也大多被改造成人工林地。

这很难想象，因为马鬃岭是安徽省最早成立的自然保护区之一，1982年专门为保护麝类设立，但这几乎是同一时期华东所有森林的缩影。

2013年，皖南野生动物救助中心饲养过的一只云豹 @ 李健

随着仅存的保护区被一步步分割，再加上不受限制的盗猎现象，华东地区最后的云豹避难所也已经无法支撑该种的生存，于是在2000年左右，新闻上关于云豹下山的报道陡然增多。

• 1993年5月14日，江西武宁县杨洲乡救助一只云豹，重30斤，随后放回野外
• 1994年3月24日，江西上饶县望仙乡大山林场误捕一只云豹，重18.5公斤，上交林业局后放归武夷山野生动物保护区。
• 1994年，浙江开化县放归云豹两只。
• 1997年12月，福建龙岩新罗区适中镇发现两只云豹，体重分别为25公斤和10公斤。
• 1998年12月26日，江西万载县公安局在西坑乡西坑组发现被野猪夹误捕的雌性云豹一只，重约22.5公斤，随后放生野外。
• 1999年，安徽泾县丁溪乡捕到3只幼云豹，后放生。
• 2001年，安徽池州市缴获3只云豹，放归大自然。

这一时期云豹下山的记录陡增，并不是生态变好的象征，反而是一个物种最后的回光返照。

2006年，位于黄山市的皖南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收到一只来自休宁县救助的云豹，这是整个华东地区最后一次获得云豹活体。

出现在防火道上的疑似云豹

可能仍有极少数个体一直幸存至近些年，比如2010年有护林员报告称见到云豹，还发现过疑似被其攻击的藏酋猴尸体。不过最有力的证据来自相机镜头，2013年和2014年，黄山风景区防火道上的红外相机分别两次拍到疑似云豹出没的影像。

遗憾的是，这或许是华东云豹留给我们最后的记忆。因为此后红外相机调查大规模引入，但云豹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或许这一孤立的小群体已在栖息地开发与破坏的浪潮中走向终点。

近二十年来，几乎全球所有地区的云豹种群都呈现不同程度的下滑，尤其以中国最为明显。

2019年的一项研究指出，自2000年以来，全球已知云豹分布图内多达34％的优质栖息地已经消失，而中国的这一数值是97％——为世界平均水平的2.8倍。

全球云豹栖息地质量分析

科学家将面积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连续森林定义为云豹的“优质栖息地”，只有在这种大范围的连片森林里，云豹才有长远延续下去的可能。

该项研究同时指出，中国内陆已经不存在这样的优质栖息地，只有在西南边陲，一部分同东南亚接壤的保护区，姑且可以算作云豹理想生境的一部分。

那么，广袤的大西南，会保留着中国云豹最后的希望吗？

05

山水相连，应许之地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广袤的西南诸省，事实上直到最近二十年，中国西南还有不少保护区发现过云豹的记录。

• 1990年～1992年，云南中部无量山区，昆明动物研究所工作人员先后4次目睹到云豹追击西黑冠长臂猿的珍贵画面。

• 1995～1997年，贵州毕节市金沙县，连续有3只云豹被当地农民捕获。

• 2001年和2003年，四川宜宾市长宁县，相继救助了2只云豹。

相较于华东诸省，云贵川地区开发较晚，人口密度较低，当地的云豹种群一直幸存到最近的年代。

重庆三峡博物馆收藏的云豹，可能来自当地采集 @ 巨头

不过必须指出，并非西南所有地区都适合云豹生存，比如雄伟的川西山岭，迄今仍保存着大片完好的原始森林，且由于大熊猫的旗舰种效而得到有效保护，这可能是中国境内最优质的生境之一。

然而对于云豹这样一种典型亚热带物种而言，它们很难适应高海拔山区相对温凉的气候，因此四川西部一系列的巍峨群山——包括岷山、邛崃山、大相岭等，就从来没有记录过云豹的身影。

至于云贵高原的其他部分，尤其是一些人口密度很低的地区——比如云南东北部的昭通，我们得知云豹一直顽强生存了很长时间。

90年代前，云南德宏州盈江县捕获的云豹

今天的昭通因全球黑颈鹤之乡而闻名，似乎这里只有黑颈鹤与一望无际的高原湖沼。实际上，昭通是一个典型的山间城市，位于横断山脉与乌蒙山脉的交汇处，坡度在25度以上的坡地占总面积的53%之多。

这里地形起伏，交通不便，陡峭的环境极大的限制了人们的开发，就在黑颈鹤起舞的草甸之下，云豹在森林里跳跃追逐。

遗憾的是，我们对这群云豹的了解却大部分来自当地法院的判决记录。这带着鲜血的文字，向我们描绘了昭通云豹最后的命运。

云南保山市太保公园曾饲养过的云豹，约90年代

1994年2月8日到2月22日，位于昭通市最东北端的威信县高田乡，几名猎人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先后杀死和毒害云豹3只，经举报后取证逮捕，最终被当地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年。

这则案件固然是一个悲剧，但同时也向我们表明，昭通山区深处活跃着一个重要的云豹种群。甚至由于大型食肉动物早已消失，这群云豹已经达到了密度很高的存在，才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先后捕到3只个体。

然而十多年过去后，黑冠长臂猿的呼啸还在滇中山谷回荡，黑颈鹤年复一年回到大山包湿地越冬，而云南内陆的云豹种群就此走向终结。

你很难将高原上的黑颈鹤同生活在热带雨林的云豹联系在一起

造成这一切的答案很简单——盗猎。

1995年，一张完整的云豹皮在深圳市场上可卖到3万人民币，对贫苦的云贵山民而言，这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高田乡盗猎事件以后，法律的惩处并没有遏制住不法分子蠢蠢欲动的野心。从判决记录可知，接下来几年间，当地又有数只云豹惨遭盗猎。

• 1999年11月1日，盐津县中和乡村民解文雄在大金山林场内打死一只云豹，后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 2000年4月13日，盐津县豆沙乡农民蒋显云非法猎杀一只云豹，嫌疑人被移送司法机关。

据我们所知，豆沙乡遭盗猎而死的云豹是整个云南内陆最后一笔确凿记录，昭通云豹侥幸瞥见21世纪的曙光，接着便坠入无限深渊。

而在与昭通隔金沙江相望的四川宜宾，最后的野生云豹记录停留在2007年8月9日。当时一对云豹母子在长宁县梅硐镇中坪村过马路时，被路过的摩托车惊扰，母豹受惊急忙逃走，幼崽被居民捡获，经林业部门鉴定后被紧急放归野外。这是除边境地带以外，中国境内最后一次发现云豹。

四川长宁县从野外救助的云豹

长宁县是西南内陆最后的云豹之乡，从1990年就开始推行退耕还林工程，森林覆盖率高达44.1%。2001年8月和2003年3月，梅硐镇分别救助了雌雄云豹各一只，送至长宁县珍稀动物养殖场。

2007年10月29日，这对被救助的云豹幸运的产下两只幼崽，均为雌性，2009年转送至条件更好的重庆动物园饲养。

当成都动物园和黄山动物园饲养的云豹先后于2015年和2016年因高龄去世后，这对云豹姐妹成为整个长江流域，乃至中国内陆已知硕果存活着的唯二个体。可惜的是，它们年纪太大了，又都是雌性，注定无法将珍贵的血脉传承下去。

重庆动物园的云豹姐妹 @ 孙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们对云豹的贪婪是酿成它们悲剧命运的祸根。

1985年，中国每向外出口一件云豹皮可换取外汇700美元，活体云豹的价值更高，一只活体云豹在国际市场上的售价通常高达6000美金，且常常有市无价。

来自《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的数据显示，从1973年到1999年间，仅中国合法向外出口的活体云豹就多达37只，成为原产地最大的出口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售往日本。

1986年9月，长沙动物园赠送给日本平川动物公园的云豹

随着国内云豹走向终结，蓬勃发展的野生动物消费市场却日渐繁荣。短短十几年间，中国迅速由原产地最大的云豹出口国一跃成为重要的进口国。

仅2004年一年，云南全省收缴的走私云豹皮多达12张，另有云豹骨架一副。2006年6月，西双版纳州森林公安查获境外走私的云豹皮4张。2008年，保山市查获云豹皮一张，云豹骨架三副。

2008年11月，非政府环保组织TRAFFIC在青海西宁塔尔寺周边调查时，看到旅游纪念品商店里明目张胆地摆放着一张云豹皮出售。青海并非云豹的原产地，可见这一定是由外地非法走私而来。

缅甸市场上出售的云豹皮

种种迹象均表明，到21世纪以后，中国已经成为全球云豹非法贸易的重要节点。讽刺的是，直到这一时期，我国学者才对野外云豹的生态学展开了初步调查。

2005年，北京师范大学的冯利民团队在云南临沧的南滚河保护区拍到了中国首张野生云豹生态照，揭开了我国云豹调查的序幕。

中国首张野生云豹照片 @ 冯利民

此后随着研究深入，西双版纳国家级保护区，易武保护区、高黎贡山、铜壁关、独龙江河谷相地也继拍摄到云豹影像。

从滇南到滇西北，这些云豹出没的林子如同一颗颗绿色翡翠，串联起整个云南边陲。遗憾的是，所有新发现地点均位于国界线周围，内陆地区已经很久没能听到云豹的咆哮。

2020年的一项研究指出，云豹在越南境内已经灭绝，孟加拉国和中国的种群可能已经功能性灭绝，马来西亚、柬埔寨、老挝和缅甸的数量都在下降，只有印度、尼泊尔、不丹和泰国等地的种群相对稳定。

云豹是高度树栖的猫科动物，有着惊人的攀爬能力，它甚至可以头朝下挂在树上倒立着向下移动

野生动物保护学家阿隆·怀特（Aron White）认为，由于栖息地破坏和猖獗的盗猎现象，全世界野外可能只有4000只云豹生存，这一数值比野生老虎还少。

至少在中国境内，野生云豹数量或许只比老虎略多一点点，但却远远少于其他所有大猫。

据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CFCA）在西双版纳州易武州级自然保护区的调查显示，3.3万公顷受保护土地上，可识别的云豹个体仅有3只。

西藏墨脱拍摄到的云豹

除了云南以外，另一个拥有野生云豹分布的省份是西藏。由于山高路远，人们对西藏云豹的认识较晚，直到1973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组织的藏东南联合考察中，科研人员才首次在察隅河流域获得云豹标本。

80年代以前，西藏自治区外贸部门每年大约能够收购10余张毛皮，这几乎是我们对西藏云豹的唯一印象。

直到2011年，北京林业大学团队才在墨脱县境内首次拍到云豹活体影像。现在看来，完好无损失的雅鲁藏布江河谷，或许潜藏着云豹在中国境内的最后希望。

云豹有着发达的犬齿，因此有“小剑齿虎”之称

云豹是中国四种大猫中处境最危险的一种，多年来持续的狩猎压力与栖息地破坏，一步步将云豹逼到最后的领土，换句话说，无路可退的中国云豹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如今它们仅限于西南边陲几处隐秘的林区，国界线对面就是更加贫苦的老挝和缅甸，云豹的明天到底在何方？

如果我们对此袖手旁观，放任这场危机不断恶化，那么这种中国最神秘的大猫注定难逃灭绝的命运。

好在现在还不算晚，至少它们还在某个隐秘的角落繁衍生息，云豹的未来掌握在我们手中，取决于我们今天所能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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