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访谈丨“回车键”真是作诗秘诀?每个孩子本都是“诗国”的天使
“阁下今日作诗否?”
“作不成,回车键敲坏了。”
采、编 | 玉关虎竹
贾浅浅诗 四首
难以想象诗歌今天还能成热点话题,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得感谢贾浅浅。
当然,若此事最终仅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闲谈,我们曾引以为傲的“诗国”不久又会陷入沉寂、如风起涟漪罢了。
回车键真是作诗秘诀?审美该有导向么?我们的孩子又该怎么面对诗歌、体味艺术之美?……与其“浅浅”驻足于一时之喧闹,不如深入思考,这或许比单纯定论某些诗作之深浅、某位诗人之高低更有裨益。
此次访谈,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瑞士华语女诗人、零零诗社创办人洪瑜沁,上海燎原双语学校助理校长兼课程协调员、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吴昱昊,以及北京青苗国际双语学校常营校区中学中方校长宋晶。
今天,就让我们来个诗歌版的“锵锵三人行”——那么还是从引起争议的贾浅浅及她的诗歌说起。
访谈实录
Q1
怎么看网民、官媒几乎一边倒地批评贾的诗歌?
宋晶
我对于任何一边倒的问题一向都会持比较审慎的态度,我想贾浅浅的事件已经不仅仅是文学层面的问题,它还非常考验受众的媒体素养。
在看待贾浅浅的问题上,不妨我们从多个角度来看待这个“热点问题”,或许就能抵御“信息茧房”对我们的缠束。例如:网络上几乎出现的都是这几首诗,那么贾浅浅的其他诗歌呢?呈现出什么风格?我们是否阅读过就随众群起而攻之?
从文学体裁来看,为何小说中大量的关于俗、性的描写一定程度上是被社会、被受众接受的,为何诗歌却不可以?口水诗也好、下半身写作的诗也好,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为何贾浅浅和她的诗歌在当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认为由贾事件而引起的争论倒更有价值。
洪瑜沁
毫无疑问,有“诗”,就有“非诗” ;有“好诗”,就有“烂诗”。有些分行只能当做一种“玩笑”,但完全无需担忧,因为这些只占很小的比例。我们不妨再多读几首贾浅浅的诗 ,比如下面两首,相信读者朋友会有自己的判断:
贾浅浅诗两首(右滑)
现在的诗歌圈基本就是诗人之间比较小众的专业交流场所。如果哪位诗人突然爆款于大众视野下,多半是争议性极强的,难免不遭口诛笔伐---这实在让诗人们有些尴尬,因为网红诗人往往与中国诗坛的真实创作水准相差甚远。
“一边倒地批评”是令人担忧的 :以偏概全的愤怒是否会波及本就边缘化的诗人群体,给真正潜心创作的诗人带来伤害? 在潜移默化中,是否会给读者朋友带来某种偏见或刻板印象,导致更多人不愿亲近现代诗 ?
一方面,我希望诗人们能够爱惜羽毛; 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读者们可以从对“烂诗”的审丑狂欢中抽离出来,将兴趣转移到对“好诗”的审美享受中去。
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诗歌的评价非常高,他甚至认为中国当代诗人有几位是世界级的。当然我们应该看到中国诗歌与世界顶级诗人作品之间的差距,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中国不缺好诗人,也不缺好作品。只是在诗歌日渐式微与小众化的今天,诗人与读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吴昱昊
网民官媒一边倒来骂贾浅浅的诗歌,第一是不应该的,我们在文学上应该有表达的自由;第二,评判的标准是什么,掌握在谁手里?所谓的“大雅”是什么,标准何在?
我们的问题就在于喜欢用一些大而空洞模糊的东西来吓人来压制人。什么大雅?这是新文化运动和延安文艺座谈会共同批判的封建社会儒家文艺标准,恐怕不是现代人应该有的文艺标准。何况,文艺有没有标准?要不要标准?由谁来定标准?这个问题还需要好好商榷。
Q2
您怎么看诗歌中的“解构”——解构有过度之说么?人们常说,自由应是有限度的,那么诗歌的自由也应该有限度么?
宋晶
“解构”——我认为是赋予新诗活力最有力的手段,与古典诗歌中意象的固化性、传承性恰恰相反,新诗试图通过消解传统而产生新奇的、独特的、陌生化的意义。
毛诗序中说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百年新诗的开端,由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而始,即使诗歌创作转向自由化,那么“诗以言志”,“言之有物”也是文学创作的核心意义。因此,我会更为关注具体的每一首诗如何带给读者审美抑或审丑,而不简单地以诗歌中是否出现了口语词、“尸字词”作为一刀切的评判标准。
洪瑜沁
在追求语言陌生化的诗歌界,解构本身没有问题,它是诗人个性化表达的一种方式。问题在于:解构之后朝哪个方向上构建新意义? 对传统审美的解构不一定通往审丑之路,也可以拓展为审美多元化的新路子。
但唯美并非现代诗歌的标准,这里我想借用诗人戴潍娜的一段话:
“大众对诗歌往往持有一种古典主义的保守观念,认为诗歌就是鲜花、月亮,就是玫瑰、夜莺。事实上,当代诗歌、当代艺术当中,有大量的黑暗元素、地狱景象,以及痛苦肉身的涌入。呈现生活和人性的荒谬、负面、黑暗、深渊,都已经成为当代艺术重要的主题。诗不仅仅关乎风花雪月,它也有一副尖锐的魔鬼面孔。”
因此我赞同“万事万物皆可入诗”的创作理念,诗人应当在创作上追求最大化的自由,力求自我突破。但同时诗人也应当自律,拒绝诗歌的敌人---平庸,也拒绝哗众取宠的假先锋。
吴昱昊
解构是一种对付过去固定模式、陈规陋习的很好的方式,可以看作是一种批判性思维。
新文化运动中胡适他们的提倡“新诗”,就是对中国传统诗歌的一种解构。现在年轻人的诗歌创作、歌词创作,特别是说唱歌词创作,则是新一波对所谓中国“现代诗”的解构。
至于解构是否过度,这一点也很难说。我觉得我们对待新事物新形式,始终要保持一种宽容的态度,不要拿所谓的权威标准来衡量来压制。
Q3
我们说一个故事应该有起因、高潮和结尾,诗歌的评判标准似乎模糊多了——一首诗,到底凭借什么说自己是诗呢?
韩寒说,人若脸皮够厚,一天可作现代诗三百首,诗歌创作真的是没有门槛的么?
宋晶
为什么现代诗会在形式和评判标准上饱受争议呢?对比古诗而言,古诗有较为严格的格律要求:字数、平仄、韵脚等等,自然创作时有一定的“门槛”,只有通晓格律之人才能作诗。
而现代诗没有了形式上的束缚,唯一留存的仅是“分行”这一个特征。在古诗庞大而完备的形式要求面前,现代诗看似毫无疑义地“完败”。“敲回车键”使诗歌创作不再有“门槛”,但创作出好诗却是有“门槛”的。
从古至今,诗歌评判都从未出现过统一性和唯一性,尽管古往今来多少文人评判李清照的诗“婉妙”“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明 杨慎),可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却绝口不提;同样,柳永的词也是毁誉参半。诗歌评判标准的模糊性和多元化恰恰是诗歌发展生生不息的土壤。
洪瑜沁
当代文学的发展早已超越了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小说不一定以讲故事的方式有起因、高潮和结尾,诗歌更没有固定的结构,可以说是一诗一式。
因为自由,现代诗歌的创作没有门槛 ; 也因为自由,创作出好诗的门槛很高。
要判断一段分行文字是不是诗,是不是好诗,可能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同。虽然诗无达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真正的好诗自有其卓尔不群的气质,如果你把它放到我面前,我会一眼就认出它。
作品的“质”远远比“量”重要,比如唐朝诗人张若虚留下的作品极少,但仅凭一首《春江花月夜》就获得了“孤篇盖全唐”的美誉。评价一位诗人或作家的创作水平应看其作品概貌,读其代表作,并秉持客观理性的态度,因为专业的文学批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吴昱昊
首先,故事也不一定真的都有起因高潮结尾,莫名其妙的世界名著太多了,什么卡夫卡,什么《等待戈多》,看得人云里雾里。诗歌的评判标准是模糊的,但其实散文、小说、戏剧,这个标准的模糊情形统统都是一样的。
▲等不到的戈多
比如余光中的诗歌,有的人觉得好极了,有的人觉得就那么一般般吧;比如龙应台的散文,有的人特别是妈妈们,捧为至尊,但是有的人就觉得不咋地。
心态宽容些,世界本无标准,有些人想立山头称大王,于是就定了点标准出来,要卡住别人。诗歌创作要不要门槛?我看不需要,谁想写谁就写,只要他写了开心,就可以了。
我们要鼓励所有人亲近文学热爱文学,从而提高他们的人生质量,这是我们的目标。
Q4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句话在今天过时了么?
有家长问:“学诗有什么用”——您会怎么回答?
宋晶
我非常赞同“不学诗,无以言”,因为诗歌从本质上讲是语言的艺术。
有过写诗经验的人会感受得到,写诗是一件“苦吟”的差事,“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与“推”获得的是不一样的意境;回车键敲在不同的地方,意义表达会有大相径庭的效果;灵感乍现都是长期对语言文字费心揣摩、苦心经营的结果。经历过诗歌写作的训练,对遣词用字是挑剔的,是追求精准而凝练的。
洪瑜沁
最美好的东西可能都是无用的,然而庄子说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诗歌之美滋养心灵,关乎一个人的谈吐、气质 ,关乎语言素养和精神容貌……有用乎? 无用乎? 功利性过强的实用主义是可怕的,尤其当眼前利益一叶障目时,会严重影响孩子的长期培养目标。腹有诗书气自华,在我看来,无论哪种语言,诗歌都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形式。汉诗是中文精华,不学诗何以领略汉语之美? 何以学会优雅地表达自己?
唐诗宋词是我们中国人引以为傲的文化底蕴,从诗中可以找到中华文化认同的根源。世界之大,即使走得再远,扎根汉诗的孩子恐怕也会发出北岛一样的感慨 :“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
吴昱昊
当然,孔子这句话有他当时的语境。周朝以“诗”做政治外交辞令,所以他跟儿子这样说。这一典故出自《论语·季氏》。孔子在《论语·阳货》讲得更详细,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认为学习诗歌的功能包括抒发感想,考察社会,社会交往,抒发批评。于齐家治国均有帮助,至少可以认识很多的自然事物。
这在今天依然是能够贴合我们的实际的。我们读历代古诗,可以考见当时社会情形弊病,人物情感经历,自然人文社会风物,于思想学问情感都有很大帮助。我们读现代诗,可以见到现代人遇到的种种困惑挫折,以及他们的反思。
如果家长问我“学诗有什么用?”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要什么事情开口都问我有没有用。不要这么实际。太实际,人就局限了。这种过于实际的思维模式,大大限制了我们的祖先和我们自己。
具体到“学诗”这个问题,我想告诉家长的是,人生要能直面自己最为真实的灵魂,看清楚自己的本质。这一点,不论教育工作者、家长、学生,都是一样的。
不能直面自己最为真实的灵魂,不清楚自己的本质,一生一世浑浑噩噩,人云亦云,就过去了,毫无意义。
Q5
您是怎么爱上诗的?怎么让现在的孩子也爱上诗?
宋晶
回顾我的少年时代,我是因为朗读和朗诵而喜欢诗歌,朗朗上口的节奏和韵律将我裹挟着像是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我还享受诗歌语言在我舌尖上的流动而激荡出的“情动于中”的陶醉感,它令我与古往今来的众多诗人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原来人的内心有那么细腻入微的情愫,中文的文字是那么地精致,那么地可推敲。正是这份着迷,使我有机会获得全国演讲朗诵的二等奖,也恰是这份鼓励,让我对诗歌的热爱更加执着。
孩子们天生就是诗人,源于他们本身天马行空的想象,他们眼中纯洁无暇的世界认知。我们最应该做的是保护和鼓励他们的“创作”,获得第一届的“零零诗歌”奖有俩个小诗人:姜馨贺和姜二嫚,她们的爸爸做得最好的一点就是记录下了她们日常迸发出的很多“金句”,从无意识创作到有意识创作,她们小小年纪就走入了诗歌的殿堂。
让孩子们爱上诗,我想还有一个不错的方式就是浸润,我们中国的爸爸妈妈非常喜欢在孩子幼年的时候播放“经典”给孩子听,很多孩子在牙牙学语时就已经能够把很多诗词倒背如流。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成年人的引导也至关重要,尽管课标中要求背诵诗百篇,如果仅仅是死记硬背,我想就背离了教育的初衷,很多策略是可以激发孩子学诗的兴趣的,比如诵读、绘画、游戏、改编、比较、赏析、旅行、创作等等,方法使用得当,孩子们才会享受诗歌的世界。
洪瑜沁
因为诗歌之美。
我的两位高中语文老师都是爱诗之人,我记得至少有一年每天早自习都要学习一首诗,通过阅读、品鉴和背诵积累了古典诗歌的底子。上大学时曾一度迷恋席慕蓉,手抄诗集竟然抄了厚厚一大本。出国之后,在异国他乡的文化氛围中我重回母语的怀抱汲取养分。我从2003年起尝试诗歌创作,先填古诗词,再写现代诗,虽然当中中断过一段时间,但加起来也有十多年的创作史。我把十年精华集结为册,经由上海华师大出版社出版了个人诗集《时间密码》。
洪瑜沁诗集
《时间密码》
岁月静好的瑞士反而成了我精进汉语的理想之所。通过诗歌,我找到了安放乡愁最美好的方式,也推动我最终成为瑞士国际学校的IB中文老师。在重视母语和现代诗歌教学的IB教育领域中,我如鱼得水,学生们跟着我一起学诗,一起啃厚厚的诗集和诗歌理论书。
美是诱惑,把诗歌之美传递给孩子们吧。引导孩子们一起读诗、赏诗、写诗……你会发现,每个孩子都可能是被遮蔽的文学天才。
吴昱昊
中国文学有很多传统,孔夫子他们儒家鼓吹大雅是一个;昭明太子、李商隐、温庭筠、周邦彦、李清照他们提倡华丽朦胧婉约是一个。但是千万别忘了,还有我们陶渊明、李白、王梵志、苏东坡、辛弃疾、袁宏道、唐伯虎的自然洒脱传统呢!我就爱这种自然、洒脱、活泼、真挚、赤裸、热烈的文学传统与他们的诗。
要让孩子爱上诗,第一是教他们学诗的人自己得是自然、洒脱、活泼、真挚、赤裸、热烈的,给他们学的诗也应该是这样的。
否则假模假式,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故作权威,谁会喜欢诗?
我觉得我们今天教学的问题,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老师在那里预设答案,装模作样问学生,然后等学生讲出老师需要听到的那个答案,这实在是太令人作呕了。
这样的语文教育,不如休学在家自己读书。
Q6
现代诗愈来愈隐晦难懂,孩子们还有必要读现代诗么?现代诗是可以教的么?又该怎么教?
宋晶
新诗虽然仅仅走过了百年,却涌现了大量优秀的诗歌作品。现代诗的产生有它特殊的土壤,它根植于中国几千年的文学传统,同时,作家们大胆借鉴和尝试西方文学的手段,因此,我们可以从大量的诗歌中同时窥见这二者的混合。
我们教授现代诗歌鉴赏和创作时,也要借助于中国古典诗歌批评和西方文学理论这两把“工具”才有可能挖掘出诗歌所蕴涵的深意。
例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强调的“景”“情”“境界”,传统格律诗中强调的韵律、节奏、虚实结合、动静有度等,西方文学理论中的陌生化、女性主义、结构主义等等文学概念和术语是我们在教授现代诗时的理论基础。然而,在面对不同的学生受众群体时,我们需要将这些概念转化为他们的年龄段能够理解的方式,引导孩子能够表达、赏析和创作。
洪瑜沁
为什么我们有能力欣赏古诗词却无法欣赏现代诗歌? 不是因为现代诗隐晦难懂,而是我们的诗歌教育一般到古诗词就止步了!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孩子没读过几首古诗词,也没有多年古典诗歌和文言文学习的积累,那么古诗词是不是也一样隐晦难懂?
中国的现代诗歌中糅杂着不少西方诗歌理论,与古典诗歌的鉴赏方式有着巨大的差异。现代诗里的意象多为个体意象,有别于古诗词中的公共意象,可以进行个性化的多元解读,但这也可能增加了诗歌鉴赏的难度,因为没有标准答案。现代诗里还有不少古诗词中鲜少或不曾出现的诗歌技巧和手法,比如畸联、含混、悖论、蒙太奇、戏剧化……一些人觉得现代诗不用学习就可以掌握,这种“自然就会”的迷思必然导致“隐晦难懂”的阅读体验。现代诗当然可以教,在古诗词的基础上再往前走一走,加上现代诗歌技巧的学习即可。
诗歌的鉴赏力是在学习过程中日渐提升的,浸润的时间越久理解力就越强,即便那些特别隐晦难懂的深度意象诗也许会在某一天突然打开一个可以进入的窗口。
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一般会恪守两个创作向度:一是提高写作难度,二是降低阅读难度。诗人是否可考虑,在不降低创作质量的基础上,为诗人与读者之间建立一个理解的桥梁,让更多的读者参与进来?
对于诗歌教学的整体安排,我比较建议从宏观层面出发,以诗歌发展史为纲,给孩子们系统性地介绍每个历史阶段的诗歌艺术风格的特质。比如可以从《诗经》开始,然后《楚辞》、汉乐府诗、八代诗,再到唐诗、宋词和元曲,最后从古典诗歌跨越到现代诗歌。完整的诗歌史教学可以使学生找到每一首诗的历史象限,了解诗歌背后的社会根源和时代背景。并有能力捕捉到诗歌发展的轨迹,培养对诗歌鉴赏的敏感度。通过文本细读去发现不同诗歌的细微差异,从横向与纵向上进行比较赏析。
诗歌是时代的产物,作为当代人,在传统诗歌教学的基础上,可能也需要了解一下,当下的诗人是如何运用契合时代气息的诗歌语言来表达的? 因为当代艺术是相通的,拥有了现代诗的鉴赏力,就能“平移”至其他艺术领域的鉴赏中,比如有能力去理解同样“隐晦难懂”的当代美术、当代戏剧等当代艺术。但我发现一个问题:在厚古薄今的教学氛围中,一部分老师对现代诗抱有一种莫名的鄙夷和偏见---这可能是现代诗推广教学的一个障碍。
吴昱昊
谁规定诗歌一定要朦胧来朦胧去越难猜越好?
三十年代象征诗人的诗,今天的诗人觉得那是新诗正宗,但当年新文学运动领袖胡适就说,什么朦胧象征,狗屁不通,他们写的诗,我胡适之都看不懂,谁能看懂?
我们再看看唐代王梵志的诗,通俗到不能再通俗,难道就不是诗?何况我们纵观中国三千年文学传统,从来不是意象派朦胧派晦涩派华丽派为主,而是以思想派自然派简约派朴素派为主。
我倒觉得,贾浅浅现象及其诗歌,可以让今天搞现当代文学的人反思一下,中国新诗在一百年的发展史中,是否走错了道路?新诗在三十年代以后,是不是走上了唯西方亦步亦趋的死路?为什么新诗与中国传统文学文化全然断裂,变成了一个西式的怪物?
不要成天波德莱尔,想想我们的王梵志吧!
至于孩子们,现代诗当然要读,不光要读,更要放手让他们创作。我们在课堂上做实验每每发现,你让十几岁的学生去写文学评论,他们老气横秋、生搬硬套,但是让他们放手去创作,立马活灵活现,眉飞色舞,往往能出来惊人之作。
我就觉得十几岁的学生写的现代诗,比我们这些教文学的老师写得要好。因为他们受得束缚还比较少,用《红楼梦》的话来说,尚未被“猪油蒙了心”,而我们成年人、中年人,不但是“猪油蒙了心”,更是浑身上下都被猪油给“蒙”了,极其油腻。
现代诗当然是可以教的:
第一是教师自己,要解放思想,要放飞自我,要真挚纯粹,教师不够真诚,是做不好教育的。
第二是所选诗歌也要合乎真挚性灵的抒发,雅不雅,美不美,都是其次的,先看真不真,还要看合不合乎现代青少年的性灵。像语文课本上选的那些,什么《大堰河我的保姆》,谁想读它!语文教育,坏就坏在这些沉闷的但是被捧为圣物的选篇上。这些东西,亟待一扫而空,语文才有救。
第三是具体教学要洒脱自由,不要死板僵硬,照章办事,而要与创作结合,甚至以创作带教学。特别是诗歌,恐怕读得越多越完蛋。我觉得一首诗都没读过的学生,更有可能写出惊世之作。
Q8
审美该有导向性么?
我们教孩子读诗,是不论什么诗都囫囵地念,还是有选择性地读呢?孩子们该从什么样的诗读起?
宋晶
任何阅读都应该是有选择的。很多诗人也特别关注儿童的诗歌学习,像北岛主编的《给孩子的诗》,诗人王小妮精心编选的《给孩子们的诗》,《金子美铃全集》、泰戈尔的诗都是不错的读本,非常适合儿童读。还有一些古诗游戏书和APP把古诗制作成游戏帮助孩子们理解,就避免了以前枯燥的背诵,囫囵吞枣而不知其意。
洪瑜沁
古典诗歌的审美导向是非常清晰的,这里就不复赘言。因为当代诗还在与时俱进地演变发展中,对现代诗歌的审美可能需要更多元化,培养自己对诗歌鉴赏的敏感度和前瞻性眼光。
孩子读诗既可以在老师或家长的引导下有选择地品读,也可以让孩子自由阅读,只要孩子喜欢,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除了古典诗歌的阅读外,现代诗歌部分我建议小学生可以从童谣读起,比如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玲的诗集、中国诗人王小妮编的《给孩子们的诗》。北岛选编的《给孩子的诗》适合中学生阅读。
中学生可以循序渐进地读各类诗集,比如先读顾城、洛夫,然后北岛、海子、王小妮、西川、欧阳江河……当然少不了优秀的国外诗歌译本,比如里尔克、辛波斯卡等。
如果想提高现代诗歌鉴赏力,可以研读张德明的《百年新诗经典导读》等诗评集,以及其他诗歌理论类书籍。
吴昱昊
传统中国就是一切都是有导向性的。结果呢?思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死。
秦汉的审美与魏晋不同,魏晋与隋唐不同,隋唐与明清不同,明清与我们不同,请问今天的审美导向是什么?人法道,道法天地,天地四时万物运转不息,什么时候一成不变过?
如果真的要一个导向,与其采用那些骂贾浅浅的人所谓的“大雅”,不如用王阳明的“良知”,李贽的“童心”,袁宏道的“性灵”,汤显祖的“至情”。
说到底,就是一个字,“真”。
只要是“真”了,你喜欢雅的,你就雅去;你喜欢素的,你就素去;你喜欢丑的,你就丑去;你喜欢俗的,你就俗去。没什么不可以的。
明代唐顺之就说了:“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答茅鹿门知县二》)不是这个道理吗?但是文学只要一不“真”,只要一“伪”起来,就不可救药了。
教孩子读诗,就该从真实、简明、写实、纯粹的开始读起,再慢慢拓宽思路、眼界,最后再看孩子自己的兴趣所在。
Q9
顾城少年时便作出令人惊艳的诗歌,这种想象力、感知力是能够培养的么?又该如何培养?
宋晶
儿童的想象力、感知力与其说是培养,不如说是保护与呵护,孩子思维的跳跃性,语言符号的似断非断,再加上他们眼中的纯粹,是不是恰恰就是诗歌的特点呢?
想象力、感知力的培养说到底还是学习力的培养,它是阅读、思考、质疑、创作、互动、反思等一系列连锁反应激荡的结果。
家庭是孩子学习的第一场域,引导孩子展开一系列联想和联系,不断提出疑问(“为什么“”怎么会”),成人给出积极而具体的反馈,并鼓励孩子有新的理解和尝试,为孩子创设安全的表达环境(避免简单粗暴的打断和否定),都有助于他们想象力、感知力的发展。
在学校的场景下,语言教师承担着更艰巨的职责,丰富的教学活动的设计要有助于激发孩子创作的渴望,多元的评价方法与积极的肯定能够增强孩子创作的自信,每一个语言教师都可以成为一个魔术师,用我们手中的魔法棒,撬开孩子们想象的魔盒。
热爱诗歌的孩子们还可以多创作、多投稿,和有同样兴趣的小伙伴们交流创作的经验,最近几年我偶或参与的“零零诗社”就汇集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热爱诗歌的小诗人们,创始人洪瑜沁老师会定期组织诗歌写作活动,并邀请中外诗人与小诗人们互动切磋,这样的交流分享对孩子的创作和思考都大有裨益。
洪瑜沁
我认为成为诗人需要两个特质 :想象力和创新力。
可以说,几乎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的童真语言最接近诗歌的本质。孩子的想象力和感知力是他们未来发展中最重要的能力。家长们不妨思考一下,孩子的童年是否沉浸在天马行空的童话世界里,以创建一个想象力爆棚的艺术空间 ? 当孩子发出奇思怪想的问题时,你是否对这样可贵的童心和旺盛的求知欲给予了很好的支持和呵护 ? 你是否会最大限度地帮助孩子规避机械刷卷的应试教育之遗毒?
无非是把孩子们从糟糕的应试八股文中拯救出来,不让孩子充满创造力的想象空间硬生生地被挤压遁形,不让他们原本敏锐细腻的感知力丧失殆尽; 无非做回真正的教育,善待他们,给孩子足够自由的创作空间,他们自然会回报世界以“诗和远方”。
这里请允许我以零零诗社中我学生的成长经历为例,见证令人惊讶的教育奇迹 :当初我尝试着教这些对现代诗歌毫无概念的零基础学生写诗时,完全没想到仅短短数月,他们就从“一写作文就挠头皮”、“老猜不到阅读理解的标准答案”,甚至“一上语文课就打瞌睡”的孩子一个个华丽转身为零零后诗人并爱上文学。
为何那么多孩子会自认为“语文不太好”?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普遍的语文学习难问题 ? 这的确让人痛心疾首,值得老师们好好反思。不用怀疑,孩子们的潜力是无限的,只看老师和家长们如何去引领去挖掘。
吴昱昊
顾城是当代诗人中最为人所鼓吹的一个,据说是天才。也许顾城的想象力很丰富,我读过他的一些诗歌,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但是也请不要忘记,他的人生是幼稚而悲剧的,解决不了自己的情绪问题,纠缠在人生的细枝末节上,拿斧子劈死了自己的爱人。
▲顾城与其妻子
想要培养想象力、感知力,最关键的就是要放飞孩子的自我,不加绳墨的控制,先放飞,看看情况,看看飞到哪里,我们现在不是喜欢说么,“让子弹飞一会”,然后创造条件,帮他继续飞。
我们的想象力感知力就被扼杀了,因为我们的教育实在是问题太大,我们始终要在一种高压之下,一种高度焦虑之中去寻求一个所谓的标准答案。我们还能有什么想象力留下?
这是非常遗憾的,甚至是令我们遗憾终身的。
现在渐渐全都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不好奇,为什么没有想象力,为什么总想追求一个固定的标准?很不幸的,这都是我们错误的教育导致的。
千千万万人,在做题应试走独木桥的时候,在追求绝对效率的时候,牺牲了自己的想象力感知力,也牺牲了自己的灵性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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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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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衷感谢三位老师给我们带来的一场思想盛宴,文章结尾,再贴一首小朋友作的小诗:
▲作者:姜二嫚(作于七岁)
每个孩子出生时,都是“诗国”的天使。
愿每个孩子都能插上想象力的翅膀,幸福而充盈地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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