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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水 | 雪地里的三种声音

辰水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变异的故乡

 

1

 

风吹过城镇,也吹过田野。那时间的风

它像一匹脱缰的马,

拉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奔驰……

在颠簸之中,它们变形,也变异

被折叠,也被扭曲。

 

一只光怪陆离的怪兽,

它在深夜跑出来,惊动数个村里的居民。

然而,他们谁也无法抓住

这只变幻的精灵。它是欲望,从人们的内心里

跑出来——

 

在黑暗中,它身上的鬃毛,闪闪发亮。

夜晚。风吹过它

如同一只狮子的孤独。

 

2

 

流过村镇的河流,它再次被掺入工业的废渣。

虚假的河水,

投射在它上面的倒影,也变得张牙舞爪。

 

一条流域的积怨,全被抛弃在里面

即便是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化解。

一个投河自尽的妇女,它的死因有若干个版本

但她肯定不是一个外星人。

 

当河流在一夜干涸之后,

淘金的异乡人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半个村庄。

闪光的金子,

它的每一个棱面,都足以照亮

一个人逼仄的内心。

 

3

 

更多的青山,被蚂蚁搬走

卡车一样大的蚂蚁,它们疯狂地吃掉一座座山头。

在力量面前,连巨石也不得不

听从于机械的命令。

 

在满目疮痍的山区,那飞来的巨大深坑

像是宇宙的秘密符号。

作为故乡人,我惊愕,并无法直视

无法追问,到底是谁

偷走了多少黑色的石头?

 

——这些土中的铁,大地的骨殖。

 

4

 

当雷声从村落的上空滚过,

沐浴在雨水中的庄稼,再次复活,成为不同的父亲。

一个歉收的田野,土地被分割成

不同的形状,张望着天空。

镰刀从空中掉下来,

收割茅草,也割刈看不见的电波。

 

从大地的深处,被挖掘出的遗骸

早已无人祭祀,

车轮碾压之后,又重新融入土中。

而饥饿却并不遥远,

我像一只带电的老鼠,贮藏着人间的粮食。

 

5

 

机器也取走了我体内的骨骼,

那些泥土做的骨骼,有着农业的气息。

雨水从天空坠落,

可大地上早已没有了一块稻田。

 

一个期盼丰收的国度,却注定要两手空空。

在工业时代,大米和鸡蛋

足以以假乱真。

那些流水线上的产品,再一次

让贫瘠的胃,穿过黑暗的玻璃。

 

6

 

在星星失踪之后,人们又重新装饰了天空。

亘古的星宿,

它们在霓虹灯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大旱之年,连天上的银河

也接近干枯,

而人间一个火星的愿望,又怎么会轻易兑现?

 

死后的祖先,他们仿佛是藏匿的星星。

光从墓穴中发出,

那照亮我们彼此面容的光线,

是萤火,还是烛光?

 

时代的发电机,高速旋转。

一个黑如白昼的故乡,鬼魅丛生。

 

7

 

拆迁后的废墟,成了庆功的舞台。

在红地毯走过的地方,

浇筑上了黑色的沥青。

傍晚,我一个人穿越广场。表演者都长着

一张张夸张、修饰过的面孔。

 

我是沉默者。也是逃离者。

欢乐属于众人喧哗的夜晚,孤独却如

清冷的灯盏。

 

在拥挤的人群深处,

复合的欲望像发臭了的鲍鱼。我抽身而去

却最终还要撞上一面游动的悬崖,

令自己静止不动。

 

8

 

面对故乡的问询,

我们早已习惯彼此来虚构自己的行踪。

一个不断修改着门牌号的人,

怎么能热爱异乡的山水?

 

在最低的草丛里,也藏有飓风一样旋转的梦想。

整个村庄的人,被简化成编码

藏进公文夹里。

他们沉睡,却不知何时苏醒。

 

而在田地里劳作的肉体,并非真实。

他们的体液成了地球的一部分,

却无法进入纸上的故乡。

 

9

 

书架之上,每一本书就是一个故乡。

活动的册页,犹如奔跑的建筑

在乡间积聚幽灵。

一个被挖掘机轻轻举起的村庄,它砍断的根须

已无法复活。

 

一截故乡的脐带,被轻易截断。

那些注定无法返乡的人,在异乡埋下胎盘。

黄昏之后,我试着返回故乡

可每一个故乡都变得面目全非,越来越像是另一个异乡。

 

破茧而出的蝴蝶,

它感受到了飓风的力量。

茧衣似的故乡,早已破碎。蝴蝶的子民,注定要寻找

另一片迭变的山谷。

 

后记

据《淮海新报》2016年8月5日报道:淮海省大彭市妇女产下怪婴,形似虫状,无手足。在医院接受医治,竟数月而不亡。终不堪其重负,其母将其溺死于便池。据悉,择日法院将对该妇女故意杀人犯罪行为予以审判。

 2017/2/24—26

 

春天的发动机

 

在田地里一角逼仄的地方,一台柴油机

被粗暴的脾气甩动

并不巨大的飞轮犹如沉重的磁铁

吸引着微小的土块

此刻,我也是幼小的、无助的单数

有人唤我:孩子,你这个苦命的人哦!

苦命,难道是一顶破旧的草帽

就可以捕住一只羸弱的蚂蚱

除非它与我同病相怜,或者是

替父从军

太阳摇晃着田野,池塘里的污水

会随着马达的嘶叫而减少

我清楚这些被浇灌的麦子,它们必将抽穗、灌浆

——然后,成熟、衰老……

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因果

随意掐断其中的一环,都是残忍的

正如这台运转中的发动机

我突然地终止它

此刻大地沉寂无声。水流中断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想象到父亲从去年里走回来,检查机器

它吭哧、吭哧地摇动着飞轮

春天的风沙太多了

常常会堵死一台柴油机的肺

             

 

地窖

 

那些被安置在乡间的不规则地窖

没有一个里面不埋藏着红薯,不埋藏着白骨

奄奄死去的铁门

把守着白雪皑皑的又一个冬天

 

让一个地窖苏醒

需要吹进一吨的空气,甚至要

敲响十面锣鼓

可这些并不能妨碍我们

依次跳进地窖

来测一测它的深度——

 

那深不见喉的黑暗,那扑灭一支烛火的黑手

往往瞬间就引领我们

集体上升

而下沉的永远是炽热的金属

是不断萎缩的肉体

 

多年前,为了获取一日的食物

父亲用一根火柴照亮来了整个地窖

在隐约的光亮中,我看到了

他幽暗的头部……

 

 

雪地里的三种声音

 

午后的雪地,那些反射在上面的光

也反射到我们的身上

阒寂之中,仿佛有什么声响

吸引着我们一路前行

那些衰败的枯草也不见了,只有无边的雪

统治着整个地面

父亲几次弯下腰来去触碰那些凸起的部位

搜寻昨日里遗失的那件农具

异乡的铁器,常常会黏住我们

一双普通的手

甚至是被牢牢栓在大地的末端之上

此刻,风几次吹过树枝

也将栖息在上面的雪又一次抖落在我们的额头上

像莫名的厄运总是三番五次地光顾我们

我们很少的对话

被压缩到嘴巴之内

而鞋子踩在雪上的“咕咕”之声,淹没掉仅有的方言

只有第三种声音

我极少听见,它仿佛从远方传来

那沿着地幔传送的——

肯定是一个死者对另一个死者的召唤

 

 

没有同伴的河流

 

对于一条河流的孤独,我们往往视而不见

往往把过多的忧郁赋予它们

在黄淮海平原上,在安乐庄大地的腹部

我与这条河流并行走着

来到异乡的黑色斑点之上

也会面临着变形,或者是消失的老问题

而在此时此刻,另外的一条河流

在山谷的另一处正缓缓地向平原的深处流淌

它们至死也不会相交

也不能相互置换河中的水分

正如那个面孔和我相同的人,他的内心里

肯定隐藏着一个秘密的属相

许多人都见过我们

但只是我们未曾相逢

 

 

光斑

 

越过初夏周六的那个下午

去村南麦浪起伏的平原上割麦

父亲已先于我们到了

为了更好地劳动

他把汗衫紧紧地系在了腰间

草帽已是很破了

早就掩饰不住底下蓬勃的白发

阳光透过草帽打在他的脸上

光斑和老年斑混在一起

他已经这样很久了

像一台老式机器,依然轰鸣

此刻南风渐劲,空气里有了腐烂的味道

而我担心的光斑还贴在父亲的脸上

它们那么明亮、锋利、刺目

让站在不远处的我暗自流下泪来

而此时父亲的汗水更多

并逼迫着我止住了悲伤

 

 

麦浪

 

那是平原上万头麦穗攒动的情景

一波又一波的微风吹拂之下

麦子就会产生出它那特有的波浪

在浪涛中劳动的是那些割麦人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

平息着土地上的波涛

此时父亲也一定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先把麦子割倒

然后又一捆捆地捆起来

这是他每年的必修课和一生的作业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进

身后就会露出大片的空地来

在我年幼的记忆里

父亲总是割着割着就找不见了

在我开始担心父亲被麦浪吞没的时候

父亲又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带斑点的天空

 

在乡下常常和父亲谈及天气状况

关心阴晴冷暖、冰雹、大雪

并且打探大风何时带来降温

这都是我们所整日关注的事情

因为这些都与我们所经营的农事有关

于是我们开始常常仰望天空

常常关心水稻、高粱和麦子

关心它们的生长、成熟和衰老

我们通常的生活与它们类似

每每到了秋后

茅草长到齐腰深

蟋蟀们开始了田野里的绝唱

我们也来到村口的打谷场上

凝视着那带着斑点的天空

开始等待着寒霜从空中降下来

然后再看到天空逐渐变得阴霾

 

 

帽子下的雪

 

从前,我们都曾经戴着一顶相同的帽子

火车头的帽子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慌乱地跑—— 

以至于有些东西都丢掉了,也浑然不知

 

直到最后,连青春的裤衩也要露出孤独的窟窿

那时,我们都很破旧

像一只只灰不溜秋的坛子

在等待着从空中落下来的雪,将我们覆盖

把我们埋葬

 

未来我们都跑回了屋里

热气腾腾的我们把整个世界都融化了

可春风还是没有吹来,还在山的另一边

我低头找到了那个遗落的帽子

在它的下面竟藏着一小堆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

 

那捧小小的雪,晶莹的雪

多么可怜

我决定捂住它们,怀揣着它们悄悄地消失在黑夜里

一个人走向遥远的南极

 

 

草丛规划

 

对于一片疯长的草丛,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多重规划。

但我也不会轻易地说出,

轻易地改变每一棵草的位置,剥夺每一棵草的生命。

只有等到秋后,

它们都死去,一个也不留。在世上

这些绿色的植物,消失地那么快!

不像我们都活腻歪了,

等着跳楼,等着被杀,等着死去……

可迟迟我们还无法死,

还在黑暗中拼命地繁殖,无尽的长夜啊!

你为什么不分一半,

给那些羸弱的草,

给它们穿上一副黑色的盔甲。

辰水, 1977 年出生,男,山东兰陵人。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三届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山东文学奖,著有诗集《辰水诗选》《生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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