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仇视方方,你的弱势不再值得同情
Editor's Note
她为苍生说人话,苍生把她骂成狗。她为苍生鞠捧泪,苍生齐声要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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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秃笔的老萧 来源:老萧杂说 刊发经授权
本不打算再说方方。
一来,我不是方粉。尽管从一开始到今天,都不加掩饰、不曾摇摆地赞同方方日记。但是翻来覆去说这事,意思不大。
二来,挺方方、骂方方,热闹归热闹,毕竟不能当饭吃,还有一堆的正事要去做。
而在时下,方方现象似乎裹挟了所有人,某种情形下,还不能不说。
因为不想看到与自己相关的群体,平均智商在一天天被拉低;也不想让某些荒诞不经的事情,荒谬得理直气壮。
前几天,一位做记者的同行,跟我聊起他的困惑。一些人急切地建议,“有点影响力”的他应该写点什么,批一批方方这个“汉奸卖国贼”。
这位朋友向以仗义执言著称,对于底层的人不乏悲悯。而建议他批方方的人当中,有几个是他曾经努力帮助过的。这些人可称为弱者,或归为弱势群体。
朋友说,方方日记不过说了些实话,是站在底层立场的,却招致底层的人如此仇恨。过去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是该帮,还是不该帮?以后还帮不帮?
凑巧的是,也有另外一个媒体朋友,在疫情期间说起过同样的疑惑。
他在朋友圈转发过几篇倾向于支持方方日记的文章。在留言中以酷似××兵语言,最积极地给方方贴标签、送帽子、打棍子的,也是平时采访中结识的这类弱者。
同行朋友的感触,于我也有共鸣。眼下自己何尝不纠结,该如何面对一些认识或未来可能认识的弱者?
也有曾经被帮助过的人,一脸不解甚或一腔正气地问我:方方是什么人您不知道?怎么能替她这种人说话呢?
社会似乎被方方日记空前撕裂了,据说有父与子、夫与妻。媒体人与采访对象,算是一类新的撕裂对象。
或许上述这些弱者,并不能代表整个弱势群体。但是,在一个法治不彰的社会,人人都可能在某个时候沦为弱者,包括我自己。
混迹媒体近二十年,见不得弱者的眼泪。凭着一腔朴素的正义冲动,为陷入某种困境、遭遇某种不公的弱者,鼓过、呼过。
当初这些弱者找上门,多是万般无奈的。
或被拖欠工程款、工资报酬,或遭遇明显的司法裁判不公,或被拖欠征地补偿款,或招商引资中因政务失信被“关门打狗”,或摊上假冒伪劣运输车辆而债台高筑、妻离子散,总之都是些被现实逼到墙角的人。
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都经历了找关系托人维权、诉讼维权、上访维权,穷尽所有救济渠道无果,才想到借助舆论力量,寻求一线转机。
但凡有点办法摆脱困境,谁愿意以舆论曝光的办法,与相对强势的对方彻底撕破脸皮呢。
常常是伴随着某篇替弱者讨公道的报道刊出,或有贪蠹者被拉下马,或有赖人恶人被揍明白了怎样才算个人,或有庸官被毁了仕途,或有不义者被断了财路。
职业生涯虽无成就可言,但自认为是对得起“记者”这两个字的。未必讨某些权势者喜欢,甚至被恨之入骨,却结下一大帮曾经或正处于弱势的朋友。
随着年龄增长,不再去一线冲锋陷阵了,但面对任何一个辗转找上门来的弱者,总是不忍一句话拒之门外。
因此不少的精力,被分散用于这些人身上。帮助联系正直的媒体记者,帮助分析案情提些建议,帮助归纳整理申诉材料,帮助找人将求助信函送到某个官府的某个人。
甚至不止一次,在他们不便出示身份证件邮寄材料快件时,索性用自己的身份证代为办理。
得到的回馈,除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感谢之情,有时也会有几包烟、一份土特产。
常常是一段时间下来,家里堆满各种案卷材料。本可将它们请进垃圾堆,但想想每一套材料的背后,都饱含弱者的血与泪,就暂且留着,没准进一步解决问题时还用得上。
由此不免想到方方。与几乎任何一个弱者相比,她可说是功成名就、养老无忧了。她所拥有的社会资源,相较于弱者,更有云泥之别。
有些人说,方方是冲着诺贝尔文学奖,去写封城日记的。对此种“野心论”,信的人会无比笃信,而不信者如我,打死都不相信的。
就如我写这篇小文,若有人非要说有多么惊天动地的目的,或正当或不正当,要往复杂处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从来不把方方日记,看成一个“为民请命”的文本。她不过身处当时那种特定环境,有说点什么的欲望罢了。
方方絮絮叨叨说了六十多天,没有以新闻联播的宏大视角和口吻去讲述,而采用了一种平民叙事。
这与她一贯的平民意识、底层思维有关。包括此前反映民生之艰的《风景》《万箭穿心》《软埋》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等。
方方日记仍是一种底层写作,在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隔离之下,表达对人性的反思,对生命个体命运的悲悯和对生命群体的忧患。
她所关怀的是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生命,这些人有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有权利安全且有尊严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有一天要告别,也应该明明白白,而不是糊里糊涂离去。
方方并非没有大局观,而是异常清楚,如果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权利没有了保障,一个个鲜活个体的消失不需要解释,那些高大的目标、高尚的道理,其意义何在、价值何在呢?
甚至在封城日记写作过程中,方方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弱者。发一篇被删一篇,以至于发出“封城记录何处发,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自嘲。
如果说,远离人间烟火的“食肉者”,无法与方方日记产生共鸣,尚不难理解;而那些事实上在底层蜷缩和挣扎的弱者,何至于对与他们情感和立场更接近的方方,恨到骨子里呢?
昨晚看到一篇题为《后解封时代的武汉:家人逝世之后 生活还得继续》,不忍卒读,竟至泪流满面,彻夜难安。
多少个普通家庭就这样散了,多人普通人的命运就此被改写。
这是疫情以来,我所读到的最具新闻专业主义水准、最具人性关怀的篇章。尽管它出自自媒体。
较而言之,饱受指摘的方方日记,对于武汉这场人间悲剧的描述,太过冷静和克制了,何及此文千分之一。
包括这么多的弱势群众,似乎迅速忘记了彻骨的痛,或者从未设身处地去想象过武汉人的这种痛,转而满腔热血,要批斗、围攻记下这一幕、要为这场灾难讨个说法的退休女作家。
痛恨方方的底层人,逻辑是“家丑不可外扬”。对此,我非常赞同同行褚朝新先生的分析:
——如果你认为家丑不可外扬,那你们镇为了征地强行毁掉了你爹在老家的麦田请你不要到处哭诉,因为对于你们的镇委书记来说,那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如果你们区出现了团委书记试图强暴女老板的丑闻,你们也都要假装不知道没看见别气愤,因为对你们的区委书记来说,这也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你们的市委书记下令清明节前挖掉你们家的祖坟,你们也不要咬牙切齿,因为对你们的市委书记来说,那也可能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这些不可外扬的家丑,最后获益者无疑不是作为弱者的他们,是那些放纵权力、为所欲为的人以及他们的后台。
至于说方方日记在美国出版,是“递刀子”“送子弹”,我在《方方日记:国内问世没有塌天,海外出版也不会地陷》一文中已有阐述。
如若“送子弹”说法靠谱,疫情初期某些官员的颟顸昏聩,提供的岂不是原子弹?
言官媒向全世界播发的“武汉八医生造谣”“未发现人传人”和“可防可控”消息,不得是威力更大的中子弹?
西方国家若是要找索赔证据,必然会利用官方的文件、政策、声明或科研论文,怎会轮得上方方日记这样的文学作品?
乌泱泱的穷者、弱者,很多可能根本就没有细读过方方日记,也根本无视日记中随处可见的肯定与褒扬。一个个却要人云亦云,两眼放光,双颊发赤,口中喷火,死盯死咬着方方日记里某一两处无碍本质真实的瑕疵不放。
有这种精神和劲头,何不去向传出“武汉八医生造谣”“未发现人传人”和“可防可控”这些要命信息的人要说法?
像极了鲁迅所说的“弱者拔刀向更弱者”,且比强者之间的“厮杀”,更加残酷和惨烈。
她为苍生说人话,苍生把她骂成狗。
她为苍生鞠捧泪,苍生齐声要她死。
人都处在不同的社会层次,对于方方日记,可以用常识的眼光去看待,也可以用政治的眼光去看待,本来无所谓对与错。
一般说来,升斗百姓以常识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才符合常理。而他们的政治眼光,却如此炯炯有神。
我丝毫不怀疑,身为弱者的他们对于方方的义愤填膺,都是发自内心的情绪表达。
在他们的世界里,所谓爱国,本来就该如此这般,这是不言自明、天经地义的——这大约也是某种教育宣传、影视剧欣赏,所给予他们的关于“爱国”的唯一正确姿势。
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无关“左”,只是习惯了盲从和被裹挟,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更无独立思辨精神。
由此一来,从愚民到暴民、从脑残到凶残、从爱国到害国,往往只有一线之遥。
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容易伤感情、惹众怒。这一类的人,大多确乎放弃了追求更好活着的资格和自觉,放弃了作为社会人的权利。
伏尔泰说:“在这世上,不值得我们与之交谈的人比比皆是。”
同理,在这世上,不值得我们去帮助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仇视方方,是他们的宿命,他们的弱势自此不再值得同情。
我无意于也无资本拿方方日记,去逼某些人站队。他们自身残酷的境遇都不能促进思考和改变,遑论一个穷酸文人的三言两语。
那些我所帮过的人、正在帮的人,愿你们都有一个还说得过去的人生。
如果以后某一天,不幸再坠入不堪境地,尽可以张扬你们的战天斗地精神,用满脸红扑扑的光彩,去感动那些左右和掌握你们命运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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