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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 锦涛:善炬,跟我出去溜达一下?

张善炬 新三届2 2020-08-17


作者简介

张善炬,上海人,1949年生。9岁随父母从上海内迁贵州,中学毕业下过乡,当过兵。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分配到贵州日报,曾任贵州日报编委、总编室主任,贵州都市报、西部开发报负责人。杰出的新闻老兵,人大新闻78级“班魂”,2009年不幸病逝。



我喜欢黑白分明,

可事情总没那么简单。


给同学们的临别赠言

善炬,1982



原题

跟着锦涛书记跑乡下


作者 | 张善炬

原载 | 新三届

2016-1-5 



1985年夏,奉贵州日报社长刘学洙之命,随新任省委书记胡锦涛同志下乡考察调研,约半月。秋收时,又一次随行采访半月。两次共去了贵州东、南、北20多个县。 


老乡受伤没有?

  

那时路况极差,颠簸不说,还事故频发。出行时,我见只有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警车,很是惊异。出发当天在途中,不出我所料,开道的警车传来话,与一辆拖拉机发生碰撞。


锦涛同志正在笑谈,脸顿时沉下来,我以为,他要责怪司机或询问事故情况,没想到他只问了一句:“老乡受伤没有?”听到答复就无话了。我们赶上前去得知,只是点轻微擦碰,而且不是和我们的车。


情况是:警车按惯例鸣笛喊话清道,拖拉机避让过急,撞上了路边慢行的一辆牛车。这时锦涛又只说了一句话:“开慢点,不急。”  


遇到这类情况,极讲工作效率的锦涛同志的确不急。从乌江渡到遵义市途中,恰逢三合镇赶场,背筐携篮的农民和路边小摊早已挤占了半边公路,两头车流则互不相让谁也挪不动。

 

锦涛见状,制止住了还在鸣笛喊话的警车,让他们协助疏理交通。他自己下车饶有兴致地挤在人群里看看这家店问问那个摊,和卖猪卖菜卖干辣椒的老农话收成问物价……路终于疏通时,锦涛同志也差不多走通了整个乡场。 

 

为这路上的两件小事,我很有些感动,却还说不清为什么。一周后、半月后、直至第二次随行后,我好像才渐渐明白。但现在回想起来,留下的仍然只是一些场景,一些细节。


——桐梓娄山关。与一大群重庆技校学生在忆秦娥诗碑下相遇,他们认出了这位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还不知他调到了贵州),欢呼着围上前问长问短,问这问那,我被学生隔在外面挤不进去。越急越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得不时地阵阵欢笑甚至哄堂大笑,那真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我在怨自己这个记者失职的同时,莫名又生出了许多感动。


——黄平县政府三干会饭堂,约百张桌上千人同时就餐,每桌一锅、一筐、几大碗。锅内沸腾的红油酸汤,煮的是没刮鳞也没破肚的活鲤鱼活鲫鱼,筐里是蔬菜,碗里是味精盐巴辣椒面。这就是黄平原汁原味的苗家酸汤鱼。


刚为“三干”们作完报告的锦涛同志,也和县乡村干部们一道围桌而坐(这一桌唯一的特殊处是有四条长凳,其余人大多站着吃或蹲着吃),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桌上话题就是贵州美食。我吃过酸汤鱼,但从没吃过不破膛的鱼,别人说内脏比鱼肉好吃,我仍迟迟不敢下筷。瞟眼望去,锦涛同志的筷间正夹着一段鱼肠,我心头又是一热。


——玉屏箫笛厂。当天气温可能高达40多度,车间里更闷热。我走马观花溜一圈回头,发现锦涛书记还在和做笛子的老师傅相谈甚欢。凑上去听了听,是关于如何种、选竹材的话题。


谈着谈着,锦涛把手中拿的那支短笛凑到唇边,一下子吹出了音,接着吹出了调。当然,那技巧在我这个乐盲听来也还不敢恭维,但我却又生出了感动。尽管当时现场没人鼓掌,我已在心里为他鼓掌。


——瓮安县城。晚饭后,锦涛喊住我,“善炬,出去溜达一下?”我说“好”,连忙回寝室掏本摸笔,随他出门。一路上就是闲聊天,大概也谈了点正事,都忘了。


记得清楚的是,在他的询问下,我滔滔不绝讲了我怎么从上海来贵州,以及下乡、当兵、读书、家庭等等个人琐事。他静静地听我说,时而插问几句。突然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忙转话题,就说:“我毕业实习就在甘肃日报,去过刘家峡、盐锅峡。”


他笑了,说:“我在这些工地干过活,记得有一顿一口气吃了8个大馒头。”接着他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他的家乡,他的经历,乃至他的家庭、孩子,还提到他的生日是圣诞节。


我说:“呀!巧了!跟我爱人同一天!”他笑说:“你好呀,回家有老婆做饭,我回去只好吃食堂。”我说:“那哪是食堂,是高级厨师的小灶吧?”他说:“再怎么也没家里饭菜香呀,我想自己做,大师傅不让。”


我诧异:“你还会做饭?”他笑:“我还会木匠活儿,家里的沙发都是我自己打的。”就这样无拘无束地散着步,聊到天色黑尽。乘凉的路人很多,没人认出这是位省里的“大官”。


走到一家店铺门口,迎面碰上一帮警卫和当地公安,那位满头大汗的处长说:“锦涛同志,你到哪里去了?没说一声,害得大家满城找!”锦涛抱歉地说:“哎呀,忘了忘了!”——这是唯一的一次,我终于发现锦涛同志竟也有疏忽的时候。


那晚,我又感动许久,不为别的,为我这个当记者的在散步中竟然也忘了两件事:忘了旁边这位是省委书记,更忘了采访写稿之类的那些从不曾忘的“任务”。


还有两次感动是在学校。


眼角的泪光


一次在赤水一中。学校放假,教室锁门了。锦涛非要扒着破旧的落满灰尘的木格窗户,看黑洞洞的里边,随即他让同行的遵义地委书记梁明德也凑上去。我也好奇地探望,好半天才看清,教室里的课桌凳子破烂不堪,桌子只有长条凳宽,上面还补丁摞着补丁。梁明德是赤水人,他吃惊地感叹,解放初他在这个学校读书时就是这些桌凳……此刻,我发现锦涛和遵义地委书记的眼角同时涌出了泪光。


另一次在桐梓一中。锦涛同志与迎候的校领导交谈了几句,其中问到教师宿舍的情况,然后突然离群。大家都以为他去“方便”了,就在操场等。谁知锦涛竟独自走进了操场边一户教师家,那门楣矮得弯下腰才能进。


校领导见状忙小跑过去,小屋拥进了七八个人,我落后几步没挤进。约半小时他们才出来。那家主人,一位女教师,泪流满面,紧紧拉住锦涛同志的手道谢。锦涛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的工作没做好,要向你道歉。”我见他的眼圈也有点红了。


上述两个场景,被我写进了随行记第一篇《要为教育办实事》中,登在省报上了。虽然随行采访第一批的7篇通讯,被锦涛同志“枪毙”了4篇,亲笔修改了3篇发表,但我已十分庆幸。


庆幸的还有,终于保留住了这两个细节。我曾打算把这篇放最后发,因为当时旱情严重,有一篇是关于抗旱及农业出路的,我以为更重要。谁料锦涛同志嘱咐,把这篇教育的先发。


《要为教育办实事》这篇稿子的反响是,没几时,听说赤水一中开学后,学生们就用上了新的课桌椅,后来又听说,桐梓一中的教职工宿舍已经得到了改善。我以为,是这两个细节的力量打动了当地有关部门领导。这是写稿时就预料到了的。


我没料到的是,20年后的今天,我慕名去一个老中医处看病,那天排了4个小时才轮上,他一见我病历上的名字就说:“哦,贵州日报的吧,写过不少大文章哩。”我忙道,其实没写什么,早就不写了。他说:“你那年写的总书记落泪,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诧异,从没采访过总书记呀。


回过神后我在心里说,是的,他是总书记了!荣幸的是,我这个小小的省报记者在业务进步上,曾直接得益于锦涛同志的指教。


我应坦白,所谓的那几篇“大文章”中,除5篇随行记外,后来至少还有两篇是锦涛同志直接点题、授意思路采写的。那是1987年的《罗甸早菜之战》和《荔波土花布走向新天地》,发表后均引起较大反响。


跟锦涛一起过生日


这事还有后话,顺记于此:


当年12月25日,圣诞节,好像是星期天。那时中国人还不兴过洋节。这天下午,我和爱人刘世芳郑重其事地去了难得一进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算为她过了生日。看完电影还早,我们就闲逛,无意中逛到省委门口。


我忽然想起,对世芳说:“今天也是锦涛同志的生日嘞!”她犹豫了一下:“进去看看?”“看看!”“买个蛋糕不?”“不用,也不太好吧?” 


按响17号门铃,通报后进去。锦涛在家,他穿双黑布鞋,显得很休闲。但一大幢房子就他和一个小战士两人,很是冷清。楼上楼下各一张行军床,屋里干净,却极简陋。


介绍后,我爱人笑道:“我们专门来祝您生日快乐的,还想蹭点蛋糕吃!”锦涛笑说:“世芳同志,我也祝你生日快乐!可惜我没买蛋糕。早上跟食堂师傅说过想吃条鱼,中午没见鱼,大师傅说买菜的昨晚就回家,食堂没鱼了。”


我们正奇怪,省委书记想吃鱼竟会吃不成?锦涛看出我们的疑惑,笑道:我呀,肚皮没人家大,车子没人家小嘛,当然得听人家的咯。我爱人差点把刚喝进嘴的茶水笑喷了出来。


轻松的气氛中,锦涛询问了世芳的工作、老人孩子情况等。然后抱怨道,我想在贵州安个家,可两个孩子在读书,爱人有她的工作也很忙,她们都想来,可都来不了,孩子的姥姥也不放她们来。只好羡慕你们啦,两口子在一个单位,都当记者,真好。


约半小时过去了,没谈一句工作,全是这些家长里短。我们感觉到,他真诚地欢迎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但还是不便打扰太久,便起身告辞。锦涛亲自送我们出17号院。握别时,我觉得像平时朋友串门一样自在,直后悔没听老婆的,买个蛋糕提上。

 

写于 2008年8月


善炬与夫人刘世芳



文图获作者亲属授权刊发,本号获许可推送

小标题为本号编辑制作



延伸阅读

上善如水张善炬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刘学洙,老报人,高级编辑,贵州日报原社长。生于1929年,福州市人。解放前就读于贵州大学。1950年调青年团机关工作。1956年后,历任《贵州日报》记者、编辑、总编辑、社长。1990年从工作岗位退下,喜爱写些随笔杂文、新闻札记。著有《拾碎集》《热肠冷语》等散文集。


原题

上善如水

记新闻人张善炬


作者:刘学洙


善炬与病魔进行7年的顽强斗争之后,终于在2009年8月24日19时溘然长逝,享年60岁。

 

我最敬重的同行


善炬是我这一生亲见亲知的一位极真诚、极执着、毕生无怨无悔,把赤诚之心,无保留地贡献给他所至爱的新闻事业的英才。1982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高才生张善炬毕业后分到贵州日报社。我与他相处、相交、相知,直至他生命的最后岁月,他是我最敬重、最钦佩的同行之一。

 

他与我可谓知心挚友,但私交甚淡,也许他的秉性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善炬不论我在职或退休,与我交往总是非常低调、平淡、寡言,但却坦诚,无遮无掩,心迹光明。对他的新闻创意与写作,我每每发出真心的激赏,甚至有时达到偏爱的程度。但他对我既尊重也不苟同,是同仁中最能直抒不同意见的业务高手。

 

1987年,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胡锦涛同志要报社抓一批有分量的贵州发展商品经济的典型,其中指名要写罗甸早蔬菜,这任务交给善炬了。善炬采写的《罗甸早菜之战》见报后,省委领导甚为赞赏,对我说,这篇报道,把罗甸早菜对贵州商品经济的普遍意义写出来了。这类报道,出自善炬之手,不胜枚举。

 

善炬的新闻创新能力,在他派驻首都近一年的采访中才华绽露。他未写什么鸿篇大作,全部以《首都见闻》的千字文形式,捕捉改革开放大时代的小故事,以小见大,新颖,富有思想性,可读性强。至今翻开当年他所传递信息和思想光芒,比如,他写的《民主政治大势所趋》《和谐气氛》《今秋流行歌:让世界充满爱》《“高调”不能再唱》等题目依然不过时,却觉历久弥新。他是大手笔写小文章的高手。


当然,他一生也写过许多大文章。刚来报社不久,发表的《新生产力的挑战——桂花风波》,写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发展商品经济出现的新问题。稿子经我之手,读之不禁击节叫好,我当即以激奋的心情,在他的长通讯许多精彩段落中插加了不少加黑体字的“编者按”,这在贵州日报版面上是一种特例突出处理。

 

他与我及张光宗三人合作采写的贵阳市城建巡礼《跨世纪的工程》长通讯,清新活泼,立意高而切入点支撑点小,多半剪取一件件有意义的细节,说明大问题。我是自知写不出这样风格的文章的。此文发表于1993年4月,是贵阳山城巨变的最早有特色的历史纪录。


生命如此灿烂

 

现在回想起来,由于人所共知的人为原因,善炬施展才华的时间和空间还是受到不应有的局限的。善炬辞世后,一位广州朋友打电话给我,带着哀伤的声调说:“善炬生命是灿烂的!”他的同窗好友网上有警句云:“此生若有价值,不在长短!”这样的评语是我等人同此心的。

 

在善炬身患重病之后,一次我去与他闲谈,偶见墙上挂有甘惜分书赠给他的小斗方,在我的探问下,善炬出示了几封甘惜分给他的信,读后才知,这位中国新闻学泰斗是把善炬看作是他一生新闻教学生涯最为得意的高足之一。


甘惜分教授给张善炬的题诗


 甘惜分教授给张善炬的书信


善炬辞世后,我向他的夫人刘世芳索取并拜读了甘老的6封信函。每封信都是用白宣信纸毛笔书写,这样的学者兼老革命的书简,是书法精品,也是学术和人文精品,以甘惜分的身份,是有很高文物价值的。当然,更让我震撼的是甘老那许多语重心长、爱护备至的话语。如此师生深情,堪动天地。


2005年夏,是善炬患病3年之后,经过治疗,病情有所稳定。一次,我去他家看他。谈及一些新闻工作的事,他兴致甚高。我劝他有空不妨写写一些自己的经验心得。没想到不多日,一篇长达万余言的《拜托,留下细节》大文,即展现我的眼前。


大真无争


善炬去世的噩耗震惊了他分散全国各地的同学。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他们大量悼文、悼诗、题辞。有人还找出了善炬毕业时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于1982年。上面有善炬自己的题辞:“我喜欢黑白分明,可事情总没有那么简单。”他穿一深色衣裤,蹲在雪地上,周围白茫茫一片,而他是那么清俊,目光远望。

 

在同窗的帖子里,有的称他是“有人格的大写的新闻人,”“他会在天国看到他的良知和勇气,终将被这个世界记住。”那天善炬的追悼会是下午四时举行,善炬的同班好友张伟光于4时零5分,在网上发告贴:“各位同学,现在,下午四点刚过,请让我们向着贵州方向,向善炬安详鞠躬,默哀。”


1999年11月,善炬50岁生日前夕,我曾以著名画家鲁风所作的红梅条幅,精裱后持赠善炬。我以傲霜红梅祝福善炬。过了许多年,前年春节前夕,忽闻叩门,开门一看,善炬与夫人世芳,双双抬一大块长方形木雕工艺品赠我。那是用树根压平精制的挂画,洁白的底色,四周淡墨花框,中央镶褚色的树根,盘曲如虬龙,上面刻着两行草书:“上善如水  大真无争”。


这幅珍贵的礼物,我一直悬挂在我的客厅里,朝朝暮暮,总见那善炬赠我的八个大字。如今,善炬骤然离我而去,睹物思人,不胜唏嘘。

 

 “上善如水”,是老子的一句名言,“大真无争”,是善炬从《老子》“水善万物而不争”这句话改创出来的,表现一种彻底通透的顿悟。


大学时代的善炬,1979年冬


善炬墓地上的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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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链接

张善炬:拜托,留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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