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昆曲在日本:“中国观众看来习以为常的事,日本观众却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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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多年前的一个金秋时节,值日本国天皇加冕,为了庆贺这一隆重节典,当时的日满铁道株式会社,特意邀请了一个古老的中国剧种——昆曲,去东京、大阪、长崎、西京等地进行艺术交流演出。同去的是以韩世昌为首的26人,包括领队、演员、场面和服装道具等,所有工作人员在内。
时年15岁的马祥麟,有幸参加了这次随团东渡,亲身经历了中国昆曲首次访日演出的全过程。如今,除他一人硕果仅存外,其余25人已尽都作古。
马祥麟之《思凡》
笔者于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之际(1992年),走访了八旬高龄的马祥麟先生,马老记忆尚健,他如数家珍般地向我陈述了当时耳闻目睹的情况,听来发人深思。
首次赴日演出前夕
日本国天皇加冕,之所以要邀请中国昆曲去参加演出,这是因为两国隔海相望,人民长期友好往来,特别是文化交流,有着源远流长的相互影响,因此,逢此盛大节日,为了增加欢快气氛,也为了满足日本人民的欣赏要求,特意提出要古老的中国昆曲前去参演,以满足政府和人民的共同欢欣。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次赴日演出并非全是昆曲界的演奏人员,还有京剧界同仁,和一些业余昆曲爱好者。当时之所以组织起这样一支成分不一的赴日演出团,是有其历史原因的,现就当时的昆曲状况,以及赴日演出前的历史背景,作些简单介绍,就算是本节的开场白吧!
20年代初期,在北方昆曲舞台上,曾经活跃着一位十分出色的昆高腔旦角演员,他名叫白玉田。要论声誉,当时白玉田与韩世昌不相上下,要论天赋资质,白玉田比韩世昌还要优越许多,扮相儿、嗓子都得天独厚。
白玉田、冯惠林之《水漫金山》
白是河北安新县马村人,这里是北方有名的昆弋戏曲之乡,曾被人称作“戏窝子”,村里数十年来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不会唱昆弋腔的人。据记载,自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个村的业余昆弋腔子弟会一直未断活动,由于一百多年坚持不辍,所以先后培养造就出很多有影响的著名演员,为北方昆弋两腔(特别是昆腔),人材辈出,灯灯相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像著名昆弋丑行演员张元红(1853-1933),著名弋腔红净演员化起凤(1856-1911),著名昆弋老末兼老生、武生、花脸演员白永宽(1855-1910),著名昆弋大武生,花脸兼老生演员陶显庭(1870-1939)和著名昆弋小生演员张荣茂(1889-1938)等等,无不是安新县马村业余昆弋腔子弟会培养出来的。
白玉田的祖父白洛合,是光绪年间醇亲王府恩庆戏班的著名昆弋黑头(黑净),父亲白建桥,更是清末民初著名昆曲贴旦(亦称花旦),曾享有“京南花旦第一人”的美誉。白玉田生长在这样的村庄和这样的家庭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是受益良多,加上他本身自然条件极佳,比如皮肤细嫩白皙,眉目清秀艳丽,身姿窈窕端庄,嗓音洪亮甜美等等。故而后来学唱五旦、六旦(即闺门旦和玩笑旦),能如鱼适水,恰尽其才,充分显露和发挥了他的天赋优长,从而声誉鹊起,成为深受京东、京南一带观众喜爱的名家。人们赞颂他为“白姑娘”,有不少痴男怨女曾为之倾倒,还有人竟然为之着迷,经常追着赶着去看他的演出。
1928年(民国17年),白玉田搭荣庆社戏班由天津来到保定,在保定大舞台贴演他的拿手戏《春香闹学》。按说,白玉田此时刚20多岁,正值艺术青春年华,《春香闹学》又是他最擅长的得意佳作,应该是观众闻风而来、座无虚席的,然而情况则适得其反,他每场演出都是门可罗雀,观众十分稀寥,原因是,白玉田此时染上了吸毒嗜好,整天无精打采,台上做戏有气无力不肯卖劲儿,这样观众也就不爱看了。因不上座儿,荣庆社的全班人对主演白玉田十分不满,决定派人去北京,把正在斌庆社搭皮黄班唱京剧的韩世昌接来,请他与白玉田同台合作,两位名家一起演出,想会招来观众获得转机的,于是便派前台老板去了北京。
韩世昌
保定城里有个曹锟花园(即今保定公园),园内有一剧场,由曹锟戏班长年占用,以唱梆子皮黄为主,偶尔也唱些老调和昆腔剧目。该班听说荣庆社派人去北京请韩世昌,准备让白玉田与他同台合作,为此而睹生嫉心,恐怕韩、白两人一起,珠联璧合而拉了他们的观众。于是借用大军阀曹锟的势力,半道上截走了韩世昌,要他在曹锟戏班应戏。同时也贴出了《春香闹学》以图显示。
韩世昌尽管不乐意这样做,但慑于权势也无可奈何。结果是,曹锟戏班门庭若市连场爆满,荣庆依然冷冷清清看客稀疏。为此两班发生争讼,韩世昌处于矛盾的漩涡之中,十分苦恼。正无计可施时,他接到北京来信,让其负责组合人员准备去日本演出,对此他自是喜出望外,这样,一则可以把古老的中华民族昆曲艺术介绍给日本观众,二则也逃离了这个矛盾漩涡,于是匆匆离开曹锟戏班。
左起马祥麟、韩世昌、白云生
为了不引起新的矛盾纠葛,他组合人员时,除少数是荣庆社的昆曲演员外,相当一部分是皮黄班的人员,这就是昆曲首次赴日演出成员中有不少京剧演员参加的原因。尽管在日本并未唱京剧,但当时不得不这样做。这乃是中国昆曲首次赴日演出前夕的一段实际情况和当时的时代背景。
首次赴日演出经过
韩世昌回到北京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于民国17年农历八月十七日率队东渡。马祥麟先生说,他们先是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再由天津搭轮船到大连在大连等候船班期间,于协和会馆演出了两天。剧目是韩世昌主唱的《孽海记·思凡》、《玉簪记·琴挑》《铁冠图·刺虎》和《牡丹亭·闹学》等折戏。两场演出受到当地名家们的首肯。
评论界说,“剧本、场子、音乐、身段种种,皆经历若干年之试验和修改,集中了若干名伶之艺术经验,和若干机会之切磋粉绘,其价值非率尔可以指摘。演员表情规矩如此,说话清劲,歌喉圆转,亦复无疵可举。其嗓音功夫老到,甚有余裕,腰肢眼角活转有神,盖此中天材也。”
韩世昌在日本
大连中日文化协会还为这次昆曲赴日演出编印了一本小册子,名叫《昆曲与韩世昌》,作者是日本人石田贞藏,主要内容是向日本观众介绍中国昆曲的悠久历史、表演特色和艺术价值。册子共分三部分,第一章主要介绍昆曲剧种和韩世昌艺术成就;第二章讲述昆曲历史和组织形式;第三章写了《思凡》、《琴挑》、《刺虎》、《闹学》、《游园惊梦》、《佳期拷红》等戏的剧情提要和表演特点,同时还附印了一些昆曲曲牌和演出剧照,这对帮助日本观众理解及欣赏昆曲,无疑起到了重要的桥梁媒介作用。因此深受那些不太了解中国昆曲的日本观众的欢迎。
在大连演出完毕,便乘香港丸轮船驶向东京,同去的除韩世昌、马祥麟以外,还有唱小生的马凤彩(马祥麟之父)、唱旦角的庞世奇、唱老生的张文生、唱丑行的张荣秀、唱武生的侯永奎唱小丑兼唱老旦的侯书田、花脸殷斌奎、小生耿斌福以及多面手小奎官和司鼓侯建亭、笛师田瑞亭、侯瑞春(韩世昌的老师)、二胡王玉山,还有侯瑞春的学生赵谈秋等人。他们有的是昆曲职业演员或场面人员,有的则是京剧从业者,还有的是昆曲业余爱好者,特意把他们临时请来协助演出的,像唐春明等人即是。
韩世昌、白云生、花园歌子之《佳期》
到日本国以后,第一个台口是东京的新桥演舞厅,在那里唱了三天,演出队住的地方是东京基督教青年会,条件非常舒适,演员们虽是沿袭日本习俗在地上睡卧(即榻榻米),但褥垫又厚又软,身子一躺下去四周便高高隆了起来,很惬意也很安适。有次,唱完《春香闹学》后,观众反应强烈,掌声雷动,人们经久不散。为此,演舞厅的总经理川村德太郎和经理石川小舟两人,领着几名报社记者,以及一些知名人士来后台看望演员,除庆祝演出成功外,也表示感谢,场面极其动人。
这次赴日演出,是日本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通过中国留日学生黄子明联系的,所以演出过程中,很多参观应酬和联欢活动等都由黄负责安排。东京三场演出后,帝国大学文学部,通过黄子明为昆曲演出举行了一次招待会,著名中国戏剧研究家青木正耳教授,以及桑京博士、铃木博士、内藤博士、小川博士等都出席了招待会,接着又在会芳楼举行小宴。席间,盐谷温教授赋诗一首,诗云:“相逢欢送眼青青,酌酒劝君杯莫停,幽梦搅来肠欲断,清歌一曲《牡丹亭》。”宴毕全体合影留念。
东京演毕又去大阪,然后再到西京。在西京他们演出在岗崎公会堂舞台,剧目还是以韩世昌为主的旦角小折戏。每场开演之前都是先演一出日本戏,由当地演剧座演唱,他们演唱时身着和服自弹自唱,唱的都是某种故事梗概,腔调有些类似中国的高腔,唱完后再由昆曲开正戏,剧场秩序有条不紊。
韩世昌、庞世奇与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合摄《闹学》
20年代中国不少城市的戏园内,观众多是吸烟、喝茶、嗑瓜子,“毛巾把儿”乱飞,小商贩乱叫,观众谈笑说闹,有时喧宾夺主,压倒了台上演员的唱念,而此时昆曲演出所看到的则是:观众个个自带绣燉,身着和服,进剧场后,面向戏台打跪,毕恭毕敬。不许吸烟、喝水、吃零食;不准喧哗说笑,更不许来回走动;演出进行中也不能鼓掌;场内静得落针之声可闻。一旦剧终幕落,又立即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以示敬意和谢忱。
此次昆曲赴日演出,历时40天,自始至终都由青木正耳教授陪同。直至阳历11月底全体人员才乘长安丸轮船回国。在日演出几乎场场客满,许多著名的日本艺术团体和知名艺术家都与中国演员见了面,并一起合影。像牧野活动写真公司的许多名星如岗岛艳子、日本写真公司著名女星酒井米子、松竹活动写真公司著名男星林长二郎、女星千早晶子等,不但见了面和合了影,不少人还好奇地身着中国昆曲《思凡》、《游园》等戏的戏装照像,并甚感欣慰和愜意。
回国途中,同乘长安丸轮船的著名美国舞星 Puthqagc,经人介绍又与韩世昌等人在船上会面并照了合影。据马祥麟先生讲,就他所知,日本一些大学当时都设有专门的昆曲课程,比如日本帝国大学和东京大学等,经常给学生讲授《牡丹亭》和《长生殿》等古典戏曲名著,不少教授学者还对昆曲研究有素,甚至有的还能唱两口。演出期间不少人来后台看望演员和切磋技艺,谈起来头头是道,颇能使内行人赞服。
当然,由于历史文化与欣赏习俗等诸多方面的差异,有些戏的情节和表演也难使日本观众接受。
比如《铁冠图·刺虎》,剧中的“一只虎”(李虎),是李自成的部将,宫女费贞娥将他刺死,是出于尽忠明王朝政权的统治,但日本观众不太理解这一历史背景,认为“一只虎”是位武将,又是费贞娥的“丈夫”,她怀揣利刃刺杀武将,是谋害亲夫,因此他们不赞成这个戏。另外日本观众对中国戏曲的检场制度也不可思议,比如“一只虎”被刺死后倒卧台上,当时演出不是暗场处理,而是由检场人上来,用椅垫塞到“一只虎”头下当枕头,这样做的原因,一是怕演员头上勒的网子经地上一磨容易掉下来,二是被刺的演员经激烈挣扎猛一卧地不动,容易发生窒息现象,故必须把头垫高一些以利呼吸。这在中国观众看来习以为常、不足为奇的事,日本观众却看不懂,不知送椅垫者为何人,故发出种种猜测和疑问。
韩世昌、樊效臣之《刺虎》
首次赴日演出之后
这次昆曲赴日本演出,为中日两国的戏剧交流开辟了新河,也为中日两国戏剧工作者的交往开创了新路,同时,它在中日两国文化艺术发展史上,也书写下一页新的篇章。尽管星移斗转岁月流逝,距今已有64年(1928-1992),但它产生的影响和意义,却是永恒的。
在日本演出期间,不少报刊都发表过评论和介绍演出的文章。直到昆曲演出队离日回国以后,还有一些报刊继续载文评介中国昆曲。赴日演出团回到北京后,国内很多报刊也发表了不少报道和评介文章,因为这是中国昆曲首次出国演出,所以备受人们重视。当时尤为戏曲界同仁和戏剧专业报刊所推崇。
据韩世昌先生在世时回忆,《北京画报》还特意出过一期“迎韩专号”,对昆曲首次赴日演出褒颂备至,对韩先生的艺术成就和此次赴日演出的作用,也给予高度奖誉。
韩世昌之《昭君出塞》
此次赴日演出,也使演职人员开阔了眼界。他们在日本各地,除参观了名胜古迹外,也看了一些日本戏剧,如大仓社的福岛行信先生请他们看了日本旧剧能等。在国内外众多同行的鼓舞与勉励下,演员们越发热爱自己所从事的昆曲事业,越发刻苦研练,潜心追求。为此,回国不久,韩世昌便拜在老夫子陈德霖门下学艺,以求高竿再进。
老夫子陈德霖(1862-1930),是一位极负盛誉的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大师。他祖入旗籍,幼年曾在南方的全福昆班学唱昆曲旦行,后入四箴堂科班学唱皮黄青衣兼刀马。19岁出科,29岁时(光绪十七年)被选入清升平署充外学,技艺日进。曾长期与王楞仙、俞菊笙、谭鑫培、龚云甫、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余叔岩等名家合作演出。他的昆曲功力深厚能戏极多,常演的昆曲戏有《思凡》、《琴挑》、《出塞》、《刺虎》、《断桥》、《折阳》和《游园惊梦》、《奇双会》、《雷锋塔》等等。不少京昆名演员都曾从师于他的门下,如王惠芳、姜妙香(原为旦行)、吴彩霞、王琴侬、姚玉芙、梅兰芳等均为其高足。王瑶卿、尚小云、程砚秋和欧阳予倩等也都向他学过艺。韩世昌拜陈德霖不是为了“得夫子而名益彰,附骐尾而行益显”。他不图虚名,不务空誉,只是想着脚踏实地的跟老师学。不仅学昆曲,也学了不少京剧,像《王宝钏》、《孝义节》、《落花园》、《南天门》等戏,都是直接受到老夫子薪传的,这对韩世昌来说确实获益不浅。而他之所以这样广涉博汲,与赴日演出受到的启发和鼓舞,也有着直接的关系。一直到1930年(民国19年)6月老夫子去世之前,韩世昌始终没有离开过恩师。
马祥麟之《昭君出塞》
赴日演出回国后,马祥麟与韩世昌搬到一起住(前门外打磨厂德泰皮店内东小院),从此马如饥似渴地向韩学习,不仅学习昆曲表演和唱念,还学文化和音乐(如工尺谱等)。此外,马还向著名学者吴子通学习古典诗、词、歌、赋以及各种体例的古文。吴先生是广东人,精通曲律,经常参加天津“城南诗社”的曲目唱和。后来还给马祥麟编写过二本《马郎集》,是一位腹笥渊博的文人。
吴子通与马祥麟
马祥麟又向黄叔伟先生学过书法魏碑,这对他演唱昆曲,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为艺术是触类旁通、潜移默化的一门学问,任何客观营养都要吸取。马祥麟深知这一道理,因此学得特别认真,受到黄先生的器重。
后来,黄亲手给他画了一张《昭君图》手卷相赠,卷上并有张大千、梁启超等人题写的“跋”,意在鼓励马祥麟继续奋进。这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可惜十年动乱中已经丢失。
马祥麟因在日期间受到启发,回国后还特别注意向一些业余昆曲研究家学习,比如张季鸾、马诗瞿、孟定生、王西澄、童曼秋等先生,都曾与他有过教学关系,并建立了深厚的唱和之交。
马祥麟之《游园惊梦》
王西澄先生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是一位热爱昆曲并深有研究的名家,早年曾跟吴梅先生学过昆曲,马祥麟不仅向他学了很多曲目,还经常一起演唱,互为益彰。他还向童曼秋先生学过《絮阁》、《瑶台》、《小宴》和《折柳阳关》等戏,向徐惠如先生学过《扫花》、《埋玉》和《定情赐盒》等戏。这些,对他后来成为一代名家,无不有着重要作用。
马祥麟、侯永奎之《义侠记》
1978年以后,马老先后担任过北方昆曲剧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北京分会副主席,艺术语言研究会理事,圆明园学会筹委会委员以及宣武区政协委员等职务。如今虽已79岁高龄了,仍终日课徒授艺,执鞭传业,他的学生张玉文等,已能继承其艺术神髓,我们祝愿这位当年参加过昆曲首次赴日演出的马祥麟先生,再输余热,为昆曲事业的振兴做出更多的贡献。
(《文史资料选编》第4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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