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启先生谈京剧前辈逸事:尚小云与“夏山楼主”韩慎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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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古稀的刘光启先生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耆宿。我在南开大学历史系读博物馆专业时,学校特敦聘刘先生来校教授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后学久慕刘先生鼎鼎大名,课余时间常向先生请教些问题,久而久之与先生就特别熟了。刘先生告诉我他13岁时经乡亲做担保人到北平琉璃厂鉴光阁学徒,出师后到天津金石山房工作,曾跟韩慎先前辈“继续学徒”。他说:“干古玩行儿的没有真正出师这么一说,活到老,学到老,学到死也学不完哪!我们掌柜的和韩慎先韩大爷都是大戏迷。”
刘光启先生自幼受各位前辈师长们的熏陶,也是位京戏迷,与梨园界名伶交谊甚厚。先生在教授我鉴定中国古代书画之余,就给我讲起他亲见亲历的与京剧界前辈名家交游往还的轶闻趣事:
我在北平琉璃厂鉴光阁学徒的时候,每天清晨都能看见萧长华老先生从我们店门口经过。萧老先生家住在西草厂,每天早晨都要到位于珠市口西口路南的富连成科班去教戏,从西草厂到珠市口必定要经过琉璃厂这条街。
萧长华
我们掌柜的同萧老先生、谭小培谭五爷、尚小云先生这三位特别有交情,他们有空闲时就经常到我们鉴光阁来坐坐,同我们掌柜的聊天。我们掌柜的拉一手好胡琴,也可以称得上是位“名琴票”。他们几位聊天,我就垂手侍立在旁边伺候着,沏茶倒水,听他们聊早年间名角老前辈们的轶事。谈到兴头上,我们掌柜的还要露两手,拉上几段,过过戏瘾。我得随时准备好胡琴,把松香烫好,随用随到。
尚小云先生喜好收集古玩文物、名家书画,时常到我们鉴光阁来选购他自已可心的物件。日久天长,我同尚先生也就混熟了,我出师以后来天津,在金石山房工作,可巧尚先生也到了天津。尚先生是为了专心致志地教他二公子尚长麟学青衣戏,避免有人来打扰,所以才搬到天津小住。说是小住,可这时间也不短,前后足有四五年的光景。
尚小云先生曾经劝我辞掉金石山房的工作,改行到他的剧团为他当文书。我因为太喜爱自己干的书画鉴定这一行,再者说回来我也没有学过唱戏,根本不懂人家梨园行内的规矩。我是个大外行,爱好听京戏不等于我就真正懂得京戏,怎么能够到尚先生的剧团工作呢。所以我就没有答应,婉转地谢绝了尚小云先生的美意。
尚小云之《金山寺》
我还帮助尚小云先生抄过戏本子。杨荣环在荣春社科班里学唱《乾坤福寿镜》时的单头本子,就是我按照尚先生自己秘不示人的总讲本子上抄录下来的。
每当尚先生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时,他总是给我预先留下一个座位。我佩服尚先生的表演艺术,崇敬他的为人,所以是场场不落地看戏,3排12号后来都成了我的专座。
尚先生为人豪爽豁达,他的这种性格同他所塑造的京剧人物也是有联系的。尚先生最喜欢扮演性格刚毅的侠女、烈女。他平日以演出武戏为主,兼唱文戏。不过尚先生唱文戏也是首屈一指的,同样为戏迷所首肯。他学正工青衣戏是走孙怡云老夫子正工调老派直腔直调的路子,没有一条又宽又亮又高又脆的铁嗓钢喉是唱不了正工调的。过去学唱正工青衣戏的第一个条件就得是嗓子好,能够唱到正工调门。如果唱不到正工调门,那老师根本连教都不乐意教,因为教也是白浪费力气,学生也是唱不出名的。
唱正工青衣戏的演员往台上那么一站,两只手抱着肚子,全凭着有一条金嗓子唱了。正工青衣重唱功,面无表情地傻唱。先前称“听戏”而不叫“看戏”,这就说明观众重听不重看,重唱功而不重做功,所以唱正工青衣戏的叫“抱肚子青衣”。
因为尚先生演出武戏的时候多于演出文戏,所以大家就全都认为尚先生只是武戏出类拔萃,而没有文戏了,其实则不然。尚小云先生是既能武又能文的,可谓是“允文允武,昆乱不挡”呀。他唱过《御碑亭》《玉堂春》《文君当垆》《春秋配》《三娘教子》等等唱工吃重的戏。我还听过他唱的昆曲《奇双会》《贞娥刺虎》《金山寺》《游园惊梦》,还有尚派代表剧目《昭君出塞》(吹腔戏)。
尚小云、李世芳之《游园惊梦》
韩慎先是位名震海内外的大票友,梨园界、票界内外行人士皆知道他的别署“夏山楼主”,可是谁又能够准确地说出他这个别署的由来呢。韩大爷喜好收藏古董书画,尤其是精于宋元书画鉴定真赝之道,他在这方面深有研究,确实超人一等。在他的书画收藏品中有一幅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那就是元季“四大家”之一黄鹤山樵王蒙的精品之作《夏山高隐图》。后来他又在朋友家里发现了一幅清代“四王”之一王翚王石谷的《夏山欲雨图》立轴,便用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衡山居士文征明的一幅山水画与朋友换回了这幅清晖老人的画(为纸本,黄鹤山樵的画为绢本)。黄鹤山樵的《夏山高隐图》与王石谷的《夏山欲雨图》这两幅宝绘堪称双璧。韩大爷就是因为珍藏有这两幅《夏山图》,才给自己取了个“夏山楼主”的别号。这就是韩大爷别名的由来。
夏山楼主与王幼卿游戏化妆合影
韩大爷把这两幅《夏山图》视若拱璧,不离左右,对此“双璧”的珍爱程度比珍惜自己的生命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来都是不肯轻易将这两幅《夏山图》示人鉴赏的。除非是梨园界票界莫逆之交来了或者是周叔弢周三爷、张叔诚张九爷、徐世章徐十爷等位同道好友来了,才肯请出这两幅宝绘展玩品评一番,平素是秘不示人的。
韩大爷讳德寿,字慎先,家住在北京前门外打磨厂。当年在北京一提起“打磨厂韩家”真是名震九城呀!民国改元后,男人们都剪掉辫子,只有一些愚忠愚孝前清的遗老遗少们才不肯剪掉辫子。在青年人当中没有剪掉辫子的就有韩大爷,他的脑后还拖着一条辫子,大家因此送给他一个绰号叫“韩小辫”。
韩大爷的父亲名讳麟阁,在前清时曾任吏部的官员。老韩五爷对大清帝国愚忠愚孝,他以“逊清遗民”自诩。老韩五爷自己不剪辫子还强迫其子也不许剪掉辫子,韩大爷在天津英国租界地达文波路(抗战胜利以后改名杜鲁门路,解放后称建设路)上开的达文斋古玩字画店在津沽可谓是独步一时,不但以售卖古玩书画出名,而且更以韩大爷在伶票两界中之声誉名享古玩行。外界都知道他是位大名票,但很多人还都不知道他是干古玩店的。知道达文斋是古玩店,不知道的会误认为是戏园子,每天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店内高朋满座琴声悠扬悦耳。梨园界票界内外行人士都爱到达文斋来唱戏聊天,这比戏园子还热闹呢!
夏山楼主经营之达文斋
韩大爷自幼就随老韩五爷出入戏园子茶园,受其先君的熏陶,酷爱老谭派唱腔艺术。韩大爷早年曾经观摩过谭鑫培老前辈的演出,后由魏铁珊魏三爷介绍拜在京胡名琴师陈彦衡陈十二爷门下学习谭派唱腔艺术。韩大爷在梨园界票界之中人缘极佳,长辈老先生们爱其聪颖好学才华横溢,平辈同道与他是莫逆之交,晚辈后学有不少都在他的门下请益求教。韩大爷与王瑶卿王大爷、王凤卿凤二爷、王少卿(乳名二片儿)、陈富年(陈彦衡的公子)最为友善。
1951年,在中国大戏院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演出义务戏,当时韩大爷演出谭派代表剧目《碰碑》,我那天先在后台伺候韩大爷扮戏,等他上场后就在下场门边上看他唱戏,手里可是不能闲着,一手拿着手巾把,一手端着小茶壶,这样才好随时准备给韩大爷擦汗、饮场。
夏山楼主与程砚秋、南铁生
韩大爷是位非常聪明好学、博闻强记的人,名角说一遍戏,稍微指导一下就学会了,根本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韩大爷从小家学渊源,对于音韵、四声、十三辙、尖团字都能够掌握自如,信手拈来。他的老谭派唱出来韵味醇厚、圆润流畅。内行中也只有另外一位票友下海的演员言菊朋老前辈可以同韩大爷并称“一时瑜亮”,其他位名角在音韵四声上都是不如韩大爷那么讲究。
韩大爷一张嘴唱几段老谭派的唱段,您别说,还真是字正腔圆、中规中矩,有如行云流水一般,但美中不足的就是过去不上台唱戏,台上经验少。
1950年,梅兰芳先生到天津在中国大戏院演出。当时由梅先生保荐韩大爷,所以韩大爷才被选调入天津市文化局,负责文物鉴定之工作,1962年晋升为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副馆长之职。
1962年,韩慎先先生与张珩张葱玉先生、谢稚柳先生三位老前辈应国家文物局的委托,为全国各地博物馆所收藏的古代书画进行巡回鉴定,巡回到北京时住在新侨饭店。5月1日上午韩大爷喝了杯咖啡后就感到头晕并身体不适,乘电梯下楼后突然昏倒,不省人事,马上送到同仁医院治疗,可惜已经迟了一步,韩大爷因为患脑溢血突发症,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驾鹤西去了。
韩大爷应邀为中国唱片公司灌制了他演唱的老谭派唱腔选段,可惜只灌制了《鱼肠剑》《桑园寄子》《李陵碑》(皆由郭仲霖操琴、杭子和司鼓)这么三张唱片。韩大爷享寿六十又五。他的故去是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界、京剧界的损失。
韩大爷生前一共灌制了21张唱片,除了晚年堪称绝唱的最后那三张之外,还有二三十年代在高亭、开明、百代、长城唱片公司灌制的合计18张唱片。天津电台于1953年为韩慎先先生录制了《卖马》《宿店》《打渔杀家》三个唱段的录音,均由郭仲霖操琴。
我跟韩大爷学徒,不仅学到了鉴定古代书画的本领,而且长了真正听懂京戏的能耐。
(《北京文史资料》第六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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