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印象:赴朝鲜慰问途中的见闻与故事
更多精彩 点击上方蓝字"梨園雜志"↑免费订阅
童年的时候,就熟知了京剧艺术表演大师梅兰芳的名字。但是到我成年之后,20年中都没有机缘看到梅先生的戏。还是在抗美援朝的前线,1953年的10月间,梅先生赴朝慰问演出时,我才有机会看到他的表演。并且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他还有过短暂的接触,时间虽短,但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今天,他虽然离开我们已经23年了,然而每当我想起这些情景时,就好像是在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历历在目,激动不已……
那是朝鲜战争刚刚停战以后,梅兰芳先生参加了第三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那时,我正在志愿军空军文化部工作。一天晚上,文艺科长吴夫向同志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连夜出发去沈阳,把京剧艺术表演大师梅兰芳先生接来。
他对我说:“你代表我们志愿军空军部队去迎接梅先生。这是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你一定要很好地完成。”
“是!”我既高兴又担心,肩上好像担起了千斤的重担。
梅兰芳
第二天中午到达沈阳,我在辽宁省交际处,见到了赴朝慰问团副团长陈沂同志(那时他是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长)。陈沂同志看了我的介绍信,便让他的秘书李瑛同志接待我。李瑛同志给我安排了住处后,便带着我去见梅先生。
我们来到梅先生下榻的房间。梅先生听说我是志愿军派来迎接他的,非常高兴。他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了,然后,搬来一张椅子坐到我的对面,双手按住我的双肩,微笑地看着我问寒问暖,最后说:“你们辛苦了,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啊!”那亲切的热忱,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
当时,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动。一位年已花甲的在世界舞台上享有盛誉的艺术大师,竟然对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志愿军战士,如此谦诚热情,实在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也使我内心里深感不安。当然,我知道梅先生的心意,他的这番热情,绝不是仅仅对我个人,而是深切地表现出他对每一个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的热爱和敬意。
1953年梅兰芳与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在朝鲜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钟左右,我们便从交际处乘车去沈阳车站。
与梅先生同行的一共三人,有梅先生的秘书许姬传先生,还有一位就是著名的女歌唱家王昆同志。到沈阳车站去送行的除了辽宁省负责接待的领导同志以外,还有著名作家老舍。他亲自送梅先生到车站,直到列车开动以后,他还久久地站在那里向我们挥手告别哩!
临登车的时候,交际处负责同志告诉我,因为列车上的人员很挤(那是一列运送志愿军伤后复原的指战员们回朝鲜前线的专列),事先未能给我们买到卧铺票,但列车长已答应在车上给我们想办法。
我心里着实不安,深恐由于自己没有经验,而不能很好地完成这次接待任务。要知道,这一路上我要对这几位全国著名的文艺界专家负完全的责任啊!我担心60岁的梅先生吃不好、睡不好,会影响他的身体健康,以至影响到他的慰问演出任务。
好在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还算轻装灵便。他们每人只有一个小手提包。梅先生还带了一个直径大约五十公分,高约五十公分的圆木盒。面积不小,但分量很轻。上车时,梅先生要自己来提,我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梅先生告诉我那里面装的是一顶演唱《贵妃醉酒》时杨贵妃戴的凤冠。由于它十分精巧而珍贵,所以梅先生总是随身携带的。因为这样,我提在手中也就格外地小心了。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车上的人确实很挤,连过道上都站了人。都是穿着黄军装的战友们。我们一进车厢,战友们就纷纷让道,并且纷纷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哎,梅兰芳!”“是吗?”“是他是他!”
一方面因为梅先生的形象经常在舞台上、银幕上、报刊、画报上出现,很多人都认识;更重要的是我提的那个圆木盒上有毛笔写的“梅兰芳”三个碗口大的字。所以走到哪里,人们都围上来问我:“喂,同志,他是梅兰芳先生吗?”当我点点头,或答以“是”的时候,他们就高兴得大声嚷嚷起来:“哎呀,咱们这一辈子总算看到梅兰芳啦!”
整个车厢都哄动起来了,同志们挤过来问这问那的,我简直应接不暇。
列车长先把我们安排在软席车厢里坐下。显然,这是把原先坐在这里的几位首长动员走了的。梅先生怎么也不肯坐。我只好撒谎说是我们早就买了这座位的票的。
不久,列车长来告诉我,已经给我们搞到了四个软席卧铺,但却都是上铺。我既高兴又发愁。我想我和许姬传先生、王昆同志(她那时也许不到三十岁)睡上铺还可以,可是怎能让偌大年纪的梅先生也往上铺上爬呢?我把我的想法跟列车长说了,请他务必给解决一个下铺。
列车长深感为难地向我说:“不是我不安排,实在因为软、硬席卧铺都已客满,而且都是团以上首长们睡的,搞到这四张上铺已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了……我绝望了,心里顿时凉了下来。怎么办呢?不想这时一位穿呢子军服的首长走到我面前,用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同志,你来下!”
我随他走过去。
在车厢的一头,他很郑重地对我说:“听说梅兰芳同志睡的是上铺,这不行!他是来慰问我们的,年纪又这么大,我把下铺让给他!”他把车票交给了我。
“这……”我接过车票,望着那张诚挚的方方的脸,真不知说什么好。
“这没有什么。”他微笑了笑。“算是我们志愿军的一点心意吧!”他一转身,鬓角边的一块闪光的伤疤跳人我的眼帘。我的心跳动了一下,匆忙地问:“首长你尊姓?”
“不必问了,谁都会这么做!”他摆了摆手从容地走去。
后来从列车长那里了解到,这是一位负了伤而刚刚恢复健康回到前线去的志愿军某团的团长。
可是,当我把这一情况告诉梅兰芳先生时,他却坚决表示不能“接受”,说:“我是来慰问最可爱的人的,他们都是抗美援朝负了伤,现在伤愈回前线去,我怎么能要他们让铺给我呢?”
我发慌了,简直磨破了嘴皮,而且最后动员了王昆同志和我一起才说服了他。
梅兰芳在部队与战士联欢
在车上吃过了晚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出自崇敬的心情,想更多地知道一些梅先生的经历。正好,王昆同志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我们俩便一起来到梅先生的卧铺旁,坐下漫谈起来。
梅先生是个平易近人而又非常谦虚的人。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显得十分地文静而有修养。梅先生谈到,他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憾事是演出的地方太少。过去只是在几个大城市中演出,很少到中小城市去演,更不用说到工厂、农村和部队中去演了。没能让更多的劳动群众看到他的戏,尤其是解放前,更很少给劳动人民演戏。解放后,虽然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情况,但还是做得很不够的。他打算在赴朝慰问归国以后,便到武汉、四川、新疆等地方去作巡回演出。而且准备多到工厂、农村、矿山去演。并尽量减低票价,让广大的劳动人民看到他的戏。
说到这里,许姬传先生插了话,给我们讲了这样一段动人的事,一次梅先生到一个中等城市去演出,很多工人、农民特地从远道赶来看他的戏。其中有一位年过六旬的农民老大爷,卖了很多粮食,攒了几个钱,很远地跑来看戏。谁知戏票早卖完了,他等了好多天,最后把钱都用完了,戏还是没有看到。这件事让梅先生知道了,梅先生深受感动,特地送给他一张戏票。这位老农民接到戏票,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梅兰芳巡回演出受到欢迎
许姬传先生还介绍了梅先生在担任中央戏曲学院院长时,孜孜不倦地培养青年一代戏曲演员,为了教学,他在百忙中总结了自己几十年来的舞台演出经验,写出来传授给新的一代。
我们的话题由现在转到了过去。过去我深知梅先生是个爱国主义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梅先生出国演出,把祖国的戏剧艺术传播到欧美各国,不仅增进了各国人民的友谊,而且为祖国的戏剧艺术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梅先生,听说你过去到过苏联和美国演出,而且获得了博士学位?”为证实过去我听到的传闻,我不无好奇地问道。
梅先生笑笑说:“那是在解放以前很久的时候了……”他说他曾到过日本、苏联、美国等国家进行过文化交流,由于他艺术表演的成就,曾获得过美、苏授予的“博土”学位。许姬传先生还告诉我们,那时在苏联还有以梅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集体农庄呢!
然而,就是这位名闻中外的京剧表演艺术大师,为了热爱自己的祖国,在抗日战争时,隐居在日寇占领的香港、上海,拼着有被日寇杀害的危险,抗拒日寇施加的种种压力,拒绝登台献艺,并且蓄起胡须,以示国破家亡永不登台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
他热爱祖国,热爱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了的新中国。新中国一成立,他立即投入到祖国的怀抱中来,而且立刻剃须登台,为新中国献艺讴歌。
梅先生演戏是很注意政治效果的。他虽然演出的多为古代戏,但很注意与现实的配合,古为今用。当我问他这次慰问准备演出哪些剧目时,他说了一些有名的剧目如:《打渔杀家》、《生死恨》、《抗金兵》、《贵妃醉酒》、《宇宙锋》、《花木兰》等等,但却没有他的拿手好戏《霸王别姬》。我有些奇怪地问:“梅先生怎么不演《霸王别姬》呢?大家都很喜欢看梅先生的这出戏!”
他笑笑说:“我是觉得抗美援朝战斗,我们是胜利了,是凯旋而归。可是《霸王别姬》结局是失败的,演这出戏,不太合适啊!”我点点头,衷心地感佩。
但是他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同志们如果喜欢看这个戏,我还是可以演的,我要尽量满足同志们的要求……”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到丹东的第二天,他交给我一封信,要我替他立即发出去。那封信是写给在另一个慰问分团的言慧珠同志的(言是梅先生的学生)。他告诉我这封信是和言慧珠研究上演剧目的。言在来朝鲜慰问之前,曾给他写信,问他演哪些剧目好,他在这封信上回答了她,并且把对《霸王别姬》这出戏的看法和想法也告诉了她。
由此可见,梅先生在艺术上,不,在艺术的社会效果上,是多么的认真负责啊!
梅先生到达丹东不久,慰问团的其他成员也都纷纷到达了。他们下榻在丹东市的交际处宾馆。到的都是文艺界的著名人士,有京剧著名演员程砚秋、马连良;有著名电影导演、剧作家史东山,有著名女歌唱家喻宣萱(管夫人);还有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等等。
他们有的随到随入朝了,有的则留下来作慰问演出。我记得,当时被我们志愿军空军部队要求留下演出的有王昆同志、还有程砚秋、梅兰芳和马连良几位同志。
程砚秋同志是先演出的,他演出了《三击掌》。梅先生是和马连良同志合演,拟定的节目是《打渔杀家》。这是梅兰芳和马连良两位京剧大师的拿手好戏。他们合作演出,真可谓是珠联璧合了。
演出是在四道沟志愿军空军司政机关大楼前的广场上进行的,面南望北,搭了一座高大的露天舞台。
那天傍晚,风大云多,渐渐地转阴,刮起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时值深秋,人们已经穿上毛衣了,但年已六十的梅先生却要在这样的天气里登台表演。这对他的身体和嗓子是非常不利的。因为戏曲演员对于嗓子的爱护简直胜过生命,尤其是像梅先生这样的艺术大师。许姬传先生当时告诉我,说梅先生登台四十多年,从来没有在露天地里演出过,更不用说在这样大风天里演唱了。可是这次为了慰问最可爱的人,他却完全不顾这些了。足见他对志愿军战士的热爱、崇敬的心情。
天还没有黑,广场上就挤满了人。飞行员、机械员、政工人员、警卫战士……有的远从几百里外的机场坐车来的,足足有两万人。大家席地而坐,秩序井然。连司令员、政委、政治部主任等部队首长,也都静静地坐在台下等候观看梅先生的精采演出。
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就在演出前不久的时候,竟然下起濛濛细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了。
人们是多么的焦急啊!心里都在抱怨老天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下起雨来?都担心雨下大了会看不成梅先生的演出了。要知道,对于在场的万千观众来说,有的人恐怕一辈子也就只有这样一次机会能看到梅先生的表演。所以尽管被雨淋着,全场一两万人,竟没有一个挪动。这时,梅先生和马连良先生也都化好了装,穿起单薄的戏衣,坐在用席子搭成的后台等候出场了。
可是志愿军空军司令员聂凤智等一行首长坐不住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都淋湿了,他们也怀着同样的心情,热切盼望着能看到梅先生精采的表演。但,这个时候,他们考虑的更重要的是保护祖国人民派来慰问的亲人们的身体健康。尤其是要保护好像梅先生这样的艺术大师们的身体健康。要知道,他们是祖国的财富和骄傲啊!他们还有更重要的演出任务,等候着他们呢!
梅兰芳、马连良之《打渔杀家》
当首长们得到气象处报告的雨将越下越大的情报以后,立即做了决定:停止演出,在聂司令员等首长走进后台向梅、马两位先生说明天气情况,请他们辍演时,梅先生却坚持地要求:“那怎么好呢?我们来慰问大家,同志们老远地赶来看我们的戏,我们怎能不演呢?别说是下点小雨,就是下锥子我们也要演的!”
聂司令员风趣地开玩笑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到了我们部队,就得听我们的了,这是命令!”
梅先生无可奈何地笑了。可是他终觉过意不去,觉得很对不起在场的两万指战员们,便提出要求说:“为了回答大家的盛情,我们给大家清唱几段吧!”
首长们同意了,但有个条件,必须脱去戏装,穿上足够的衣服,以免着凉。这样,梅先生他们这才卸了装,各自穿上了呢大衣,走上台来和大家见面,两个人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冒着寒风冷雨,给大家唱了《打渔杀家》中的几段对唱。表达了他们代表祖国人民前来慰问的心意。梅先生还表示,从朝鲜慰问归来时,定再给大家正式演出。
两个月以后,梅先生和很多著名京剧艺术表演大师们果然从朝鲜归来,齐集丹东,特地为志愿军空军的广大指战员们,作了丰富而精采的慰问演出。
那时,天气已经很冷了,不能再在露天里演出,而是在丹东市工人文化宫剧场里,每天晚上都有梅先生和程砚秋、马连良、周信芳、裘盛戎、袁世海、李多奎、肖长华、叶盛兰……等登台,几乎是每人(或两人、数人合作)表演一出戏。梅先生演出的剧目有他和马连良的《打渔杀家》,和他儿子梅葆玖合演的《游园惊梦》,和肖长华合演的《贵妃醉酒》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终于在群众的要求下,演出了《霸王别姬》。
他们的演出,轰动了这座鸭绿江畔的英雄城市,丹东的老百姓都说:“这是几辈子都没有的事!”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部队表示对梅兰芳先生的感谢,要送一件纪念品给他。这件纪念品是我设计的,在象征地球的圆球上,高翔着一只银色喷气式战斗机。全件是用铝合金烧铸成的,做工十分精巧,外面罩以漂亮的玻璃盒。当我拿到丹东市一家刻字店去请一位刻字名手在球形底座上刻字时,那位雕刻家一看上款是送给梅兰芳先生的,立即跳起来说:“我不要报酬,只要求送我一张戏票,让我看看梅兰芳的戏就行了!”
我对他说:“报酬我们给,戏票我们也一定送给一张,但是要求你把字刻得更漂亮一些。”
他高兴地一拍胸脯:“没说的,我保证……”
事情已经过去了31年,但它闪现在历史屏幕上的形象却更加光彩动人,它所给人们的鼓舞力量是深刻而无穷的。梅先生那炽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他为人的崇高品格,是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的。
1984年春于哈尔滨
(《王忠瑜文集》)
- 历史推荐 -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
更多梨园旧事get√
投稿请戳菜单“关于投稿”一栏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今日头条:梨園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