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森学余叔岩: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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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说一个人,他对发扬余派艺术也是功劳显著的。不过,说了出来以后会有人不同意。不管它,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杨宝森。
杨宝森不是已经自成一家,称为“杨派”了吗,怎么也把他算在余派传人里面了?这道理也很简单:“杨派”是从“余派”衍化而成的。
就其演唱的整体风格来说,还是余派的神韵,而且相当地道,一点也不掺假,杨宝森也是四大须生之一。他是杨宝忠的堂兄弟,初从陈秀华学戏。(这位陈老先生门徒甚众,谭富英也跟他学过,是京剧界颇有资望的教师爷。后定居上海,仍以教戏为生,五十年代受聘于上海戏曲学校,是“文革”前还是“文革”中去世,不清楚了。)后入斌庆社科班,从小就一心以余叔岩为毕生学艺的最高理想。所以曾经获得过“小余叔岩”的称号。
杨宝森、赵栖云之《打渔杀家》
杨宝森并没有拜过余叔岩,可能连当面请余叔岩指点一下的机会也没有。但他对余叔岩是那样仰慕,直到已成名,他的唱腔也为不少人所研习的时候,他逢人谈起自己的造就,还是以“没有学好余先生”为憾为恨。
“没有学好余先生”,这话是自谦之辞,但也是事实。这不是说杨宝森学得不用功,而是天赋所限。他倒过嗓,到逐渐恢复以后,嗓音的宽度、厚度反比以前更好了,所缺的就是高度,高音上不去,余派唱腔一些需要拔高的地方,只能绕道走开,昂扬的气韵就大为减弱。
余叔岩本人晚年的嗓子更不好,听他这时灌的唱片纯以枯涩之味取胜。但余叔岩可以这样唱,杨宝森却不可以,因为他还年轻,还要登台面对广大观听众,还要给他们听到一点亮度与力度。高既不能,低也不行,只有在中音区做文章,把余叔岩原来唱腔上的高峰与低谷,略加变化,使声波的起伏差距不要太大。
我们不妨先听听余叔岩唱的《战樊城》两段西皮原板转二六“兄长说话欠思论”和“一封书信到樊城”,再听听杨宝森全本《伍子胥》的录音,也有这两段唱,规格大体相同,又有所不同,其奥妙之处,就在于杨宝森把中音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你又很难说出哪一句不是余叔岩的腔。
杨宝森之《战樊城》
画家学画,有“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并认为这才真正达到了得其神髓的造诣,杨宝森学余叔岩,我认为也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我看杨宝森的戏,次数虽不算多,也不算少。第一次看他的戏,我才十四五岁,在黄金大戏院(后改大众剧场,现在拆去),他演《定军山》。不知怎的,一听就着了迷,觉得他的嗓音好像是过滤了的,那么清纯,那么滋润,又那么厚实,如磁石一般地富有吸引力。同时也找到了一种唱法,即有的唱句通过鼻腔再在脑门里盘旋一下将音发出,更富有韵味。
此后,杨宝森有时同别人合作,用内行的话来说,即为梅兰芳、程砚秋“跨刀”(挂二牌),有时自己“挑梁(组班挂头牌),我都争取机会去观赏。有时候碰到他的嗓子好,固然听得很过瘾;有时候他嗓子不好,则尽量辨味。但台下有的观众不都像我那样迷他,逢到这种情况,就不免啧有烦言。
大概是五十年代初期,杨宝森有一次受中国大戏院之聘,又到上海来了。还未正式公演,有天下午,我就在中国大戏院前台三楼的一个房间(他的临时宿舍)内访问了他。我已经记不清那天谈了些什么,但总的印象,杨宝森很儒雅,又很谦和,话不多,回答我的问题只三言两语,非但一点没有自我标榜的感觉,相反地,还令人觉得是不是有点木讷。
杨宝森之《定军山》
想想我那时真浅薄,又很害羞,在仰慕已久,终于识荆的艺术家面前,反而丝毫不敢透露自己也会唱两句京戏的真相,只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这样意思:我很爱听您的演唱,如此而已。如今真是不胜懊悔,见过一次杨宝森本人以后,其实完全可以凭藉我的新闻记者身份去经常地接近他。因为听说杨宝森只有跟你混得很熟了以后,一高兴起来,也会妙语如珠,讲出他在演唱方面的许多真知灼见。
杨宝森的艺术成就,是明摆在那里地具有不可轻视的地位。有些同行唱须生的即使有太好的自我感觉,对杨宝森也算四大须生不服气,但也无法否认他的影响,学他唱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正宗“余派”,嗓子又不是最好的人,满心喜悦地发现杨宝森为他们开创了一条新路,于是纷纷趋从,“杨派”便逐渐形成了。
不少内行认为:奠定“杨派”风格的一出戏,是杨宝森和程派票友高华合作灌制的那套《桑园会》唱片。高华唱得如何,先不谈,要谈的是杨宝森,每一句唱都像是平平常常地说话一般,而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意味不尽的声韵。你以为很好学,可是一上口,便又立刻觉得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字音是那样干巴巴,再听听杨宝森,汁水是那样浓郁,又是那样清甜。看似容易却艰辛,学他的人固然要深刻领会要达到这种境界须付出多大的努力,不服帖他的人则请你也来这样唱一句试试看,我看你即使唱下来也唱不出杨宝森那种从容、舒徐的风致。
杨宝森、高华之《桑园会》
可惜,杨宝森生前的际遇却不怎么顺心。五十年代中,几次来上海,卖座一次比一次差。是1954年还是1955年,他率领剧团在红都大戏院这样的小场子里演出,已经够惨的了,即使这样,场子里仍旧坐不满。有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唱了拿手戏全本《伍子胥》,但观众寥若晨星,凑在一块,也不过三四排的光景。但这天晚上的观众中据说有周信芳,也有盖叫天。我们也不难揣摩杨宝森当时在台上是种什么心情,可能那晚唱得格外投入,伍子胥的落魄遭遇,使杨宝森也自怜身世起来了。
1956年,杨宝森加人了天津市京剧团,与武生厉慧良挂双头牌到上海人民大舞台演出,不想又被厉慧良夺走了声势。在观众来说,因厉慧良来得比较少,比较新鲜,不免天平多倾斜了一些;而在剧团内部方面,则又发生使别人听了也觉得稍为过份的不愉快事情,不用说杨宝森本人是更加受不了的,此后就很少听到杨宝森演出的消息。1958年,他与程砚秋先生合作在电台播唱了《武家坡》,也是他与程先生的最后绝响。过了一年,杨先生五十岁还不足,就去世了。又不久,程先生也去世了。
近年我终于弄到了这出戏的录音,一有空,总要听上一两遍。学杨的人固然能于此缅怀不尽,不学杨的人也说,杨宝森在这出戏里的唱,简直找不到一丝缺憾。有一位曾经与杨先生生前有过交情的票友讲:《武家坡》唱得如此完美,天上人间,难怪他要离开尘世了。
我拥有的杨宝森的录音还不很完全,但他的几出名剧如《伍子胥》、《洪羊洞》、《打鼓骂曹》、《失空斩》等都收集到了。这是我的业余生活的一大享受。我特别喜欢听杨宝森在这些戏里唱的散板、摇板,什么人在当时什么场合,什么形势下所产生的复杂心情,曲曲传出,层层展开,一波三折,荡气回肠,不信,你只要听听《伍子胥·鱼藏剑》中伍员在街头路遇姬光,自叹身世时唱的那段反西皮中的那一句“伍子胥呀,伍明辅啊……”,你马上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心酸起来。
杨宝森死了,但他的余音缭绕,日益流传,因此,杨宝森又没有死。
(《戏迷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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