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视京剧《捉放曹》:“陈宫坐定是一个投机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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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放》乃是一出有深奥意义的警世剧,含有指示如何识英雄处乱世的作用,不过当时习戏的人,脑筋陈腐,遂使听众心理,多替陈宫表同情,而不直曹操之所为。但细细分析起来,这一出戏,处处显出曹操的伟大,与陈宫、吕伯奢的低能,试分别言之:
董卓在朝,十二分暴露他的篡位热,阿附者十居其八,满朝站齐了他的爪牙,当时汉室旧臣,虽亦不乏忠贞之人,但充其量无非消极抵抗,不与董卓合作而已,在这个时候,只有曹操,肝胆独具,甘作刺客,以正气打破朝野的聋哑,品格之高,如鹤立鸡群。
他刺卓不成,是夜逃亡,一路流浪到中牟县,在城门见到画影图形,他毫不畏缩,说了“大丈夫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豪语,问明中牟县是陈宫主政,料定陈宫不附董卓,挺身自首,大英雄胆识过人。
杨宝森之《捉放曹》
全本《三国志》中的人物,在颠沛不得志的过程中,大都畏首畏尾,而曹操则光明磊落,究竟他同陈宫素无交情,岂能吃得准陈宫一定放他?他的自首,始终保存着历史性刺客的身份,我看到曹操城门自首一场,终嫌原编戏人草草完事,还不够把曹操的英雄抱负,尽量发挥。
中段屠吕全家,对曹操亦应有相当的认识与原谅,因曹操根本不知吕伯奢的品性。吕伯奢第一次留他的时候,他便想敷衍告辞,即陈宫亦以为他们两人环境尴尬,何必在相识的圈子里久留,既到村庄,不免心虚胆寒,吕伯奢又未曾坐下细谈,只晓得匆匆出门买酒,结纳英雄,应先交换意见,所谓英雄识英雄,双方须经一度切磋,方有互识的可能。
吕伯奢对曹操只报了一个父丧之外,便入厨执壶,往市沽酒,从曹操的心理上,分明是一个乡曲,没有什么可敬仰的印象,因此一闻刀声,便疑到吕伯奢故作款留,禁操图赏。
谭富英、哈宝山之《捉放曹》
虽与他的父亲有八拜之交,但曹操之父,又不是非常人物,所交亦未必英秀,际此乱世,古道凌废,何能看重,这一点,把生死忽略,所以想到先落手为强,后落手遭殃的应变政策,刻不容缓,为自卫计,痛痛快快屠了一门。
这种举动强盗做得出,英雄亦做得出,总之不是平凡人的行为,我们应原谅他不是无的放矢,更应原谅他的当时处境,他是刺董卓者,被画影图形的通缉者,而所在的地方,又是董卓统治下的一个小村落,吕伯奢又不是一个熟人,试想吕伯奢倘然是一个鼻梁涂铅粉的小丑,果然以沽酒为名,到市上引了一批人来,把曹操、陈宫拿住,听戏的人便要骂陈宫饭桶不应阻挡曹操了。
杀吕伯奢,在粗浅的看法,以为是曹操的残酷,但嚼起来,却是曹操的大仁。彼时曹操已明知杀错,于是想到老人回去,目睹家破人亡,一时要他如何当得住这个刺激,况隐匿刺客,又犯国法,哑子吃黄连,老年人如何咽得下,不如牺牲自己的德行,慧剑一挥,送他老人家到西方,这是超度的动念、超度的行为,所欠缺者,他不曾带些做作,何不像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样来一声叫头“啊呀,伯父”,台上台下,便不致对他愤恨了。英雄做事,往往不求甚解,曹操不是做工老生,亦无怪其然。
谭富英、王泉奎之《捉放曹》
陈宫在这样的非常事变下,不曾认识曹操的伟大,只引出一句最平庸的质问,他说:“你杀错了他的一家,不知反悔,为何还要结果他的老命?”曹操当时对陈宫还有相当敬仰,有问不敢不答,脱口便把一生自负最警惕的哲语“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向陈宫启示了。
曹操一生诡诈,少说真话,惟有这一次对陈宫吐了肺腑,终算认陈宫是他患难知己了。可是陈宫听了不嚼滋味,唱了“听他言”一段,除表示惊怖外还把曹操责怪一顿。曹操失望之余,把陈宫的估计,大打折扣,所以“宿店”不大理他,觅得安息之处,卸下宝剑,倒头便睡熟了。
以曹操之多疑,那时已看定陈宫无胆害他,亦不作什么防备。陈宫果然拔剑在手,吓得发抖,对一个睡熟的曹操,还不敢下手,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既然想走,何不一走了之,还要留诗讥骂,给曹操一个始亲终弃的笔据,真不漂亮,难怪曹操要光起火来,说了一声“我不杀陈宫,誓不为人也!”方把这一出《捉放》唱完。
言菊朋之《捉放曹》
曹操从此一步一步走上以天下为己任的大道,而陈宫呢,所走的路愈走愈狭,一直钉住吕布,到白门楼碰壁,一念之错,果真死于曹操刀下,可见乱世为人,苟全性命,只要安分守己,若抱有大志,要想做出一番事业,第一要能识人,陈宫便自害于误识曹操。
拿投机来做一个譬方,以曹操当一个投机的标准货物,刺卓出亡时的曹操,正如某种标准货物,出了横风,一泻千里,陈宫看定曹操将来必涨,便从跌风最烈时以最低盘做了多头,忽然又转了一个念头,不独多头脱手,还翻了一记空头,两面耳光,吃得他破产有余,陈宫坐定是一个投机失败者,假使多头始终在手,曹操一天涨一天,涨到封王加锡,等于条子穿出四万大关,陈宫岂不要大富大贵?
投机失败,完全在于眼光不灵估计错误,陈宫可算得一个最不善投机的饭桶。荀彧或荀攸都是半途下注,烧热灶之流,无不满载而归。徐庶是强迫做多头,亦一生衣食无亏。陈宫是第一个拔出苗头者,反落得荡然而亡,不足为训的陈宫在《捉放》中赤裸裸地露了他的低能,实不应派他充任这一出戏的主角。
孟小冬之《捉放曹》
至于吕伯奢更属荒唐,他处在乱世,本无大志,极应安分,不问世事,昨夜做了不祥之梦,闭门避凶,才是一个老狐狸。为什么还要往大街上闲走,自寻祸水?遇见曹操,虽不曾详细明了曹操的政治生活(那时没有报纸,政治消息亦许不甚灵捷),究应晓得曹操是一个政治犯的人,他已一口否认是曹操,你又何必硬来揭穿他的真姓名?
既不热中,何必杀猪宰羊,欢迎贵宾?乡下土老儿嘴里往往说得淡泊,其实吝惜盘费,懒于奔逐,一旦在门口遇见阔老,虚荣心油然而生,何尝不想拍拍马屁,求得一官半职,所以吕伯奢看见曹、陈二个大亨临门,不问底细,硬把他们迎入草堂,又苦于满腹不染经纶,不足与他们谈政治,只好土老儿做到底,拿C.R.B.作对,冲到金门美华叫了上好的宴席,手忙足乱,无非表示殷勤。谁知他们大亨,心事重重,岂是酒肉所能买到?
所以劳而无功,反引起了一场误会,断送自己老命不算,还葬送陈宫的前程,吕伯奢不啻做了一场无意识的破坏工作。在乱世时代,自问没有政治欲的人,不要瞎交大亨,他们时间很宝贵,你轧在当中干吗?曹操叫一声“看剑”,吕伯奢还不是白死?
王雨田、梅荣斋之《捉放曹》
这一出戏由我这样的分析,分明表示大英雄抱负不凡,接纳他,要忠心不二的投诚,同时又指示一个不善处于乱世的恶结果,岂不是有价值的警世社会剧么?
我觉得《捉放》的主角,应属曹操,很希望编剧家采纳我的意见,把曹操场子加重,唱白加多,另行编排,赠给当代名伶如郝寿臣、侯喜瑞、金少山辈演唱,使曹操的大无畏精神,在这一出戏中充分地正面表演,而受到后世永远的敬仰。
梅花馆主按:读此文终篇,为之连浮三大白,痛快之至!钦佩之至!
(《半月戏剧》1943年第4卷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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