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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如山谈京剧与皮影戏:“听说皮簧的皮字,就是皮人影的皮字”

齐如山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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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时在《畅流》写了一篇关于皮人影戏的文字,末尾有一句说他与国剧很有关系,于是就有友人来问,只好再把他接着谈谈。

 

 有人来问这件事情,或者是有点怀疑,其实我说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也不是专靠书本,乃是有许多事实,及戏中的情形,可以作证据的。


 国剧中最普通,而能风行全国的,大致有四种,一是昆腔,二是弋腔(又曰高腔,或曰高调),三是梆子腔,以上三种风行较早,自元明两朝,已很普遍;四是皮簧腔,出头较晚,而风行的却很快。他所以快的原因,就是因为皮人影的关系。


 皮簧产自陕西汉南一带,故又名汉调,亦名二簧,最初当然是民间随便唱的小调就与现在河北省的哈哈腔,嘣嘣调,及浙江的滴笃腔(现在所谓越剧),等等一样。诸公不要以为这是讥诮皮簧的话,其实所有的戏剧,最初都是本地的小调,最讲究的昆曲,其来源乃是大鼓书,他为研究昆曲者所公认,不必赘述。


朱莲芬、陈桂庭之《琴挑》


 皮簧在汉南一带,男女老幼,无人不能,虽妇人孺子,一张嘴,便是皮簧,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皮簧最初始自何时,虽然未能详考,但在明朝的时候,他在汉南就很发达了,而往四外的传布,则较晚,然因为与皮人影合作而发展的,则较前三种为快。最初似乎是先往北,传到西安省城一带,故彼处早就有了皮簧,从前就名曰二簧,几十年来,因为平津的二簧班,往陕西西安一带去演,于是本地人大家都呼平津班为二簧,乃呼本地原有之班,为本地二簧,或曰土二簧,盖与外去之二簧,分别言之也(北京于明朝末叶,就有皮簧,乃由西安,经山西传入者,此层从前谈过,兹不再赘)。


 他怎样的便会传到西安省城一带呢?乃由皮人影传去的——陕西的皮人影戏很有几种,前于谈皮人影戏时,已经谈过;在那几种之中,最早的恐怕还是皮簧灯影一种,因为他所用的皮人尺寸较大,雕绘较为简单,此盖犹存明朝之古朴意味,后来各处仿效(如卧弓灯影等等),雕绘则较为精巧,凡事皆由古朴,而渐进于纤巧,此理之必然者也。


滦州皮影


 以上乃是往北传播的情形,另有往南传播的情形,乃分两路,一路传至四川成都重庆,所以彼处皮人影戏之人子,尺寸亦较大,大致与陕西二簧灯影所用人子,尺寸差不了多少,足见有连带关系;又一路乃顺着汉水流域,传到了武昌汉口,沿路经过的是襄阳、安陆、陨阳等三府的地面,所以该处等每遇年节报赛等事演戏,大多数是皮簧,且都是皮人影,至今犹然。该处人土之在台湾者,都是如此说法,足征其来源有自以上,这都是实事,都可以证明皮簧最初是与皮人影合作,才发达起来的。此外关于这种的情形,还很多,不必尽举。


 以上所谈,都是关于皮簧本体以外的情形。其实皮簧的内容及原质,与灯影戏,有关联的迹象还很多,兹在下边大略谈谈他——南北曲从前无武戏,综观元明杂剧传奇,注有战争字样者杂剧中不过《楚昭王》《薛仁贵》《小尉迟》《伍员吹箫》等七八种其所注之字样,为调战科。传奇中不过《邯郸记》《南柯记》《玉镜记》《运甓记》等十余种,其所注之字样,为战介。按剧本中注战介二字者,绝无重大长久之动作;且调字之义,必系舒徐之仪式,断无剧烈之战争。故昆弋腔班,至清朝初年,尚无武戏,至乾隆年间,方始添入。


 彼时班中,文武两行,界限分的很严,此事戏界老辈皆知之,且从前戏班题名录的分列法,尚是如此,而南方的昆腔班,到清朝末年仍无武戏,偶尔有之,亦不关重要。


 兹再谈到皮人影戏,观宋人的笔记中,如前者所谈,《事物纪原》载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釆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蜀魏吴分战争之象云云,是影戏之武戏,在宋朝,已很发达了。秦腔汉调两种,有武戏较昆腔早得多,两种始自陕西,影戏亦始自陕西,则或像戏剧仿效影戏而添人的。因戏中之武戏,除清朝之《彭公案》《施公案》若干出短打戏之下,亦以三国戏为最多,且武戏的打法,大多数都是仿效《三国演义》的写法而来(此层前在《中华日报》副刊上谈过),则定有相当的关系无疑。


 一戏中之歌唱。大致可分为两种,一为坐立之歌唱,一为行动之歌唱,昆腔梆子中,行动之歌唱很多,昆腔中如《夜奔》《夜巡》《山门》《火判》《嫁妹》《金山寺》《断桥》《出塞》等等都是,梆子中如《血手印》《断桥》《打登州》《秦琼发配》《走雪山》《起解》《回荆州》,等等都是,这些戏都是随走随唱。


李万春之《夜奔》


 皮簧中,则坐立歌唱之戏较多,如《祭江》《祭塔》《昭关》《审头》《举鼎》《射戟》《白门楼》《甘髂寺》《群英会》《卖马》《城都》《坐楼》《岳家庄》等等皆是,虽有《起解》《南天门》《行路》《采桑》《回荆州》《寄子》《武家坡》《铁莲花》等等几出边走边唱之戏,然亦是由梆子腔翻来,而《铁莲花》《回荆州》等,仍与梆子有别。皮簧中之《回荆州》,逃跑时,旧无编辫子一场,至梅兰芳、杨小楼、王凤卿三人合演时,才添上,其唱词,尚系鄙人所编。其实如《昭关》《红鸾禧》《恶虎村》《御碑亭》《马上缘》《得意缘》等等诸剧,以情节论,若梆子班排演,定有大段行路歌唱之场子,而皮簧中则无之。


梅兰芳、王少亭、杨盛春之《回荆州》


 再如各戏中之走边,如《挑滑车》《八蜡庙》等,虽亦系带行动之歌唱,但皆系吹腔,当然亦系后来添入的,且是完全仿效昆曲之办法。综以上情形观之,皮簧早年实无行动之歌唱,有之则必要用扯四门之办法,立住方唱,与一面走一面唱之情形大不相同。回来再看皮人影之组织,除战斗外,大半亦皆系坐唱,或对唱,至行动歌唱之戏,则极少;大段行路歌唱之戏,尤不多见,此盖因纸人在窗上,只是走来走去,不易美观,且无兴趣,亦因凡歌唱之时,正是应该耍人的歇工的时候,所以不便又唱又走。是此点汉调与皮人影,亦极相近,则当然有联互的关系。


高盛麟之《挑滑车》

 

 一北平皮簧的腔调,虽然和影戏不同,但相近的地方很多。比方梆子腔,生旦腔调不同,可是都用本嗓;南北曲(俗名昆腔)生用本嗓,旦用小嗓。可是腔调一样,生旦净丑,所唱都是同样的工尺。皮簧情形,就不然了,不但生用本嗓,旦用小嗓,各有不同,他所唱的腔调工尺,生旦净丑都是截然两事,比方同是二簧的慢板,可是生且净丑所唱的工尺,大多数都不一样。这种情形与皮人影戏、极为相似。

 

 一梆子腔的歌声韵味,行腔的时候,不像皮簧那样许多的弯转。南北曲行腔,虽然弯转较多,但是他的弯转讲圆和,不像皮簧之方硬;皮簧行腔的弯转极多,且都方硬,这一点,也和皮人影极相近。

 

 一在川腔滇腔之中,有一派和皮簧极近,可是他的腔调,有许多的地方,也和影戏相同,大概是新腔就和汉调相近,旧腔就和影戏相近,这足见皮簧与影戏有联互的关系了。

 

 一四川现在还有影戏,名曰皮影,又叫做驴皮影,西安也还叫做皮影,汉中以东,早就叫做皮影,也叫皮簧。据考查所得,四川皮影之名,是由西安传去的,而西安则是由汉南传来,他们所以叫做皮影、皮簧的原故,当然是因为他们所耍的人物,是用皮革做的了。可是他为什么又叫做皮簧呢?皮影二字还可以联得到一起,皮簧二字联到一起似乎有些生硬。


皮影戏演出


 从前听到彼处人士谈过说,皮簧的皮字,就是皮人影的皮字,因为本地二簧,最初本是本地的小调,后来才与皮人影合作,也可以说是利用了皮人影,但利用皮人影之初,而皮人影中已早有了西皮这种腔调,永未废去便与二簧合作,一直到了现在;因这种腔调,是因皮人影由西边传来的,故就叫做了西皮。按以上这些话,虽然不敢说准靠得住,但比文人笔记中的文字,较为可靠。因为这些话,是祖祖辈辈,父老相传,目睹耳闻的话,而笔记中的文字,有时候不十分注重实事,而专重文字,如该用对偶的文字,他便可以不管文事,而只管对偶;或文字中,应该用两个仄声字,而该名词,适为平声,他便可以设法换一个。例如梆子腔,虽然是由秦腔变来,而以后确有了分别,梆子腔这个名词,有时可以写为秦腔,而有时万不可写为秦腔,但文人多不管,只管文字顺当就得,所以说文字的记载,往往不及父老相传的话语可靠。


 按以上的说法,是皮簧与皮人影,有很大的关系了,皮簧腔自己本身,组织极为简单,几几乎没有自己独立的音乐,唢呐琴笛所吹所弹的牌子,和锣鼓打的牌子,不是来自弋腔昆腔,就是来自梆子腔,可以算是自己没有东西,这是什么原故呢?

 

 或者也是因为当年皮影戏,动作较少,所以音乐也就比较简单,后来才慢慢的利用了昆弋梆子的音乐,才成就了现在的皮簧。

 

 类似这样的情形还很多,不必尽举了,因为皮簧与皮人影合作,所以他发达传布得非常快,一百年来,就传遍了全国。为什么能够这样快呢?就是因为这种班的组织人员少,物器少,容易转运,现在也可以举一实事,比方从前四川重庆的戏园,每年必往西安去约脚,所以这些年来,重庆成都的名角,大多数都是陕西人这与光绪年间到民国后上海往北平约脚,同一性质。所以他约的都是有名的好脚,且都是梆子腔的脚儿,每次所约的都是不过几人,因为由西安到成都,都是走大道,路远而费事费钱,故绝没有成班约脚的,且没有约皮簧脚的。在明朝的时间,皮簧尚未发达,可是说一发达,就来得很快,因为他一去,就是成班的,真正戏班,全班必须五六十人,假说是只约好脚,他所带的配脚跟包等等,至少也得有十几人,皮人影全班人最多不过六七人,所谓轻车简从,他不必一定走栈道,因为四川之蘷州、绥定、保宁诸府,本与陕南接壤,语言风俗,相同之点必多,其传人自是极易之事,大致是由山中小径,就传到四川了。由四川又传人贵州云南,又由四川经大江流域,传至湖北,渐渐便风行了全国。以上只谈皮簧与皮人影的关系,至皮簧以后传遍全国的情形,前者已谈过,兹不再赘。


(《齐如山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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