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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清华大学工字厅忆俞平伯、俞粟庐、俞振飞

班公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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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曲本来是盛世元音,应当是点缀升平世界的。当年住在清华园时,每到月白风清之夜,偶然在工字厅一带的水榭走走,就常常听见了清亮的笛声,那时,油绿的竹帘之后,正是酒绿灯红、檀板曼拍,而宛转的歌声便悠然而起,正因为工字厅面水,所以这歌声就格外飘逸了。


 我应当告诉你,工字厅还有一个名字,他在路旁的小木牌上,是叫做“怡春院”的。


 到夏天,厅前的莲池里开满了红荷花,一片清香,晚来偶一阵凉风吹过,就同时带给你花香、笛韵、缠绵的曲词。


辜鸿铭与泰戈尔在清华工字厅

 

 工字厅四周全是朱红漆的回廊,回廊外是玲珑的湖山石——在四五月里就全是牡丹芍药,连厅前台阶两侧的石狮子座下,都开满了花。在工字厅,你唱《还魂记》就无须布景,除非你嫌太华丽了一点。现在自然不同了,在这“良辰美景奈何天”,当年的一片繁华,也许当真就“付与断井残垣”了罢?


 我真舍不得静坐在朱红栏杆上听曲子的那些日子,如今是连偶然做这样一次梦,都觉得是可以珍贵的了!

 

 最高兴的是俞平伯先生,总是那么一件半旧的蓝布大褂,剃了个光光的和尚头,那对明莹的眸子里,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俞先生的学问,固然渊博精深,令人起敬,但是我觉得俞先生不止是一个学者,他有一种温煦之气,叫人亲近,我相信他是一个见道的人。

 

 他为他所发起的曲社题了一个名字,叫作“谷音”。“谷音社”每逢曲集,他总是兴冲冲地,老早就赶到了,有时还是和俞太太同来的,我喜欢看俞先生唱曲子时那种摇头晃脑的神气——还常常偷空抚摩一下他的和尚头呢!在那时,他就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处处显露着一个“真”字。他叫你想起所谓“道”原是“活泼泼地”的。

 

 俞太太文静极了,她似乎清瘦一点,梳着发髻,也常常唱,好像是唱五旦的,俞先生却喜欢随便什么角色都凑一下,有时唱老旦,有时唱付、唱丑。俞太太唱《活捉》里的阎惜娇,他自己就唱张三郎,一本正经地,曲文里的插科打诨,就仿佛根本不懂得似的,一点也不理会,手里还带着小锣呢,唱到一个地方该打锣了,就“铛”的一下,光头跟着一点。


俞平伯与夫人许宝驯

 

 俞太太的歌声极清,只是嗓音稍细,听着只觉得庄重凝净,却又渗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名隽风雅,乐府歌童何尝唱得不好呢,可就俗了,差得远了。

 

 今年花还没有开的时候,到过苏州,到过春在堂,轿厅上还整整齐齐地一架一架排列着曲园先生遗著的木版,尘封着,春在堂真是衰飒了,桌子上、交椅上,都厚厚地积着尘土,堂中央还随随便便地安放着一架风琴,据猜测是赛金花当年闺阁里的东西——也早已积满了尘土了。


 那位招呼我们的洪家老太太,还当我们是打从北平来的,殷殷以平伯先生为念,临分别时,还一面说着“招待不周”的客气话,一面叫我们问候平伯先生,还要请平伯先生回去看看,我听着只觉得满怀凄怆,不忍多留,匆匆迈着大步走了。

 

 “花落春仍在”——现在可又是落花时节了,且但愿春真长驻罢!


 可是,花开花落,转瞬已是十年于兹了。

 

 如果是在十年之前,像这样暖洋洋的天气,工字厅四周浓绿的树荫里,该又萦绕着芊丽的歌声了罢?那位吹笛的陈老,不知现在还康健不?此身竟作李龟年,他的惆怅大概一定也很深切罢?


 当年意兴颇豪的浦江清先生、沈有鼎先生,都已远在千万里外了,工字厅那么几年来,没有人去收拾,野草该长得把芍药都给遮住了,难道天下竟就真的没有不散的筵席吗?


 谷音社虽说是空谷足音,其实倒也是热闹过一时的。


 还记得有一次,在园内某一个纪念堂里,也曾经挤满了热心的听众——是那么静悄悄地,俞振飞先生也来了,还有陆麟仲先生(凤石殿撰之公子)和麟仲先生的如夫人贝女士,还有庞敦敏先生、庞太太,和另外两位袁小姐,都是曲家中一时菁英,那时正好都在北平,平伯先生忙于招待的情景,好像只是昨天。


俞振飞之《拾画叫画》

 

 那一次,俞振飞先生唱的是《拾画叫画》,庞先生唱的是《山门》,陆先生和贝女士好像是《絮阁》。虽说事隔多年,可是那一句“只见风月暗消磨”仿佛还在耳边绕着,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听到那个“暗”字的时候,好像连呼吸都要遏住了,是我缘悭,一直到现在,竟还没有再听见过俞先生串《拾叫》呢!

 

 从俞振飞先生,我又想起他的尊翁粟庐先生来了。


 好像记得粟庐先生是武举,不过我记不大真切了,写得一手好楷书,规规矩矩,一笔不苟。先大父也曾得楷屏两堂,今年已蒙祖母见赐了。粟庐先生一生殚精极虑,专研曲律,而得天独厚,唱起来真是响遏云霄。我虽然没有听见过他的妙奏,可是幸而寒舍倒也还有一两张他灌的唱片,只可惜是百代公司的钻针片,不但杂声很多,而且收音的技巧也似乎差一点,稍低的字眼就不容易听得清楚了。可是就是如此,却一样还是能听得出他的钢铁一样的好嗓!


 如果说振飞的嗓子脆而甜,那么我就觉得粟老的嗓子脆而辣,振飞的好处是一刻不肯放松,每一个字都以喷放出之,听时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斩钉截铁;粟庐先生却不然,是绚烂之极以后的平淡,有几字是听得出他着力的,其他地方却似乎竟以漫不经心出之——正因为火候已经极深,所以就不肯留剩斧凿的痕迹了。


 振飞的歌似画中白描,而粟庐则类乎写意,振飞也许是出自高手的一幅设色花卉,富丽堂皇,而粟庐却似一幅顽石,石隙有寥寥几笔墨竹,夭矫不肯媚俗。



俞粟庐先生之照片

 

 二十六年夏,随家人避兵香山,在水云乡里,过了极恬静的半年,这半年里,我天天在竹篱茅舍之间,呼吸着甜净的空气,吃着鲜洁的园蔬——游学三年,到这时候才能天天陪伴着弟弟妹妹们玩,享了半年清福。因为也带了笛子去,所以有时就拿出来吹着玩,把记得住的几只曲子常常温习温习。有一天,同居的一位先生便走进来谈天——这位先生正好也姓俞。

 

 俞先生是道和社友。在苏州住得久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有一个道和俱乐部的罢?道和可以说是一个昆曲的票房,虽然那些每天出出进进的少爷们有时也去下下棋、打打牌,说些俏皮尖刻的话,真的,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名隽作风,是苏州的Beau Monde(注:上流社会),如果你没有和道和人物打过交道,那么你就可说是没有看见“苏州人”当中的苏州人。

 

 粟庐先生和吴瞿安先生都常常到道和去,他们两位听说有些别扭,大概瞿安先生是主张曲理第一,竟有些像汤显祖那样“抝断天下人嗓子,与我无干”似的,而粟庐先生则注重一点实际上的唱法,着眼于如何唱得好听,瞿安先生自己不大能唱,所以从粟庐先生学唱的人就非常之多了。

 

 俞先生说,粟庐先生说曲的时候是非常严厉的,往往自己坐在长桌一端,叫学生们两面坐着,他自己先唱一遍,稍加指点,就闭目敛神,听学生们一个一个唱去,一闻刺耳之音,他竟会“欻”地立起身来,把那个学生面前的曲摺劈手夺去,“啪”地一声掷得老远,那些学生也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了,十之八九倒都是惯常颐指气使的大少爷,经粟老一发脾气,倒也只得忍气吞声,轻轻走去把摺子拾回,静静地听别人唱。有时听得粟庐先生不耐烦了,他就一叠声的叫“五官”,他常常说只有他的五官才懂得曲子该是怎么唱法的。

 

 “五官”来了,虽然年青,可是唱得实在是好,于是闭着眼睛的粟庐先生便微露笑容,发了半天的脾气到这时候才完全平了下来。

 

 我想你也已经料到了罢?这位“五官”就是大名鼎鼎、昆乱不挡当代第一名小生俞振飞!


(《杂志》1944年第13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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