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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图内斯到萨拉马戈,如何正确打开葡语文学?

中信大方 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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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回不去的地方和再也见不到的人,唯有记忆,能让它们永远鲜活。因为一场疫情,“失去”的体验在今年变得尤为深刻。在本月的大方live中,我们共读几本“记忆之书”,在字里行间,重回现场,与那些无法忘怀的和难以割舍的,再度相逢。

本期分享人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葡语文学博士王渊,也是大方近期出版的《审查官手记》的译者。《审查官手记》是葡语文学大师安图内斯首次引进国内的作品。安图内斯的写作风格独一无二:以问询为中心的叙述结构、记忆瞬间的不断闪回、需要反复寻找的隐含线索……王渊说,读安图内斯的作品确实是件累人的事,但是也能有超乎想象的收获此外,王渊还和我们聊了聊安图内斯和萨拉马戈的不同之处,这对“葡语文坛双子星”其实向来不喜欢被人拿来相提并论。

王渊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迪逊分校葡萄牙语文学博士。作涵盖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安图内斯、巴西作家亚马多、安哥拉作家阿瓜卢萨等的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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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安图内斯作品中的隐含线索
我首次读到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António Lobo Antunes)的《审查官手记》,是在研一一门关于城市与记忆的研讨课上,这种课阅读量要求都很大,一周要读一本原著再加上理论和评论,所以一般来说都需要抓大放小,阅读时要紧扣探讨的主题。这本书当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某些话语组成的记忆瞬间在文中不断重复,比如弗朗西斯科的口头禅“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比如弗朗西斯科儿子若昂总是想起的前岳母对他的评价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等等,这些闪回的瞬间将人物的思绪与讲述斩断,使它支离破碎,但更符合真实的记忆与思考方式,也彰显过去的幽灵如何时时刻刻潜伏在我们的思绪之中。

《审查官手记》

[葡]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 著 王渊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0年5月
点击封面即可购买

翻译时,我再去重读这本书,会对小说质感的把握更进一步,同时也会注意到一些隐含的线索,或者可以说是北大的申丹老师最近几年提出的“小说的隐性进程”。比如在结尾处,弗朗西斯科在弥留之际想起了在安哥拉目睹的一个场景,与他同行的秘密警察头目“少校”放了一把火,而弗朗西斯科最后觉得自己也一同遭遇焚烧。这里的火应该是有隐喻的,联系到书名《审查官手记》,指向的是天主教世界(尤其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曾经猖獗一时的宗教审判制度,当时对待异端的刑罚是要求公开忏悔,葡语里面的说法是autos-da-fé,情节严重、拒不悔改的会遭受火刑,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布鲁诺就是如此。
在这种意义上,弗朗西斯科的最后自白是否可以被视作是对公开忏悔的拒斥,而臆想的火刑是否代表了新时代对他这样的异端的终极审判?若昂童年时对父亲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后者在圣坛上强暴厨娘,在圣餐中途点烟,这些都是极端渎神的行为。在弗朗西斯科最后失去权力,甚至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大小便完全失禁之后,护士却对若昂说“您父亲是个圣徒”,这种转变里包含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

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
我还联想到15世纪末佛罗伦萨那场著名的虚妄之火(falò delle vanità),主导者是道明会的僧侣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他一度控制了佛罗伦萨,而他的支持者在广场上将巨量的艺术品、书籍焚烧,但在他失势之后,他本人也被教廷以火刑处决。

强调记忆之必要,才能理解荒诞中的真实
《审查官手记》并不是诉苦大会,里面的人物并不是在控诉。很多时候,被权力压迫的底层民众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各方面被剥削的处境,反而向往、投靠乃至臆想自己与权力的接近。这种执念占据了很多人物的思想,他们其实并没有走进“康乃馨革命”后的民主化新时代,而是仍然停留在以特权为荣的看法里,停留在自己为自己编造的幻梦里。比如管家蒂蒂娜认为弗朗西斯科和若昂离不开她,迟早会接她回家;再比如厨娘认为弗朗西斯科最喜欢的是她,而实际上在部长眼中她和牲畜毫无两样。读者可以从这些畸形的叙述中了解专制时代人性的扭曲。书中的人物并不是要对曾经的当权者执行火刑的审查官,而想要知晓过去真相的读者,才是真正的审查官。虽然中文的书名没有明确地表现,但原文O Manual dos Inquisidores当中的审查官一词使用的是它的复数形式,因此,小说可以被看作是集体对过去的探究。强调记忆的必要性,才能理解荒诞中的真实。

说到具体人物,也许是因为我同时也翻译了安图内斯的《远航船》,所以我最感兴趣的是若昂和罗密欧,前者在父亲住院后留在庄园徒劳地造船,而后者在常人眼中精神有问题,从小就总是声称自己看到远处停泊着快帆船。在我看来,这也是对葡萄牙当代困境的描绘。这个国家一向以大航海时代的荣光作为民族特性的根基,但是在“康乃馨革命”后,它失去了所有的殖民地,失去了扬帆远航的可能。
另外,这本书的编辑在给我寄样书的时候附上了一小段话,每句话都在将书中的人物和她访问里斯本时目睹的场景进行连接,这让我想到理查德·泽尼茨(Richard Zenith)写的一篇文章,他是《审查官手记》的英译者,也是著名的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研究专家。他认为安图内斯最有意思的形象其实不是人物,而是地点,书中的人物和葡萄牙以及安哥拉的许多地点密不可分。比方说,弗朗西斯科的情妇名叫米拉,她在前者失势后只得回到自己出身的穷苦街区智利广场,回归到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米拉就是智利广场,智利广场就是米拉。


阅读安图内斯,需要读者高强度的参与

里斯本大学著名的葡国文学评论家Maria Alzira Seixo曾经总结过,在《审查官手记》出版前,学界对于安图内斯的写作还是有很多争议的,但这本书之后,他的重要性就不再是个讨论议题了,作品也开始了经典化的过程。

安图内斯

安图内斯的风格很难总结。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曾经非常认真地表示,他的写作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他自己也写不出一样的作品。尝试概括的话,一般认为他的风格是以下几个要素的结合:首先,心理医生的身份以及他在葡萄牙殖民战争中的亲身参与,这些个人的经历让他对人性的明与暗有着无与伦比的体察;其次,安图内斯对人性的剖析往往和葡萄牙当代历史的重要变迁相互联系,如法西斯统治、民主运动、妇女运动等等;最后,意识流、复调的叙事,搭配深思熟虑的节奏感,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意象,让安图内斯笔下残酷的现实议题变成了流动的诗篇。

安图内斯的作品对读者要求很高,需要读者高强度的参与。在《审查官手记》里,读者需要对19位人物的自述做出评判,因为里面有夸张、掩饰、扭曲和沉默,时空的跨度也很大,使得追寻真实愈发困难。读者不仅是在聆听人物的发言,也在聆听人物脑海里未言说的声音,同时还要调动自己的理智,这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但是也会给认真的读者超乎想象的收获。

我觉得《审查官手记》被看作安图内斯的代表作之一,还在于它代表了安图内斯许多小说的叙事结构,即以问询作为中心。过去的真实完全或部分被掩盖,而杂语性叙述很多时候提供互相矛盾的说辞,其实是在模糊而非理清唯一的事实。作品呈现出的“复数”真实,以及对于隐藏部分无法验证的猜测,才是读者真正的收获。


安图内斯与萨拉马戈,截然不同的“葡语文坛双子星”

媒体经常把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和安图内斯两人相提并论,但两人都非常不喜欢和对方做对比。萨拉马戈是1922年出生,安图内斯1942年出生,两人根本都不是一辈人,但是因为他们正式开始文学写作是在“康乃馨革命”之后,也就是1970年代末的时期,又是葡萄牙后现代主义中比较突出的两个代表人物,所以大家经常会把两人放在一起相比。在葡萄牙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爱德华多·洛伦索(Eduardo Lourenço)看来,萨拉马戈和安图内斯两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前者注重的是在历史中找寻葡萄牙的未来,而安图内斯侧重的是对葡萄牙现在的描绘。
安图内斯与萨拉马戈

与此同时,两个人对于欧洲的观点也是截然相反。萨拉马戈是伊比利亚主义者,在他写的《耶稣基督福音》被葡萄牙当局禁止出国参展后,他选择了和妻子永久地离开了葡萄牙,移居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但是,萨拉马戈认为西葡和欧洲其他区域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因此不应该与德、法这些国家走得更近,而应当更多地与说着相同语言的、有着相同历史的非洲与拉美国家建立联系。他的小说《石筏》就虚拟了伊比利亚半岛与欧洲大陆断裂,最终停留在欧洲、非洲和美洲三洲中点的故事。而安图内斯的《远航船》描绘的是葡萄牙当年的航海探险家在去殖民地化后黯然归国的故事,侧面提出葡萄牙的未来要从海洋转向陆地,更加积极地在欧共体的框架内进行发展。

16世纪的诗人路易·德·卡蒙斯(Luís de Camões)曾用“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形容葡萄牙,这一名句形容的不单是葡萄牙位于欧陆最西、濒临大西洋的地理位置,更是将迈向大海作为葡国历史的重心。而安图内斯对卡蒙斯的最终颠覆也许可以概括为“海止于此,路始于斯”,他笔下的远航船从海上垂头丧气归来,陆地上连接欧洲的火车却在轰鸣作响。


关注底层人民是葡语作家的共性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José Eduardo Agualusa)、米亚·科托(Mia Couto)、若热·亚马多(Jorge Amado)、安图内斯和萨拉马戈几位作家虽然都用葡萄牙语写作,但其实来自不同国家:写作《遗忘通论》的阿瓜卢萨来自安哥拉,米亚·科托是莫桑比克人,亚马多是巴西东北部作家的代表,而安图内斯和萨拉马戈是葡萄牙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翘楚。时代和环境的不同自然会对作家的创作有决定性的影响,像亚马多主要是在介绍巴西东北部独特的区域文化,阿瓜卢萨和米亚·科托的文字很多是在描写独立战争的残酷以及独立后国家与社会的建构,而安图内斯作为战争另一方的参与者,更多地是在反思葡萄牙的殖民主义和独裁政权对葡国民众思想深层次的戕害。

如果说这几位作家有什么共性的话,我觉得对底层人民的关注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点。《审查官手记》虽然围绕的是弗朗西斯科,但许多卑微的小人物也给出了他们的叙述与评论,而相比于弗朗西斯科与若昂受到的唾弃与讥嘲,小人物出格的行为却获得了更多的理解与同情。

大方出版的米亚·科托系列作品《梦游之地》闵雪飞 译《耶稣撒冷》樊星 译《母狮的忏悔》马琳 译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要说各位作家最大的特点,我觉得米亚·科托对词语的创新以及诗意的抒情最为迷人,阿瓜卢萨笔调的轻盈与结构的技巧较为突出,亚马多的作品地域文化色彩最浓,萨拉马戈的惊人想象和人性关怀相得益彰,而安图内斯直面沉重,将写作作为净化的方式,不会避开任何艰深议题和低微描写。

这也是为何安图内斯这样形容自己的写作:“我的工作就是写到石头比水还轻。我做出来的不是小说,我不是在讲故事,我不为让人消遣,不是为了愉悦,也不是为了有趣:我只是想让石头变得比水还轻。”

《审查官手记》

[葡]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 著 王渊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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