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公司(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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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刘听见林依在电话那头说出“癌症”两个字,脑子嗡的一下,觉得自己被踢出了地球。
老刘见过癌症。六岁的时候,院子里的邻居唐婆婆住院了,得的就是癌症。老刘跟蔡大妈去医院看唐婆婆。唐婆婆躺在病床上,手背上吊着水,瘦得皮包骨头,两只眼翻起来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像那个总是笑眯眯拿糖给他的老奶奶,倒像是要把唐僧一口吃掉的白骨精。老刘吓得躲到蔡大妈身后,拉着妈妈要回家。老刘想着蔡大妈像唐婆婆一样躺在医院里,呜地哭出了声。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刚才妈告诉他肿瘤是良性的,怎么转眼就变成了癌症。老刘听着自己的哭声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没法子呼吸了。
林依又说:
“立强,你要坚强。我们怕蔡大妈接受不了病情,跟她隐瞒了真实情况。”
老刘:
“是早期还是晚期啊?”
还抱有一丝希望。
林依:
“刘医生说是晚期。肝癌一般发现就是晚期。”
老刘感觉又被一把大锤砸在胸口上。他哽咽了:
“我妈还有好多时间?”
林依:
“这个医生就说不好了。不治疗也许只有半年。如果手术,应该能再延长一些,具体多久就不晓得了。”
这一定不是真的,老刘想。自己刚开始工作,还没成家,更没有小孩,妈怎么能放心?蔡大妈喜欢小孩,下楼买个豆腐看见邻居的小孙子小孙女都会两眼放光走不动路,逗他们玩上好一阵再去菜市场。上次回国,蔡大妈说等老刘有了小孩就来美国帮他带孩子,美国没有计划生育,最好生一男一女,每天让她推着去公园。现在,当初设想的未来还没开始就被拦腰斩断,这一切都成了痴人说梦。
林依又说:
“立强,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这个时候你要挺住啊,蔡孃孃的治疗方案还要你一起拿主意。你不要太急,我会照看孃孃的。”
老刘想:从小到大都是妈给他拿主意。一夜之间,这个世界颠倒了过来,不但要他给妈拿主意,拿的还是人命关天的主意。
林依又说:
“刘医生说他会跟肿瘤科商量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这两天我们保持联系,有情况我随时会在 QQ 上通知你。”
放下电话,老刘喉咙里发出了啊啊的声音。他趴在桌子上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七岁的时候他也这样哭过,因为蔡大妈不答应给他买《铁臂阿童木》的小人书。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直哭,妈就会改变心意。事实也是,老刘那次得到了那本图书。二十年后,老刘不知道自己的哭声能不能再次扭转现实。
狗日的生活!为什么会是蔡大妈?蔡大妈不抽烟不喝酒,每个星期都去跳广场舞,老老刘从不跟她顶嘴,隔壁王三娘借了东西不还她也不往心里去。所以,是生活方式还不够健康吗?是性格还不够开朗吗?是家里的腊肉有致癌成分吗?是出门买豆腐遭遇了宇宙射线吗?老刘想把前因后果理出一个头绪。理了半天,头绪没有理出来,心更乱了。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老刘平静了一些。他洗了一把脸,把泪水都擦干了,又清理了一下喉咙,决定给家里打电话。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听到蔡大妈的声音。电话通了,蔡大妈接的:
“喂?哦,强儿啊,不是刚才打过电话吗?有啥子事?你那边也不早了,早点休息。”
老刘:
“妈,你就是想跟你说,你不要背包袱。我查过了,良性肿瘤治疗不复杂,但是要配合医生,不要让它发展成恶性的。”
蔡大妈:
“晓得晓得,不需要你操心,你隔得那么远,操心也没得用。你放心嘛,有你爸还有小林,妈很快就会好了。其实我看不治也没的事,你看现在我不还活蹦乱跳的,不就是胃口不好吗?又不是啥大事,千金还难买老来瘦呢。对了,上个星期五我拉王三娘去跳广场舞,她还夸我精神头好,身材比结婚的时候还苗条。”
看来妈还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老刘就说:
“妈,我再跟爸说几句。”
老刘想:自己得了妈患癌的消息还可以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可爸知道了还不能让妈知道。爸跟妈生活了一辈子,比自己跟妈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四年。我这边苦说得出,爸心里的苦说不出,才不知有多苦呢。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换成了老老刘的声音:
“唉,立强。”
一听就是魂不守舍。老刘:
“爸,我听林依说了情况了。你辛苦了。妈现在在做啥?”
听老老刘在那边叫:
“老蔡,我在厨房的面条快好了,你去帮我看一哈,不要让它溢锅了。”
又过了一会儿,听老老刘小声说:
“立强,你妈在厨房呢。我们说小声一点,她听不到。”
老刘说:
“ 爸,情况我都晓得了。现在科技发展很快,你不要太焦虑,大家一起努力给妈最好的治疗。我会帮着一起研究方案,需要的时候我回来一起照顾妈。你这段时间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垮了。现在正是妈需要你的时候。”
老老刘:
“我不能垮,我不能垮!”
老刘虽然还是心慌,也惊讶于自己竟然能不打磕巴跟爸说出这一番话来。苦难是最好的生长素,此话不假。一个人没了依靠的时候,也就是他快速成长的时候。老刘现在不但没了依靠,反过来还得成为别人的依靠。
老刘放下电话,又去上网查肝癌治疗的资料。狗日的命,你不是想把我压垮吗?老子偏不让你。他在桌面上创建了一个 Word 文档,把收集到的资料都放在里面。文件名:活下去妈妈.doc。
凌晨 5 点多,Word 文件涨到了 130 多页,老刘决定暂停,打个盹还得去上班。文件里面很多术语是老刘从来没听说过的,只有以后慢慢消化了。网上的资料有不少互相矛盾,这给老刘的调研增加了许多困难。以前他也上网做研究,但那都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比如计算机通信,要不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比如领带的打法。前者他可以按自己的知识框架来分析甄别,剔除无稽之谈。后者错了就错了,大不了下次再改。如今老刘要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后果又如此严重,老刘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想起博士导师约翰・内斯堡在他三年级想要退学的时候讲过的话:做研究有时候会很困难,看不见希望,但这就像是玩拼图,慢慢地你会把一小块一小块都连接起来,只要肯花时间,拼图总是会完成的。
老刘想:治癌症的拼图,比读博士的拼图复杂了不止 100 倍。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拼图总会完成的。可蔡大妈会有足够的时间吗?
~~~~
老刘是八月份入职 NB 的,这是西雅图最舒适的季节。夏天,有钱人会把他们的帆船和游艇开出来,在蓝色的华盛顿湖面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白印。一旦到了九月,西雅图就进入雨季,一多半时间整个城市都阴雨连绵。这样的日子要到第二年五月才结束。
老刘敲响丹尼尔办公室大门的时候,落地窗外正淅沥沥地下着雨。一进门,老刘就说:
“丹尼尔,我家里出了点事,能跟你谈一谈吗?”
丹尼尔扫了一眼显示器:
“OK,我到下一个会还有 10 分钟。你说吧。”
老刘就说了蔡大妈的事。又说:
“我知道我刚入职,还没有攒到那么多休假的天数,可过一段我可能需要请几个星期假照顾我妈,不知公司能不能安排?”
丹尼尔收起了笑容:
“糟糕!我很遗憾发生了这种事。不用担心,立强,需要的话你可以请不带薪的休假。只是记得在休假前把工作安排好,给同事交接一下,把对组里的影响降到最低。”
老刘忙点头说:
“很抱歉给组里添麻烦了!你放心,我上班的时候不会因为这件事影响工作,我请假的时候也会提前把工作交代清楚。”
出来又去找老兰,把这事前因后果给老兰说了。老兰听了,说:
“老刘,这种时候以亲人为重,工作是做不完的。你上班能干多少算多少,谁在乎你多修好一两个臭虫?到年底还有两个多月,这中间还有感恩节、圣诞节,很多人都会休假,公司也不会催太紧。你待会儿跟我讲讲你现在的项目,有些活可以分给我。”
老刘:
“那怎么行?你也有自己的事。”
老兰:
“你现在有难,不要跟我谦让。我的工作量也没那么饱和,白天抓紧一点,晚上再偶尔加加班就挤出来了,反正我也是单身,闲着也是闲着。放心吧,你先专心给阿姨治病,其它的事再说。公司的事,就那么回事,这个季度做不完推到下个季度就是了。你母亲的病可不能耽误。谁重谁轻,一目了然。”
老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会儿,说:
“师兄,多亏遇到你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老兰拍了拍老刘的肩膀:
“兄弟,不说这个。这段时间要是有啥想不开的,叫上我,陪你喝酒去。”
~~~~
接下来一个星期,老刘天天给刘涛刘大夫和小林打电话。无论是大夫的意见,还是网上的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蔡大妈需要手术。刘医生说,蔡大妈肝脏上有两个可见的肿瘤,一个直径两厘米,一个直径三点五厘米。虽然手术没有 100% 的把握,但做比不做好。如果切除干净,再辅以化疗,还是有机会延长蔡大妈生命的。肝癌的难点在于容易转移,一旦癌细胞进入血液,就会随着血液循环全身流动。目前看来,蔡大妈的肝癌还没有扩散。
老刘听了,又觉得有几分希望。刘涛又说:
“我要先给你打预防针。现在我们是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你也晓得,医学跟计算机不一样,人体的复杂程度超过了我们目前的认知范围,我们医生也只能治能治的病。”
老刘:
“我理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感谢刘大夫的帮助,你费心了!”
老刘的意思,不管成与不成,总得放手一搏。搏过了,哪怕不成也心安了。要是不搏一次,这件事会在老刘心头压一辈子。
听说要手术,蔡大妈在电话里对老刘说:
“强儿,我不是良性的吗?还是保守治疗吧。”
老刘就说,医学界有记载,良性肿瘤有一定概率会转化成恶性,把它在转为恶性之前切除了,就放心了。老老刘和小林也在旁边这么说。三个人一起吹风,终于说服了蔡大妈。小林又去联系省医院肿瘤外科做肝脏手术最出名的李三铭主任,一个星期后给蔡大妈做手术。安排好了,老刘就急着要回国。林依说:
“你假期有限,提前回来也帮不上啥忙,不如等蔡孃孃做完手术再回来,也可以多护理她几天。你放心,手术的事我们会安排好。”
老刘一想也有道理,就去跟丹尼尔请了三个礼拜的不带薪休假,加上感恩节的假期和老刘已经有的年休假,凑成了一个月。丹尼尔倒也爽快,说:
“去吧,把你妈妈照顾好。”
老刘就去买了一堆营养品,又给刘医生李主任和小林买了礼物,算好日子登上了回国的航班。这次回国,跟上一次心情大有不同。上一次,老刘新拿了博士,又有 NB 公司的 offer,正要志得意满地攻克人生的下一个堡垒,一切都是美好的,老刘觉得往后只会更好。时间过去才四个月,事情就天翻地覆了。这一次老刘要打的不是攻坚战,而是一个防御战,一个背水一战。成功了,生活或许可以重启。不成功,那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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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的飞机在天上的时候,蔡大妈进了手术室。等老刘降落在龙洞堡机场,蔡大妈手术已经做完了。十一月的贵阳已经有了入冬的寒意,来接机的时候,林依穿了一身雪青色的三件套装,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比老刘离开的时候更显得干练。离开的时候,老刘还担心再次回国林依是否还在等他,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答案。两个多月不见,过了数不清多少个秋,老刘看着林依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林依接过老刘的行李:
“手术顺利。先把行李搬回家,我再陪你去医院。在飞机上吃饭了没有?”
老刘说:
“我不饿。快放了行李去医院吧。”
到了老刘家,林依掏出钥匙开门,老刘把行李拖进门,洗了一把脸,又打开箱子整理了一下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有给妈买的西洋参和多维,有给刘医生和李主任的巧克力和领带。又取出给林依的香水,说:
“依依,辛苦你了。”
见老刘收拾好了,林依起身要开门。老刘说:
“等一下。”
上前拉了林依的手。林依转回身,看着老刘,突然被他抱进怀里。这世上有许多人,但都跟老刘隔了一层,只有在林依面前老刘才能释放自己的情绪。经过这两个月,老刘觉得他的生命和这个女人已经密不可分了。两人久未见面,也有些生疏了。老刘只紧紧抱着林依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林依抬头在老刘脸上嘬了一下,又掐了一把老刘的腰,说:
“该走了。”
两人到了省医院,直接去住院部上了五楼。推开一间双人病房,老刘见蔡大妈躺在靠里头的床上,闭着眼睡着。又见老老刘起身,眼睛里都是血丝。老刘忙上前,拉起老老刘的手,鼻头一酸说:
“爸,你辛苦了。”
老老刘把手收回,搓了起来:
“哎,我没事,我没事。你妈现在睡着了。我们小声点。”
老刘便又去看病床上的蔡大妈,见她呼吸均匀,对周围的一切好像没有知觉,身子似比老刘回美国的时候又瘦了一圈。手背上插着管子,连着一瓶透明的液体。老老刘说:“消炎止痛的。”
老刘又去见给蔡大妈做手术的李主任,一个戴眼镜的五十多岁的黑胖子。李主任说:
“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你妈的手术还是很成功的,两处肿瘤都已切除干净了。要是以后肿瘤复发,应该是转移,不会是手术的原因。”
老刘听了,心里略安了一点。李主任又说:
“接下来,我们以化疗为主,杀死残留的癌细胞。化疗期间可能会出现掉头发、食欲不振、反胃等现象,注意给病人加强营养。”
老刘谢过李主任,又回到病房,跟老老刘各拉一个凳子坐了。林依要回去上班,就先走了,说好了晚上过来吃饭。
下午四点多,蔡大妈醒了。老刘俯身说:
“妈,我回来了。”
蔡大妈见是儿子,伸手要拉老刘。老刘忙把妈的手按住,说:
“妈,不要动,在输液呢。”
蔡大妈要说什么,声音却极轻。老刘把耳朵凑上去,听蔡大妈说:
“强儿回来了。我说不消你回来的,这么折腾,你还有工作。”
老刘鼻头又一酸,说:
“妈,没的事。现在坐飞机方便得很。”
蔡大妈又说:
“你吃了饭没有?”
老刘:
“吃过了,吃过了。妈你费力就先不要说话了,安心养病。”
蔡大妈:
“过两个星期,等妈出院了再给你做辣子鸡,炒腊肉。”
~~~~
接下来几天,老刘和老老刘轮班陪护蔡大妈。单位上走得开的时候,小林也来帮忙。小林爸妈也来探望。第三天,高中同学李志健跟冯丽萍两口子也来了,走时留下一千块钱,老刘推辞再三,老李坚持要留,只得收了。
蔡大妈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一个星期后下床,就又念叨要回家。三个星期后办出院,刘医生让蔡大妈在家休息一个星期再回医院开始化疗,每个月一个疗程,做一个星期歇三个星期,一共要做半年。
蔡大妈就说:
“强儿,是不是有啥情况你们瞒着我?从来都是癌症才做化疗,我又不是癌症,做化疗干啥?我不做。”
老刘慌了:
“妈,你真的是良性的,医生说给你做的是预防性化疗,做了可以预防以后再出现肿瘤。”
蔡大妈拉起儿子的手,看着老刘半天没说话。老刘被看得发毛,就说:
“妈,我们先回家,好生休息一哈。”
又说:
“我假期要用完了,下个星期六回美国,需要的时候再回来陪你。你跟爸两个多保重,配合医生治疗。”
蔡大妈还是不说话,半晌,叹了一口气:
“强儿,看样子,这次妈不能送你了。以后啊,有事多跟老兰小林他们商量着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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