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回龙观焚尸案001-002 | 萨苏探案
回龙观的几座楼,傻不楞登地立在惨白的晨雾中,就像荒野中吃饱了的一群土拨鼠,站在那儿瞅着警车发愣。这具尸体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焦尸,而且比一般的焦尸烧得更加彻底。和一些现场狰狞可怖的焦尸不同,这具尸体并不让人觉得特别恐怖……
回龙观焚尸案001 | 京城六扇门
▲ 老鹰的桌上布置十分跋扈,国旗和公司旗挂得一边高
放假,准备到回龙观休息两天,从老鹰那儿过,见他在办公桌前头看旅游广告,便打个招呼。听到我告辞,老鹰随口问一句:“去哪儿啊?”
等听到“回龙观”这三个字,老鹰“哦”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神情诡异。
这种表情最近看得多了,前两天也是随口跟一哥们儿说一句去回龙观,那位马上回问一句:“去做足疗?”
真是活见鬼,回龙观的足疗啥时候这么有名了?
我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毕竟足疗弄出人命来的事儿,全国也不要太多。
不过老鹰这个反应出乎我意料。在这几位老哥面前,我从来不提这个案子。
干警察是个高危行业,这个行业干得久了,会有各种各样的坎儿,有的来自对手,有的来自内部,还有的来自自身。曾经面对一位负责过黑线工作的老警察,许多年轻警察都对他敬若神明,究其原因却不是破案多少,而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只有老爷子一个人是全身而退。如今,老爷子安安稳稳地种猕猴桃,种山楂,吃豆腐脑,这是真正为后辈所期待的幸福生活。
他们从警的时代,是一个中国在曲线前进的时代,即便远离江湖之远,我们也会在失望与希望之间挣扎,而他们是走在时代的锋面上,无从回避的一群人。每一个能够全身而退的老警察,无疑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考验和诱惑,每一个坎都会推你到刀锋与沉沦的边缘,一个坎儿过不去,即便你没有“折”在这事儿上,午夜惊醒,也会被噩梦缠绕。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环境下,能够不被时势的浊流中冲倒,而又能守住初心地全身而退,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曾有老刑警很轻松地和我谈起要不要写个“警察糗事”,并一一列举自己如何追贼追进粪坑,错把大师当流氓打等哭笑不得的事情。这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在意行内的“糗事”——但几乎都是技术性失误。对于操守,他们有着几十年职业生涯里积累的荣誉感。对于行业内的耻辱,和他们谈这个……我觉得是让他们颇为为难的那种事情,所以便尽量回避这个话题。
当然,后来发现我还是低估了老刑警们的心理素质。他们没那么多忌讳,有自己的看法,而且角度颇为新颖……
不管怎样,此时我对老鹰这个反应还是不太适应。难道老鹰也会问我一句:“上回龙观去做足疗?”
看到我探询的目光,老鹰把旅游广告往桌上一扔,乐了:“这不是刚跟那个焚尸案折腾了好几天嘛,想起来回龙观也有一个类似的案子。”
老鹰看旅游广告是想给大家放点儿福利,前几天被请去给丰台一个焚尸案做鉴定,大家干得非常苦,结果虽出人意料却极有价值,所以他想放松放松——我估摸着老鹰自己也需要放松放松。
回龙观……焚尸?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黑鹰坠落》背景转到华联商厦和永辉超市之间进行的诡异画面。
这怎么可能?在回龙观东大街坏辆车都能堵到城北市场去,还焚尸?那得引起多严重的围观,拍出多少视频?是哪个杀人的这么有创意啊?!
“对啊,回龙观,全靠痕迹和法医破的案。”老鹰说,“老肖处理的,你这不是忙着要走吗?不然让他跟你聊聊,挺有意思的……”
“不忙,我不忙。” 一个足疗么,啥时候做不行,有这好事儿我忙什么——从老鹰嘴里冒出来说挺有意思的案件可是不多,“那我去找老肖了。”
老肖就在法医室,拿着本资料正看得有滋有味的。这班古代称为“仵作”的家伙闲下来并不会总是拿块牙床或者骨盆瞎琢磨,他们得带学生,得写论文,大多数时候也是文绉绉的。老肖喜欢穿一身西装,加上喜怒不形于色一张脸,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哪个公司的老总,而卞爷一贯白衣飘飘,拿把扇子就是北京的诸葛亮。
这么想着,向老肖请教哪个二百五敢在回龙观焚尸。
老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慢条斯理地说:“有这个案子。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二十多年前啊。那时候,回龙观的房价大约是一千块一平米,还没人买。别说杀人焚尸了,就是看见从十三陵那边跑过来的狼也不新鲜。
这种感觉肯定与老肖很相通。那天他奉命到现场勘查的时候,肯定也是这种满目荒凉的感觉。那时候的回龙观已经有了几座楼,但傻不楞登地立在惨白的晨雾中,就像荒野中吃饱了的一群土拨鼠,站在那儿瞅着警车发愣。这地方当时最鲜明的地标只有一个叫三合村和一个叫北店村的小庄子。
▲ 当时北京城也不过是这个节奏
老肖记得报案的时间是凌晨。因为烧得太厉害了,还不敢断定是案件,但总觉得不像是猫或者狗——猫和狗没那么大个儿,于是还是报了案。当地民警赶去一看,毫无怀疑,赶紧上报二处。
二处到达现场的时间是上午八九点钟,刚刚上任的严副局长亲自带队,老肖担任法医。案发现场在一块洼地,往东三四十米是一条公路——并不是正规的公路,而是一条岔路,路面没有沥青,二处的车就停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坐在车上,首先出场的便是法医和痕迹,大家要等到他们的勘查有了结果才能作第二步的努力。
勘查结果怎么样呢?
“人,肯定是人。”老肖说。他把残骸翻过来的时候,看到还有衣物残存着。从式样来看,这肯定是人穿的。
当然,这一点并不是依据服装残片确定的。残存的骨骼,身体结构也可以断定是个人。洼地周围的草也都被烧掉了。
“人体结构有它的特殊性,何况从法医观点来说,残存还是比较多的。”老肖说,“我看了看,真正称得上线索的,应该是烧的状态。这尸体基本已经碳化,残骸右侧残存较多,左侧和下肢烧得特别厉害,骨质暴露而且已经白化。因为推测是熟人作案,这时候严局长带人去查死者身份和社会关系,我呢,就在这儿琢磨这个白化问题……”
虽然对“白化”这个词听得似懂非懂,但我还是先问了另一个问题:“推测是熟人作案?”
“十有八九。”老肖道,“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熟人作案。”
“为什么呢?”
回龙观焚尸案002 | 京城六扇门
“凡是焚尸案,通常都是熟人参与的案件,特别是在北京这种地方。你想啊,那么大一个人烧起来,又是烟又是味,很麻烦的,即便是郊区吧,也会大大增加案犯的暴露几率。这肯定是为了隐瞒什么,不是要隐瞒死者身份,就是要隐瞒真实死因。杀人的都怕被人发现,没有人斗殴杀了个不认识的人还帮忙火葬的。”这种事儿上还能幽默,只有老肖这等干法医的了。
案犯要掩饰的,通常便是案件的命门,也是警方要搜寻的。所以,发现是焚尸案后,对于死者身份的追寻便成为重要的天然侦查方向。
外行看来,回龙观这个焚尸案是典型的无头案——死者周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随身物品,孤零零地被扔在洼地里,遗体高度碳化,仅在背部保留少量服装残片。从报案人的描述来说,连人和狗都难以分清,更不要说分辨其相貌特征了。
其实从法医的观点,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现场仍可以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比如,从残存的骨盆形态可以判断是女性,而从残存肌肉组织,骨骼发育情况,又可以基本断定年龄不会超过三十。这些显然对破案会有帮助。
不过这些还是太笼统了,九十年代初期依靠DNA技术还有些奢望,死者是谁?是自然死亡还是被杀的?如果是被杀,为什么被杀?怎么被杀的?怎么被烧的?这里是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怎样到来,怎样离去?这点儿线索似乎还是太少了。
似乎是老天帮忙,在周围勘查的刑警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这件事颇属意外而幸运,这片洼地旁边有一所破房子,破房子后面有一座半死不活的楼盘——怎么会半死不活呢?哪个北京人会傻到花一千多块钱一平米在回龙观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买房呢?到时候除了狼连个邻居也没有。
这话在九十年代还真是北京人的心声,不夸张的。
现在?现在中国人民的智力水平和生活水平跟以前大大的不一样了。
在这片楼盘里住着个看工地的老头儿,自称可能注意到了可疑现象。他说前一天晚上天黑后不久,自己吃完晚饭,曾在破房子顶上那个方向看到过亮亮的一片,因为喝多了,所以没细琢磨,推测,便是焚尸燃烧的火光。
这句话反馈回来,老肖说“不能”。他说从他在现场嗅到的气味来分析,焚尸时间起码在后半夜,如果天刚黑就开始烧,到早晨八九点钟那种烤肉的味道不会还能传到停车的地方,早就让风吹散了。
烤肉?还让不让大伙儿吃饭了?
这件事最后弄明白了——当天晚上两名干警到老头的住地找他继续了解情况,出来的时候正是他说看到焚尸火光的那个点儿,无意中抬头往破房子方向一看,嘿,又是一片亮亮的,难道今天又发案了?!
这当然不可能,回龙观当时虽然荒凉,到底是首都的地盘,要是天天有人在那儿焚尸未免太夸张。弄明白原委之后,警察同志再不找那老头了——发出亮光的,是刚刚升上来的月亮。老爷子喝多了以后,把升上屋顶的满月当成了焚尸火光,这想象力足够去写皮皮鲁和鲁西西。
当地经常有焚烧树叶、垃圾等情况,而且当天有风,洼地周围地势空旷无人,焚烧产生的烟雾分散快,不易引人注意。所以焚尸的目击证人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晚上警察去找老头了解情况的时候,案犯已经被抓住了——警方不仅仅一组人员在行动,这个案子在开始侦破之后几个小时便已经告破,真正的突破源于法医的发现。
“当时就鉴定出来了,谋杀。”老肖道。
“怎么能鉴定出来?”我对此十分惊奇。从现场照片看,这具尸体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焦尸,而且比一般的焦尸烧得更加彻底。和一些现场狰狞可怖的焦尸不同,这具尸体并不让人觉得特别恐怖。
死者的头部已被烧得严重萎缩,看不清面目也就没有了表情,胸腹部也烧得严重变形,要到两腿上部才保留了一些原来的形态,而手臂、小腿和脚都几乎烧没了。也许因为烧得基本失去了人的特征,所以那种同类被杀的悲惨感觉被淡化。
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断定是谋杀呢?
老肖道:“死者的颈部保存得比较完好,有这一块儿就够了。”
我看了看照片上遗体那烧得像树桩的颈部,不明白这还能提供什么线索。
“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老肖转身打开办公室里的烤箱,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烤馒头片的香味。这天早上老肖出去办一个案子,刚从现场回来,没吃早饭。他是个热爱生活,珍爱生命的家伙,所以回来一边看书一边给自己准备加餐。
老肖在旁边挂的白大褂上擦擦手,掰开一块烤馒头片,道:“你看,就跟这个一样,外面烤焦了,里面还是软的,对吧?所以,里面的部分还能勘查出线索来的。哦,你来点儿?”
▲ 没找到烤馒头片,找了个相近的形似一下
“我吃过了。”赶紧推开那块馒头片,从馒头片联想到回龙观焦尸倒无所谓,但天晓得老肖上午去办的什么案子,他那白大褂上有什么东西粘着。
“是不是保留下了气管,里面没有烟尘,所以断定是死后焚尸?”我还有一点儿法医常识,所以这样问道。
“气管也早碳化了,没法查。从常识说,不需要法医也可以推测是死后焚尸。这又不是火场里面发现的,你把一个大活人放在那儿烧,她肯定要反抗,要挣扎和呼救的,你怎么控制她,干吗要冒这样的风险呢?就算有变态的一定要活烧某个受害者,也很难烧得这么彻底,周围也会留下些挣扎的痕迹。从现场看,是静态焚烧,应该是死后焚尸的。”老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花生米,一边咬馒头片吃着,一边解释。
即便确定是死后焚尸,也不能确认死因的。老肖能够断定死者为被杀,是因为软组织的包覆使死者的舌骨保留了下来,舌骨的一角折裂了,这是典型的扼颈杀人痕迹。
既然判断为被杀,那焚尸者便很可能是杀人凶手,他又留下了什么线索呢?
“这个人烧得很特别,你能看出来吗?”老肖问。
这怎么看得出来?!要有这本事我还不早上老鹰这儿打工来了?
“那你看看,这个尸体和丰台案子里面那个,哪个烧得更厉害?”老肖提示我。
丰台案子,指的便是前两天整个公司忙活的那一起。那个案子是发生在一个KTV的后院,死者是KTV的房东,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后院老太太的住室和人都烧掉了,离奇的是屋里烧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太太,在床上烧的,一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烧得基本上除了骨头没剩下什么,只有尾椎那儿留着一点儿皮肤。
出事儿之后,老太太的几个孩子打起来了。
老太太家里本来挺和睦的,但是她有个挺大的院子,就是租给KTV的这个,让她们家变得鸡犬不宁。这房子本来没人当回事儿,但谁也没想到几年之间竟然涨到了上千万。老太太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的孩子们也没见过,面对全家打工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孩子们之间的眼睛红了,为了老太太死后这院儿归谁打得一地鸡毛。
问题是老太太还活着呢,你们开始争“遗产”不是太伤人心了?
老太太受不了,把孩子全赶走了,自己过,反正KTV有房租,足够开销了。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儿,到现场看到老娘烧得这么惨,女儿当即认定是大哥为钱杀了母亲因为大哥这两年正亏空,急需钱用。而大哥则反唇相讥,认为是妹妹争房产不得,和老太太争执而放火杀人——因为老太太有些老观念,曾说过女儿是嫁出去的,不应该得遗产。
兄妹反目,谁对谁错无人敢评判,但一般看法老太太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不是自然死亡,至少是让人泼过汽油酒精什么的,否则裹一床棉被不可能烧成这样儿。议论纷纷之下老太太的弟弟便找到老鹰他们帮助做司法鉴定。
因为鉴定结果出人意料,上上下下不得不全心应对,以保证证据完整,结论可靠,所以前一阶段这起案子把公司里的老大们折腾得鸡飞狗跳,很是辛苦了一番。
对比还是比较好出结论的,我说当然是那个老太太烧得更厉害啦,基本都没留下软组织嘛。
老肖说不对,你看看颜色有什么不同。
颜色?
这么一提醒,还真看出来了。那个丰台老太太全身烧得已经成了骷髅,但颜色是黑的,而回龙观这个,头、腿、上肢、胸腹的残缺处都有些白色泛出来。
“对,回龙观这具尸体已经部分白化了——噢,你知道什么叫白化吗?”老肖挠挠头,看来对我这种缺乏常识的人很头痛。
这的确是常识,不过,这是法医的常识好不好,谁没事儿学这个啊。
“白化是一个要点。”老肖看看我,知道还得做普及工作,“不过还有一点很重要。”
他的手在回龙观那具遗骸的照片上很快地做了一个“S”形的手势。
随着他的手势一看,我忽然若有所悟。
待续
那时候的回龙观已经有了几座楼,但傻不楞登地立在惨白的晨雾中,就像荒野中吃饱了的一群土拨鼠,站在那儿瞅着警车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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