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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 宇:凌 空 | 新力量

班宇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新力量 


作者简介

班 宇   1986年生,沈阳人;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西湖》《大家》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小说集《冬泳》。





头天晚上,沈晓彤喊我去她家,我以为有啥好事儿,结果是打麻将,三缺一,另外两男的我都不认识,但来了又不好走,硬着头皮玩半宿,五毛钱一个子儿,上不封顶,我输三百多,点子也是背。算完账后,正准备走,沈晓彤让我再陪她待会儿,我把穿好的外套又脱下来,收拾一遍屋子,开窗透气,将满地的烟灰扫成一堆后,觉得后背僵硬,颈椎生疼,便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沈晓彤洗完拖布,用手机放歌儿,跟我并排躺在床上,问道,你找对象没。我说,没。沈晓彤说,还等我呢。我说,想得挺美。沈晓彤说,我也不是不喜欢你,但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这么几次,实在是怕了,赖我,我现在对所有男的都一个态度,没有感觉。我说,能理解。沈晓彤说,爱的时候,怎么都行,不爱的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咱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你要是有对象了,我替你高兴。这几句话直接把我弄没电了,心思全无,便起身告别,准备出门,沈晓彤则闭上眼睛,不再讲话。

感情好像也有惯性,分手一年多,只要她一喊,我还像个跟屁虫似的,连忙奔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图点啥,要说喜欢,真不至于,有时候想想都犯恶心,但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我这到底是在跟谁较劲呢?

隔天中午,孟凡让我给她唱首歌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事情。孟凡说,随便唱几句。我说我五音不全,张不开嘴。她说,那你哼个调儿也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沈晓彤放的那首歌,就开始给她唱,还没唱完一段儿,孟凡跟我说,你快别唱了,我都快听哭了。

我平复一下心绪,跟孟凡说,你往下去一个台阶,再高一些,那咱就正好,不然我还得踮脚儿,费劲。孟凡转头看我一眼,几缕头发垂下来,半遮着脸庞,我想伸手撩开,她却往旁边一闪,然后向下迈步,先是左脚,然后右脚,向内扣着走,没办法,确实拘束,内裤勾在膝盖上,像一道手铐,将其锁紧。她的下身轻轻抬高,朝向我,我挺直腰板,向前冲刺,但没对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呀,像一只叹气的小动物,我有点焦躁,捅咕半天,也还是没进去,越着急越不行。孟凡问我,又咋的了。我说,不知道,有点疲软,可能是太紧张了,这种场合,头一次。孟凡说,不行我就回去了。我说,别啊,要不你刺激我一下。孟凡说,我给你个大嘴巴子,能行不。我说,你给我讲讲余林,你们平时都怎么做。孟凡说,你烦人不。我说,讲一讲,讲一讲。

感应灯灭掉,有那么几秒,我们都没说话,楼道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那一点点温热,在黑暗里回流,荡漾,旋开,孟凡转过身来,向我贴近,我闭上眼睛,满头是汗,呼吸急促,仿佛被未知之物所推拥、缠绕、攫取,周身僵住,无法动弹,只想投入其中,与之融为一体。隐约间,我听见外面商场放的背景音乐,调儿好听,但说不上来名字,音符从门缝里挤过来,如一颗颗星星,在楼梯上来回跳跃,落在台阶上,一眨一眨地闪,我仿佛置身星河之中,摇摇欲坠,等待一道光,指引我进入湍急的深处。






我在柜台里坐了二十分钟,烟抽了两支,孟凡才回来,走得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头发重新梳过,还补了妆,看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双眼向两侧扫去,像一位监考教师,深情庄严,不可侵犯。我对她说,谁瞅你啊,还化个妆,挺老大个商场,一天也没几个顾客。孟凡说,你知道个屁,我这是对自己有要求,化上妆,就是进入工作状态,精心准备,热情服务,笑脸迎宾,礼貌待客,哪跟你似的呢,衣服都穿不立整。我说,我又咋了。孟凡说,自己合计。我说,我合计我自己挺好。孟凡说,那你就继续好,给我带的是啥。我说,一荤一素一面,豌杂面,口水鸡,裸体木耳。孟凡一边拆包装袋一边问,你最后说的是啥。我说,裸体木耳,木耳沾辣根,我雇的厨师总这么叫,跟他学的。孟凡哈哈大笑,然后说,你告诉他下次给木耳穿上点儿,别冻感冒了,再给我传染上。

孟凡吃饭特别怪,讲究次序,从小就是,一样一样吃,拆一盒吃一盒,饭和菜分开,不知道怎么养成的毛病,这点我说过好几次,依旧无动于衷,我行我素,最后口水鸡剩下大半,告诉我吃不下了,太辣。我点点头,说,不吃放那儿,等会儿我带回去,翻新一下,接着卖。然后点上烟,递到她嘴里,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猛吸两口,往餐盒里弹灰。我问她,最近买卖咋样?孟凡说,不好,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这楼要废,谁家都不行,三好街要完蛋操。我说,经济形势不行,办公用品肯定就卖得不好,你看大街上,那一个个的,兜比脸干净,分儿逼没有,还办鸡毛公啊。孟凡说,你那边咋样。我说,凑合,一天能卖几十碗,但干餐饮太累,也没个礼拜天,辛苦钱儿,意思不大。孟凡说,对付干呗,我这以后还不知道咋整,柜台年底到期。我说,你最近去看你爸没?孟凡说,没去,看他干啥。我说,也不知道我叔过得咋样。孟凡说,过啥样都是自己选的,我拦不住,也管不了,我提前警告你,别跟着瞎掺和。

抽完烟,我揉了一下孟凡的手心,跟她告别,从三楼往下走,整层零散、纷乱,毫无规矩,满地烟头、纸壳与碎屑,根本没人收拾,像一个巨大的库房,只有几个卖家缩在柜台里,或坐或卧,姿势随意,看着都要活不起了。我站在滚梯上,静止几秒,结果它也没动,只好自己一步一步往下走,楼下有人在听半导体,声音很大,好像正在播报路况,青年大街拥堵严重,东西快速干道行驶缓慢,三个信号灯方可通行,我走到门口,双手推开门帘,来到室外。午后的太阳过分明亮,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转进一条幽僻的侧路,尽量沿着墙走,躲在倾斜的阴影里,一只鸟叫了两声,清脆好听,从我的身后飞到前面,我忽然想起我爸,小时候有一次,我俩在河边钓鱼,到傍晚时,本来都收竿要走了,但又听见几声鸟叫,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特别好听,唱歌似的,优雅、婉转,我爸说听着像毛阿敏,这动静好,能把许多东西串在一起,让人合计半天。我俩就抬头看鸟,找了很久,一无所获,于是就又坐在河边等,还想听两声,结果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听到,池塘里的鱼不断跃出水面。






我回到店里,身后跟进来两位客人,一男一女,风尘仆仆,拎着大号旅行袋。厨师横躺在椅子上睡觉,呼噜震天,我把他踹醒,说,来人儿了,下面条去。然后给两位客人说,您好,请到吧台点餐。男的没动地方,跟我说,你这里有没有温水,来一杯。我走过去,拎了拎暖壶,空的,估计都让厨师泡茶了,说,暂时没有,不急的话,现给您烧一壶。他说,那我喝不到嘴儿,烫得慌。我说,也有矿泉水,两块钱。他说,我不能碰凉的。我心里不满,琢磨你这是来事儿了啊,但嘴上没表现,咽口唾沫,跟他说,那暂时没有。他说,啥饭店啊,温水都没有。我想骂几句,又一想还是算了,和气生财。我深呼吸,调整好心态,跟他说,抱歉,要不您到别人家去看看。他嘟囔一句,怎么我喝个水就这么费劲吗?现在这小饭店就是不行,不规范,服务不周全。我没搭理他,静默几秒后,男的拉着女的出门走掉,我跟着出去,看见他俩拐进旁边的自选麻辣烫,越想越来气,餐饮这行业就这样,利润低不说,起早贪黑,还受气,谁花十来块钱都能批评我一顿,平均每天有四个顾客批评我家重庆小面做得不好,特别直言不讳,说底料不对,辣椒油不香,不是碱水面,我都一听一过,不往心里去,瞅你那样吧,能吃出啥正不正宗啊,重庆长啥样知道么,我都不知道。

我家重庆小面的配方和技术,是特意花两千五百块钱去哈尔滨道里区学来的,用料考究,制作流程相当复杂。当时吃住都在培训机构,很辛苦,我在那边待了整整一周,由当地餐饮名厨一对四教学,历经日夜训练,苦是真没少吃,出师之后,我自认为对火候和成本控制都有独到见解,回沈阳后,又去登门拜访数位东北川菜名厨,反复试炼研制,精巧配比,用二荆条、小米辣、朝天椒和朝鲜辣椒面共同熬制底油,不惜时力,从而使味道更进一步,前调中调后调,极有层次,丰富繁杂,均匀和谐,但也没什么用,一般人都吃不出来,说实话,我挺灰心的。

厨师从屋里出来,问我,人走了啊。我说,走了。厨师说,面都下锅了。我说,人家也没点单,你下鸡毛面啊。厨师说,不按套路出牌啊,你应该给按住,让他们把账先结了,我煮了两碗的量呢,现在咋整,要不我捞出来吧。我说,你自己吃吧。厨师说,咋还吃面条啊,我这一天三顿了,营养不均衡。我说,不吃你给我,我倒下水道里。厨师说,那不浪费么,做买卖不能这样。我说,你教育我有瘾是咋的?厨师说,你这人啊,啥都好,但咋就不能好好说话呢,脾气太大,早晚要吃亏。我说,来,你告我,上哪我能学习好好说话,我报个班,花点钱也行。厨师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转身回到厨房里。

自从开上饭店,我情绪就不太稳定,原来计划得太完美,半年突出重围,一年鹤立鸡群,三年在省内开至少二十家连锁店,但结果完全不是这样,一步一个坎儿,时常措手不及,工商税务消防,各种手续不说,光是雇这个煮面的厨师,我都找了将近一个月,价给得低,都不爱来,给高了,成本又合不上。现在雇的厨师是沈晓彤她老舅,介绍时说是粤菜名厨,披荆斩棘数十年,荣归东北,携手创业,结果没几天,就发现他连凉菜都拌不明白,我也不好辞,毕竟有层关系在,就一个月给他开四千块钱,绝对算是仁至义尽。我在店里从不管他叫老舅,店再小毕竟也是一家企业,裙带关系要理清,事实上,我对他十分反感,总爱管我要烟抽,一拿好几支,天天吵着累,营养跟不上,听着很烦,但这店目前还离不了他,他一走,我自己更忙不过来,只能忍气吞声,尽量往好归拢。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兑店的钱赚回来,立马转让出去,要是到时候还有心情,再揍他一顿,消消气,放松一下身心,反正我跟沈晓彤也没啥希望,正好做个了断。之前我一直在单位上班,没吃过啥苦,现在才知道,买卖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中午还能上些顾客,晚上是真不行,都回家里吃了,面馆没生意。我待到八点钟,有点坐不住,便拉下卷帘门,开始往回走,经过桥上时,下了点雨,我扶着栏杆向下望,河水覆盖着一层薄雾,楼群的灯光映在上面,寡淡但曲折,形态有细微的变化,远处是树,正值繁盛,风一吹过,便倒伏在叶片中央,夏天快要来了,我想起上学时曾写过的一句诗:一天的尾声只是个空缺而远非终结。

这句当年是写给沈晓彤的,大学四年,我追她三年半,套路用尽,均不奏效,正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答应跟我处,我高兴坏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天的眷顾。后来问其原因,告诉我说,以前对象在国外有新女朋友了,两人本来约好,等他毕业回国,就去领证结婚,然后带她定居海外,现在计划泡汤,落得一场空,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是个隐疾,但也不好讲啥,百般呵护,希望用我的感情慢慢感化,但没到半年,就又跑了,跟我说,咱俩实在不合适。我整不明白,问她,到底哪不合适。她说,不是一类人。我说,你是哪类,我又是哪类,你细点儿说。她说,我以前对象回来了。我当时痛苦极了,老想跟她同归于尽,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刚走出来一点,她打电话又跟我哭了一通,说,以前对象在外国结婚了,回来找她就是度个假,现在假期结束了。沈晓彤问,你还爱我不?还没我等回答,她又抢着说,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了,但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有时间的话,过来陪陪我,好吗?咱打会儿麻将也行啊。






礼拜六,我从饭店打包几个凉菜,背三瓶白酒,坐上公交车去看我叔,没记错的话,他今天过生日,有那么几年,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来家里跟我爸喝酒,拌两个凉菜,车轱辘话儿来回唠,一喝大半夜,离了歪斜,回不去家,给我妈烦够呛,自从我爸走后,他就没再来过,这两年一到这时候,我还有点想他,人都有这毛病,说不明白是咋回事。

半年之前,我去看过我叔一次,单位在城郊,挺隐蔽,不太好找,这回我还是没找对地方,厂子太大,到处荒草,罕有人迹,我给他打电话,响好几声也没接,神神叨叨,不知道一天在干啥。我坐在马路边上吹风,很多卡车开过去,载着重物,震得地面直颤,我手里的烟也随之发抖,落一裤子灰。十来分钟后,我叔给我回过来电话,问我啥事儿,我说没事,来看看你,到这边了,找不到具体位置。他说,你在哪呢。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哪,走了两公里,大门都没找到。他说,大门拆了,就前几天,违法建筑。我说,那我咋办。他说,你附近还有啥标志物。我说,啥也没有,旁边两棵树,一棵秃了,另一棵也秃了,身后是杂草,半人多高,然后是墙,一股尿骚味儿。他说,你这样,往前走十米,再转过身,看看墙上有没有东西。我起身向前,照他说的办,走到对面,回头看墙,盯了半天,说,啥也没有,就几个模糊的字儿,标语口号。他问我,具体啥字,哪一条。我说,看不太清,精神病什么玩意儿,然后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他说,那我知道了,你站那别动,在难字底下等我。我说,叔,我能挑个别的字不,不太吉利。他又补一句,不是精神病,前半句是,只要精神不滑坡,你那文化呢,还念过大学的呢。

我叔骑着自行车过来的,长袖衬衫,戴个前进帽,也不嫌热,到我近前,单脚点地,没下车,问我,手里拎的是啥。我说,好贺儿,你是今天过生日不,来瞅你一眼。他说,瞅我干啥,瞻仰遗容啊。我说,想跟你喝点酒,咱往哪边去。他说,你上来吧,坐我后面。我说,我都多大了,自己走,你驮不动我。他说,你多大啊,小崽子,赶紧上来,道儿远,骑车还得好几分钟。他往前溜两步,我跟在后面助跑,搂着我叔的腰,跃上后座,又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扬起尘土,自行车摇摇晃晃。他说,废物不。我说,啥。他说,找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说你干啥能行,跟你爸一样儿。我说,我干啥都不行,行了吧,就你行。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咋的啊,跟叔还来劲儿了。我没说话。他说,别不说话,有意见提。我说,我能有啥意见,刚才车一过去,土太大,有点迷眼睛。



厂子基本黄了,就留几个打更的,每天瞪着上锈的设备,我不明白这东西有啥好守着的,谁能偷走咋的,白给我都不要。我叔指着那堆废铁说,经济滑坡啊。我说,那对。我叔说,原来几百个工人,现在都遣散了。我说,政策不行。我叔说,像你明白似的。我说,明白,主要赖我,行不,反正咋唠都是我不对。

我俩坐在收发室门口喝酒,菜摆在地上,列成一队,看着颇有气势,我叔爱吃烀的花生米,一把四粒儿红,一口小白酒,滋溜滋溜,喝得挺快,风采不减当年。我撵不上进度,没话找话。我叔问我,这几个菜,得多少钱。我说,不花钱。他说,赊来的啊。我说,不是,我开的饭店。他说,你不在出版社上班了么,开啥饭店,学历白瞎了。我说,我也不愿意啊,单位闹转制,开不出工资,半死不活,不走不行。他说,赔你钱没。我说,赔三月工资,之前攒点儿,又从我妈那借点儿,开个小饭店,维持生活,总不能啥也不干。他说,买卖可不好做。我说,累点儿,但对付着能活。他说,黄了再找别的呗,开啥饭店,你爸要知道这事儿,肯定得跟你上火。我说,上啥火,过两天我多给他烧点儿。他又喝一大口,问我,想你爸不?我说,不想。他说,做梦啥的呢。我说,我不做梦。

喝到晚上八点多,我有点大,问他,叔,法院判没呢。他说,判个屁,我都没起诉,之前这么说,主要是给小凡听,你可别给我说漏了,马淑芬自己带个孩子,那儿子也不立事,不容易,咱不能那么干,毕竟有过一段感情,愿意住就住着呗,我无所谓。我说,你是不是糊涂,马淑芬跟你过,到底图点啥,你心里没数啊。他说,你还能比我明白咋的,这事儿你少管,轮不到你。我说,那现在这算咋回事,家都让人占了。他说,我住得不也挺好,冬暖夏凉,还僻静,正好我不愿意跟别人说话,老板还给我按月开支呢,捡钱似的,有啥不好。我说,那你最近看见小凡没?他说,没看见,你看见了?我说,我也没看见。

三瓶就剩个底儿,酒劲上来了,我脑袋直迷糊,只能听见风声,哗啦啦一大片,像是要来收割我,我靠在墙上,眼睛紧闭,心想今天这是没法回去了。我叔兴致挺高,跟我说,来,就咱这景儿,你朗诵个诗。我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黄,左右摆荡。我说,我朗诵啥啊。他说,小时候你不老背么,唐诗三百首,我一上你家去,你爸就让你出来表演,叽哩哇啦,这个那个的,一句听不明白。我说,都忘了。他说,完犊操。我说,叔,我困了,想喝白开水,还有点想吐。他说,完犊操。又说,进屋吧,这点儿酒让你喝的。

半夜醒一回,吐了一地,我叔还没睡呢,收拾完又给我倒杯热水,在一边叹气。我喝下去后,舒服不少,就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孟庆辉,孟庆辉。我叔好像应了一句。然后外面的人接着喊,干啥呢,开门。我叔好像就出去拉大门了,接着一道强光射进来,估计是车的大灯,我的眼前一片通红,滚烫而汹涌,仿佛身处地火的边缘。车开进来,发动机半天没停,轰鸣作响,循环往复,像是报废之前的声声喘息。



我叔送我走,车把上挂着一壶水,怕我渴,像是去旅游,造型挺别致,他这人粗中有细,干啥都不马虎。这回他推着自行车,我在旁边走。到车站后,我说,叔,你有啥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我能有啥事儿,管好你自己得了,成天有点笑模样儿,事儿别老藏心里。我点点头,但心里想,我是真藏着事儿呢,憋了半宿,喝成那样也没说,你姑爷子余林进去了,挺好的办公用品买卖不做,客户也不去维持,非得出去跟人搞非法集资,钱没挣着,人倒是搭进去了,到现在两月,一点说法也没有,孟凡天天守着个破柜台,根本不卖货,找我哭过好几次,这事儿我能跟你说么,跟你说有用么,咱都管好自己得了。

等了十几分钟,公交车还没来。我叔说,你慢慢等,我先走,怕那边有任务,给你妈带个好,以后没事儿不用来,等过年的,我上你家去一趟,看看弟妹。我说,那行。他又补充一句,有空的话,你去多找找小凡,她就跟你好,你有文化,说啥她能听,别人信不过。我说,这两天我就去。说完,他骑上车,没走几步,又返回来,跟我说,你少喝点酒,别跟你爸似的,见酒没够儿,昨天情况特殊,平时别那么整,你家有遗传,肝不行,这个你得听我的。我说,叔,我听你的,啥都听你的。

返程路上,经过许多平房,正在拆迁,满地瓦砾,我想起来,刚跟沈晓彤在一起的时候,她家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有上下水,但冬天还得烧煤,满屋一层灰,她爸一直在外地打工,好几年没露面,说是在埃塞俄比亚挖矿,正在攒钱,要送她去留学,在美国考个专升本,我听了都想乐,但沈晓彤就信,成天做美梦。平时就她跟她妈两人在家,我有时候过去帮着干点活儿,走访送温暖,她妈挺认可我,觉得我实在,有次在厨房,她妈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说,晓彤啊,就乐意想那些不着边的事儿,心性不定,跟他爸似的,无论多大岁数。我说,姨,我知道。她妈说,自己的孩子啥样,我自己知道,我对你没啥意见,挺仁义的,但你别伤着。我说,姨,我心里有权衡。

沈晓彤毕业之后,没找到合适工作,有阵子在药房干收银,晚上也值班,我就陪着去,两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就看看电视,沈晓彤爱看外国旅游节目,世界真奇妙之类,景儿也未见得多美,电视里的人就是一顿惊叹,我觉得假,她看得津津有味,我问她,要是结婚,你想去哪里旅行。沈晓彤说,哪都行,哪儿好就留在哪儿,不回来了,反正结婚后,肯定不在药房待了,没意思,成天觉得自己也像个病人。我问,那你最想待在哪里呢。沈晓彤说,加利福尼亚。我说,挺好,阳光雨露,遍地梦想,歌儿里总唱。沈晓彤说,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就发生在那里,一个爸爸,有精神病,住院时看了几本书,坚信此处埋着宝藏,出来后也不上班,胡子拉碴,神经兮兮,成天拖着女儿去挖宝,历尽艰辛,女儿为了照顾他情绪,也一起跟着疯,两人还在超市里打地洞,她爸跳入其中,不知所踪,总之,荒唐事做遍,女儿清醒过来,一阵痛哭,也有怨恨,缓不过来,但最后一幕,女儿掀开父亲让她买的洗碗机,你猜怎么样,全是金币,闪着光,照亮她的脸,天啊,可真好,她爸没骗她,我看完后,就很向往,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人在加州,无论许什么愿,上帝好像都能听得到,在沈阳就不行。





饭店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天太热,大家不爱吃辣的,也能理解,但这点我之前没考虑到,正琢磨对策呢,房东忽然给我打个电话,说租期要到了,准备涨价,我说,我刚干没几个月,就要涨价,这不合适吧,有合同在。房东说,你从别人手里兑过来的店,跟我有啥关系,这地理位置,我必须一年一涨,你租不租吧,不租有的是人要。我有点为难,之前的存款基本都搭在里面了,没几个能活动的,但想来想去,觉得怎么也得坚持一下,我的朋友不多,境况也都一般,只能去找孟凡借钱,毕竟有个买卖,按说条件过得去,手头多少能宽裕点儿。我拎了几个菜,过去找她,孟凡不在商场,柜台用蓝布蒙着,落了一层灰,我给她打电话,问在哪里,她说在外面办事,我说余林的事儿么,她说对,我说现在有啥说法没,她说就还是等,合计花点钱,人别遭罪就行,另外也看看有没有缓儿,但不乐观,涉及金额挺大。我说,那我没事儿了,祝你顺利,有消息了说一声,省得我也提心吊胆。孟凡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儿,有啥你就直说。我想了想,跟她说道,本来想管你借钱,短点儿房租,现在这个情况,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孟凡说,差多少。我报了个数。孟凡说,你别急,我在外地呢,等我两天,给你打卡里,卡号先给我发过来。

我等了一个礼拜,卡里也没有进账,那边房东催得挺急,我只能一五一十地跟我妈交待,我妈坐在旁边听着,也没回应,她一直不太支持我干饭店,觉得不务正业,当天没表态,但过后还是去了趟银行,破了张定期存折,回来把钱递我手里,就跟我说了一句话:利息都白瞎了。我心里不太好受,但这状况,进退两难,实属不好办,只能咬牙坚持。

盛夏里,我新上了几款凉面,精心调制,量大实惠,生意略有好转,一个月算下来,也能剩几千块钱,比上班时还能强点儿,但就是真累,天天在厨房里熬油,浑身不是正经味儿。孟凡没咋联系,没时间,也没心情,还一个原因是,我跟新雇来的服务员处对象了,她人挺好,长相不提,但扎实肯干,对我也不错,家在本溪,挨着城边儿,条件一般,但是有地,就等着动迁分钱呢。

沈晓彤好几个月没联系我,一给我打电话,就是通知我准备结婚,让我去随礼。我说你不看谁都没感觉吗?咋又结婚呢。她也没回话,我想不明白。结婚当天,我还大醉一场,挨桌敬酒,很不得体,新婚丈夫是以前麻将桌上的一个人,谢顶,眼神像鹰,不太友好,至于叫啥名字,我早就记不得了。婚宴结束后,我自己又喝了很久,沈晓彤及其家人在二楼吃团圆饭,剩我自己在大厅里,杯盘狼藉,其间,沈晓彤她妈下来看我一次,跟我说,孩子,差不多行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没吱声。她妈说,今天这个场合,你来这一出儿,不合适,但姨不挑你,好自为之。我还是没说话。她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口袋里,我低头一看,是我刚递给沈晓彤的,上面写着八个字:志同道合,喜结良缘。她妈跟我说,孩子,这个钱你收回去,晓彤对不住你,我都知道。我想了想,也没客气,揣上钱出门,外面阳光很晒,像一堆金币散发出来的,我走在路上,想起我和她之间也有一段相互依恋的时刻,虽然不长,但对于回忆来说,也已足够,我心诚挚,向着天空祝福,加油吧,沈晓彤,也许前面有个加利福尼亚在等着你呢。

回到饭店,我看着我对象在弯腰擦桌子,露半截屁股,喘着粗气,使了挺大劲,膝盖都要蹭掉了,我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沈晓彤她老舅坐在一边哼曲儿喝茶水,我让他提前回来看店,估计是跟我对象说了点啥,不然不能这样,但我也并不在乎,爱咋咋的。她不说话,但也闲不住,走来走去,不知道忙活啥,后背露出来的那截肉在我眼前来回晃,我看着愈发晕眩,酒劲儿上来,吐了一地。

我妈不知道我处对象的事情,没告诉她,知道的话,肯定也是反对,没好结果。有时候,忙得晚了,我跟我对象就住在店里,桌子一拼,垫个毛巾被,倒头就睡,夏天太热,屋里更闷,我几乎天天半夜都醒,睡不安稳,醒了就喝酒,一瓶接一瓶,直到天亮,进货来的那些酒,我自己得喝掉一半。有一次喝完,出去撒尿,回来时没留神,摔到地上,桌子翻了,啤酒瓶子碎一地,店里的地面一直没彻底清洁过,总是一层油,特别滑,我半天都没爬起来,像电视里的滑稽演员,手一撑地,就又滑倒,再一撑,直接摔得仰过去,躺在玻璃碎片里,闻着麦香,就这样,我对象也没醒,鼾声盖天,我躺在地上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一看,手上全是血迹,脸上也有,给她吓得够呛,没过几天,我俩也分手了。这事儿她办得挺次,事先都没通知我,我晚上回趟家,第二天再到店里,人就失踪了,连带着铺盖,连续三天,踪影不见,电话也打不通,我一开始挺着急,还想去报警。厨师跟我说,还他妈报警呢,你自己咋回事,自己不清楚么,就你这德行,谁能跟你过啊。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这几个月活得不像人样,醉生梦死,必须要改变一下,重振精神,再次出发,于是抄起啤酒瓶子,在手里转了一圈,握紧瓶口,一个箭步,向厨师脑袋上砸过去,动作沉稳,响声清脆而美妙,但效果一般,人还在那立着,一动不动,像被一桶凉水浇过,或者刚欣赏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瞪眼睛望着我,不知所措。我有点不服,没想到,厨师看着瘦弱,其实还挺顽强,便又起开一瓶啤酒,仰头喝掉一半,抡起剩下的半瓶,再次向他砸过去,他往旁边一躲,骂我一句,然后叫着跑出门,我去后厨取刀,掉头追去,杀到街上,但已经看不见人影儿,向前跑了几步,便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不停地大口喘着气,双手颤抖,什么都握不住,很多人绕着我走,我无法平息,只好躺倒在地,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舒服极了,我感觉自己正不断上升,超越树木、声音与风,倏然加速,凌入空中。





沈晓彤给我打电话,说她老舅要收拾我,正在找人堵我,问我到底咋回事。我说,来吧,我等着他。沈晓彤说,那可是我老舅,我姥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没结婚,要是出点啥事,我全家可跟你没完。她好像还想说点啥,我听到一半,直接挂了电话。

年前,我好像还看见过一次余林,在商场里,我去买条衬裤,要过节了,图个新鲜,刚走出来,便看见个人,只是背影,但体形啥的跟余林都很像,头发立整,夹个包儿,正在下电梯,我跟在后面,离得远,有点不敢确认,后来我紧追几步,喊了一声,余林。他没回头,但好像脚步慢了一些,随后又加快,我再追去时,他已经钻进出租车里。那天,我很想念孟凡,想着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去看看她,给她唱个歌,或者带她吃饭都行,但不知怎的,回家睡了一下午,醒过来时,天色已晚,我妈也没在家,电话打不通,我就没顾得上孟凡,出门去找我妈,绕了一圈,发现她坐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穿着过冬的棉衣,眼睛望天,我说,妈,你出来也不告我一声。我妈说,做了个梦,梦见你爸了,说喝酒呢,没带钥匙,让我出来迎迎他,我在这边等一等,万一他真回来了呢,可别进不去屋。

我妈说,每年一到冬天,她就感觉自己要过不去,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眼睛也不好使,有时候看着挺远的东西,其实离得近,走着走着,却撞在一起,有时候往前迈步,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些看起来离得近的那些东西,却又怎么都够不着。我说,妈,我带你上趟医院,做个全身检查,都放心。我妈说,不去,别再查出来有啥大病。我说,怕不行,也得面对。我妈说,用不着,我自己心里有数。我说,你能有啥数。我妈说,啥我没数,心里明镜儿似的,记住你爸以前跟你说的,凡事看开,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路还长,别执着,犯不上,少跟自己较劲。我说,我较啥劲了。我妈说,你自己琢磨。

大年初二,早上起来,我下楼放挂鞭,看着火药捻儿往前走,咝咝啦啦,自己却迈不开步,无法退后,炮声一响,吓了一跳,精神才缓过来一些。回来跟我妈煮饺子吃,电视里在重播晚会,相声小品,整得挺热闹,但没一个有意思的,看着看着,我妈睡着了。我洗毕碗筷,来到外屋,跟孟凡打了个电话,给她拜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精打采。我说,我叔跟你在一起过节没,给他带好,我发短信,他也没回我,上次还说过年要来看我妈,结果也没个动静。孟凡说,去不了了,走了。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说,上哪旅游去了啊。孟凡说,人没了。我愣了一下,问道,啥时候的事儿。她说,就在年前,脑溢血。我说,这大事儿咋没跟我说。她说,怕你花钱。我说,我去看看我叔,那是应该的。孟凡说,没都没了,再麻烦你一趟,有啥意义,走得挺急,在医院没待几天,火化完后,我直接买墓地下葬了,跟你爸一个墓园,同一个山头,两人离得近,抬头就能看见,互相还能做个伴儿,一辈子了,就他俩对得上脾气,谁也不行。我心里难受,讲不出话,嗓子发颤,但不想让她听出来,就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问她,那你咋样。她说,柜台不租了,东西都扔库房里,欠了不少钱,也不知道咋办。我说,余林呢。孟凡说,出来了,又跑了,跟别人过日子去了,你说我咋那么傻呢,脑子缺根弦似的,他在外面跟人都有孩子了,好几年,我愣是不知情,一天天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不说这个,脑袋疼,前几天路过,我看你的饭店也兑出去了,改卖衣服的了,你现在干啥呢,什么时候有空,来看看我。我说,再说吧。然后挂掉了电话。

这事儿我没跟我妈说。初三早上,我去市场备了点东西,烟酒糖茶,然后坐车去墓园,总共二十多站,刚上车时,觉得后座有几个人一直瞄着我,不怀好意,手搁兜里不拔出来,我本来很警惕,但后来晃得实在难受,有点晕车,闭着眼睛睡过去了,直至终点,车内空无一人。

墓园冷清,溪流结冰,我走过索道和桥,在山坡上找到了我爸的碑。四周的假花已经褪色,上面落了不少枯叶,我清理干净,绑好新花,摆上祭品,又给他点上烟,我也抽一支,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跟他说点啥好。我想,他和我叔正在看着我,你们说吧,我听着就行。烟烧完后,我拎着两瓶酒,想再看看我叔的墓,按照孟凡的说法,抬头就能看见。

我仰头望去,半面山坡,密密麻麻,全是墓碑,我走到一侧,拧开瓶盖,我喝着酒逐一看去,笔锋雄健,姿态挺拔,但所有的名字都像同一个,我分不出来,走过一半,还是没找到我叔,但我已经有点醉,头脑昏沉,需要休息。我躺在碑间的空地里,阳光穿过其中,勾勒出曲折的影迹,像是一道迷宫,无人指引,我走不出去,所有的恳求也都得不到回应。云层漫过树梢时,一阵风吹过来,沙沙作响,松针纷落,如同骤雨。我张开双臂,在等鸟儿叫,过了很久,也还是没有,正午即将到来,光线笔直,向我射来,我闭上眼睛,却想起许多个凌晨与黄昏,它们矗立在彼处,无声无息,像是旷野,或者深渊,将我缓缓拥入怀中。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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