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玛利亚·尤金娜丨论肖斯塔科维奇
肖斯塔科维奇
——写在他的60寿辰
D.D.肖斯塔科维奇作为创新无穷的艺术家,此冠冕之标志与显赫已无分国界;然更关键且首要的——他是具典型俄罗斯质地的作曲家。受俄罗斯核心文化传统的熏陶,他也便与以下名字联系一起:安德烈·鲁本耶夫(俄国14到15世纪的圣像画家——译者按)、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还有列宁(此文章发表于1966年风行一时的共青团报“Moskobskii Komsomolets”上,或因而“列宁”也出现于名单之列了);觉察到此背景,我们再去了解其艺其人,不啻如得了一把匙。
可暂且慢着,仍有另一些不可略的线索。
D.D.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于我们颇有“高山仰止”之慑力,直教人联想莎士比亚的造诣。所幸,D.D.正值状态高峰,天才傲人、创作力无穷;至于我们,能作他的同代人,自是感幸,在其大寿之日,谨祝尽快从最近心疾之扰中脱离;祈愿今便要概论其生涯尚早。能在此祝寿,并曾见证这位一流作曲家多部创作诞生,一念及此,都不住满心欢欣。
要进一步与沙翁相提,便需着眼于肖斯塔科维奇艺术中森冷强烈的深渊、山崩、湍滩之表现,贯穿于人与自然的不可替主题中,见于《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素材自列斯科夫1865年的小说——译者按)、第10交响乐承受不起的创痛,或大多数几近巅峰的交响乐、四重奏、为钢琴所作的前奏与赋格、第二钢琴奏鸣曲,及至据普希金诗所谱的声乐套曲内。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d0540i3ntae&width=500&height=375&auto=0穆拉文斯基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
心灵由肖斯塔科维奇的悲剧之响犹历之震撼,实源自当中些缕光华;引亚历山大·布洛克(19世纪20世纪初的俄国诗人——译者按)在《莎士比亚之〈李尔王〉,致演者的讲辞》(彼得格勒,1920)中之余音:“习于痛苦!”古典智慧的复现就是这般适时。我们因此也被拖入“编年史”的茫茫然:第7、11、13交响乐、献给1905年革命的赞美诗、为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写的三重奏,两部作品内括有空前的写实小说性,佶屈聱牙达至前所未闻之势,当中的力度与眩目甚或令莎翁的历史剧、普希金乃至穆索夫斯基的《鲍里斯·戈都诺夫》也一时失色。得补充的是,肖斯塔科维奇从未追逐史诗所含的平稳,便直接引我们往多事的现代陷落。
可话又说回来,据所知,诙谐无两、光彩夺目而创新层出之作也不乏其篇,例如《鼻子》(素材取自果戈里的戏剧),根据英文原作而谱的声乐套曲,及Sasha Chernyi的诗行;类似的吉光片羽,在其余作品中照样随处见,所谓不起劲不打采之指责自灰飞烟灭矣。
肖斯塔科维奇与普希金为天赋眷顾的东欧俩。作曲的那位要昭示人性黑暗面——如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马勒;时而也溅涌悲悯的眼泪——如之于莎士比亚。包罗万象,真是涵量。然若着眼创作中关键的领域,便要提莫扎特与舒伯特之名。要向读者多口一句:只是为了相提并论之便,拣了沾边的精神领域,方拉扯到另一些创作者身上。D.D.肖斯塔科维奇始终如假包换,尤其不存在“沿袭”这回事;单他自身所有已嫌横溢稍甚。但即便天分如何笃厚,且创物无限,天才终非置身星系真空,而该栖居于人类史中,受人性之庇佑!肖斯塔科维奇持独我的语言,驭建设的想象,更有自我韵律调式之准绳,及记号、符号与意像。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z0517nq1w42&width=500&height=375&auto=0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
再回到相关的名字中:莫扎特与舒伯特。到底如何定义,都在肖斯塔科维奇一片光芒异常而通明透剔的领地中。所说的如许“明灯一样的尾声”——多部作品中的终曲、尾声之于终曲、“临终遗言”,或殡仪语用、终结之终结、人与永生之对峙,及基督徒因而终其一生的祷告:“安详、体面、平静地逝去”……毋须探问究竟这痕痕思虑便是作曲家自身所隐蔽的,只需关切这些篇章内圣洁烁耀的灵气,及听者因此得获的。
而后,作曲家与听众完成各自历程,释然犹生。到了结语份上。痛苦消失,波澜静止,唯人性之善烁然;甚或不时展现与往内涵相别的笑容,变化直教人拍案愕然。这确是一种变容。来借用费拉迪米尔·索洛维约夫(19世纪下半页的俄国哲学家——译者按)的词句:“前之恶者/溺没血液里,——/幻变冉升的/是博爱之曜,”(《银铃又起》)或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最有力的艺术家之手/洗掉一切尘垢。/自其画室中脱胎出的/是生机、真相与回眸……”(《雷暴过后》)[译文均逐字而就]
这么,既谈到肖斯塔科维奇的终曲,便容我们再提起当中格外要紧的一堆:大提琴奏鸣曲的末乐章、钢琴五重奏的终曲、第13交响乐的最后一个乐章(这里暂且撇开第8交响乐——彼属性特殊,应独辟一题)。大提琴奏鸣的末乐章,能恍惚听出惦着的是座城市,或是间工厂也未定。一个轻度醉酒的角色,低声哼哼,些微相近于高尔基、海明威和安德烈·普拉托诺夫(苏联时代的乌托邦作家——译者按)的笔下人物——大都是朴实工人,过日子却也留有些必需与执着,时而沾点儿哲学边,自有门路对付大大小小的烦扰,既来则安,对前路莫测亦安之若素……五重奏的结尾则复杂得多:狂欢雀跃尽泼洒过,顶峰却由尖锐的忡忧担当,昭示岔道之难,实是对前4个乐章难以揣量的广度阔度深度作一总概;前奏开端带了哥德式的愤怒,之后逐渐深思乃至悲悼起来,赋格与间奏曲却霍然壮丽,分明要探访中世纪文迹之际,举步向前抑或融与当代,一直游移,——然到达尾声,踌躇分裂全不见去:唯剩鸟雀叽喳轻快得很。莫不与Peter Breigel Sr(荷兰画家——译者按)出名的那鹊眉宇相似?——新近的既倒狂澜,焦黑的残垣间赫然可见这神秘小生灵。不对,五重奏中之雀既善目些,也伶俐些,似与我众同乐;反观Breigel那鹊,木讷漠然,交代真相便了事,实为“不动容的自然”之表征。而曲子却整篇透彻着耀目的仁善。一脉承接,及至第13交响的终曲尾声,攀上了极致;同时惊人并深长之美,也藉自成一统的格律与音调呈现。
而今若要转向肖斯塔科维奇室内乐中的慢板乐章,又将有何发现?毋论大提琴奏鸣的慢板,抑或五重奏中的赋格——都有作曲家与永生的面峙。其对听者内心世界(及之于行为与人生)的重组,恰正如俄罗斯艺术遗宝圣像绘的方式,也像宗教乐唱诗文化的风格,像巴赫的《受难曲》……
插一句:我曾给D.D.写信,提到赋格曲的尾声:“你写了什么自己根本不清楚。天才者身上经常有这种事……米开朗琪罗的《圣母怜子图》是这样,你的格律式也一样……
然后该来到核心部分:博爱与人心。如今人本主义之说纷纭,错会处也不乏,譬如其“文艺复兴”根源说。(然在此又不可能拉扯陷进与D.D.其人其艺关联不直接的史析里头。)人本主义之源与其名一样抽象冷涩,非我俄罗斯土生土长辈心力所能及。D.D.的生活给人印象如下:差旅频频,会议演出繁密,同时亦不辞热心关照次辈作曲家。其心智载了不同种族一致之貌,并现出作为人、作为才子无二之风;于创作中直面“永生”一题始终。现代人及现代艺术家之复杂,在他身上都算淋漓极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