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攀附凌霄风中情——惠莲伤(读《金瓶》说女人之二十一)
西门庆想与宋惠莲有一个完整一些,不受环境限制的春宵一度,宋惠莲本也以为潘金莲会成全他们,没想到那潘金莲把庞春梅给抬将出来,拒绝了西门庆想借用五房之地,与宋惠莲幽会一次的提议。无奈之下,西门庆只好安排在府中花园的藏春坞山洞里幽会宋惠莲,这是西门庆与宋惠莲两人很难得一个整夜的私会。
当宋惠莲来到这山洞时,西门庆已在里边等待。冬日的山洞里,“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潘金莲让丫头“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碳火儿,还冷的打兢。”(第二十三回)可见,若西门庆不是对宋惠莲有着一腔的激情,怎愿来受这罪?而在宋惠莲心里,对这次的幽会颇为期待。眼见西门庆对她如此之用心,宋惠莲也很是受用领情。
就这样,宋惠莲与西门庆哆哆嗦嗦地亲热着。那惯喜偷站墙角儿,窥人私事的潘金莲,此时也来到了藏春坞外。宋惠莲与西门庆一边打情骂俏,一边接着向跟西门庆要鞋面,还又说潘金莲脚比她大,说潘金莲“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等等,这些潘金莲最敏感、也最深恶痛绝的话题和说辞,那是一句不漏地全被潘金莲听进了耳朵里,记在了心尖上。
宋惠莲大有可能是说者无意,而潘金莲却是听者有心。此后,潘金莲不再认为宋惠莲会是第二个庞春梅。潘金莲明白知道了宋惠莲与她交好,只因是真的畏她,而不是真心敬她。潘金莲是不会饶恕背叛她的人的,她要让宋惠莲知道自己的厉害。
宋惠莲还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潘金莲的房里“殷勤侍奉”,而潘金莲则一反常态,十分冷淡。随后,潘金莲对宋惠莲连讽带刺,把宋惠莲夜里与西门庆说的话都抖露出来。
宋惠莲很是知道这个女人狠辣的手段,当即跪地向潘金莲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
宋惠莲知道坏了事儿,只有做一番狠狠的表白,表示对潘金莲的感恩,再进行一番发誓赌咒,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以挽救与潘金莲的关系。
可潘金莲不仅不理会宋惠莲的表白赌咒,还对宋惠莲进行严厉的警告:“不是这等说,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俺每莫不与你争?不许你在汉子根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把俺每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
潘金莲的话,简直就没有给宋惠莲有缓和的余地。宋惠莲便想到是潘金莲偷听了她对西门庆说的话,于是,宋惠莲采取了当面否认的办法。
可潘金莲立刻打消了宋惠莲的猜疑:“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六娘当时和他一个鼻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第二十三回)
潘金莲的这些话,分明说的是她才是西门庆最贴心的女人。潘金莲把李瓶儿当年与西门庆偷情的事情作为佐证,向宋惠莲证明一点,那就是西门府里只有她潘金莲一个女人才是西门庆的最爱。这对于正在自认与西门庆处于情感峰巅的宋惠莲而言,真是兜头泼了一大瓢冷水。这是宋惠莲第一次感到,自己被西门庆给出卖了。
宋惠莲从潘金莲屋里一出来,迎头便遇见了西门庆。灵牙利齿的宋惠莲,自然有一大堆的埋怨,她说西门庆:“你好人儿,原来你是个大滑答子货!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你就告诉与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只放你心里,放烂了才好。想起甚么来对人说?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
这西门庆被宋惠莲说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而宋惠莲并不相信西门庆的无辜,所以她对西门庆“瞅了一眼”,也不加以任何说明和解释便走了,这倒显得宋惠莲尚有些心性高傲。
宋惠莲在潘金莲面前折了风头,对潘金莲表面上就更加的小心,处处逢迎侍候,可暗地里也处处与她较着劲儿。
宋惠莲在其他小厮、媳妇面前,根本不知道有所收敛,性喜张扬的宋惠莲总是大把地花钱,大方地请客。她的行动做派,就好似姨娘,甚至就是一个正在得意的姨娘所为。正所谓风流灵巧招人怨,宋惠莲如此大肆地表现自己的得意,是必要招惹得人人不满。
元宵之夜,西门府观灯摆宴,下人们都忙得团团转。可还是家奴小媳妇身份的宋惠莲,却搬把椅子,坐在廊檐下磕着瓜子。酒席上要什么东西,她就只是吆喝一声,让别人去送、去拿、去递,形同一个总管。
小厮画童看见自己刚刚才扫干净的地上,被宋惠莲磕了一地的瓜子皮,便说了她几句:“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宋惠莲听罢不但没住口,反抢白了小厮一顿:“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叫你雕佛眼儿。便当你不扫,丢着,另叫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第二十四回)
就这话里话外,显见得宋惠莲不仅口齿伶俐,很会吵架,且她提到男主人西门庆时,竟连敬称都不用,直接以“他”呼之,已显出与西门庆的捻熟和亲近,宋惠莲实在是很疏于检点。
宋惠莲后来看见西门府大小姐的丈夫陈经济与潘金莲调情,这可是宋惠莲意想不到的意外收获,她心想:“寻常时在俺每根前,到且提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在搜求我,是有话说。”
既有了潘金莲的把柄在手,宋惠莲便不再畏惧。就在放花炮,外出观灯市时,宋惠莲故意与陈经济打牙犯嘴,任意调笑,这明明就是故意往潘金莲的眼里吹沙子。可这一来,也弄得西门大小姐心里气恼,回房便骂了陈经济,可心里自然是怨怼宋惠莲。
宋惠莲此时的生活,过得多少有些轻飘。西门庆对她的关照,如同给她注射了兴奋剂一般,使她变得骄傲又自负。
上房灶头上的活计本属宋惠莲分内的事,可她常常推给别的家奴媳妇去干,还对别人发号施令。这个年轻的小少妇,真是不知天高,不识地厚。宋惠莲以为有了西门庆的撑腰,就可以“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
这诸般灵巧的宋惠莲,与府里的妻妾们一块儿打秋千,还大大出了风头。只见“这惠莲也不用人推送,鞦韆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连吴月娘也赞道:“你看着媳妇子,她到会打。”
这时的宋惠莲,既颇似潘金莲的风骚,又有透着庞春梅的高傲。可是这样得势便猖狂的个性,倒可见出宋惠莲是个乏于掩饰,个性直白而又见识浅薄的女人。
宋惠莲正打着轻松又刺激的秋千时,丈夫来旺从杭州回来了。
宋惠莲发现丈夫胖了、黑了。丈夫的归来宋惠莲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依样给丈夫打点,仍然是“替他替换了衣服安排饭食与他吃”,这个家庭一切如此平静,如此常态。这不是宋惠莲的城府很深之故,而是在宋惠莲的心里,丈夫依旧是自家人,而西门庆与她的暧昧关系,不过是主子与奴才间的一场身体游戏罢了。
所以,当夜晚来旺诘问她衣料、首饰的来路时,她伶俐地编了谎。来旺一听,怒气填胸,挥起老拳,“险不打了一交儿”。宋惠莲以大哭来遮掩,不去分说与人有私的事,而是采取对付潘金莲的办法,发誓赌咒不认账:
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
谁说我?就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翘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呲着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要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第二十五回)
这一撒泼,倒颇有些潘金莲的风范。宋惠莲的坚决态度,使本来自己也心虚的来旺,误以为真是孙雪娥的醋意使然。便只好给宋惠莲一番解释说:“不是我打你,一时被那厮局骗了……”
这宋惠莲反正也查不出是谁弄的舌,挑拨的是非,还以为这事已经就此不了了之。她心想,来旺只要是拿不出证据,这事儿就算是搞定了,将来该过的日子一样过就是了。宋惠莲根本没意识到,那孙雪娥是不可能让老情人来旺戴绿帽子,更不能让来旺认为是受了她孙雪娥骗了。
之后不久,来旺终于相信了孙雪娥说的事情是真的,男主人确实和自己的媳妇有奸情,并不是孙雪娥因醋意编造的是非。来旺的心中自然是充满了不忿:想我来旺在外,忠心为主子办差,可主子却把我留在家中的妻子给奸了。
无论如何,来旺也忍不下这口气,可是又不知怎样才能出了这口气。他便只有“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了。这来旺三杯两盏下肚后便对着诸多的家奴仆从,又是讲事实,又是发大誓,直乘嘴头子的痛快。
来旺不知,此番痛快淋漓的发泄却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本就对来旺有所妒忌的另一个小厮,把来旺的冲天怨言和豪言壮语,捅给了善能整治人的潘金莲,潘金莲知道这事后,一场在西门府上演的生死争斗便随之拉开了大幕。
宋惠莲在西门庆跟前力保自己的丈夫,她不仅为来旺发誓,说来旺从无欺主之心,而且还为来旺要来了一个上京的差事。在宋惠莲看来,男欢女爱的情感嬉戏,与婚姻关系的家庭维系不是一回事。所以,不论是来旺有情人,还是她与西门庆的私通,通通都不能割断他们建立起来的婚姻关系。
宋惠莲与西门庆偷情,于宋惠莲而言,只是一种实惠的生活享乐。宋惠莲实际上更需要的是有属于她的家,更看重的是需要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男人来支撑这个家。家,对宋惠莲是如此之重要。宋惠莲甚至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帮助丈夫来兴旺这个家。
宋惠莲希望拥有一个完整独立的家,希望她和丈夫对主子的逢迎,最终能赢得主子的欢心,让世代家奴身份的来旺,有朝一日能够独立门户。这是宋惠莲心底的一个愿望,她不愿意来旺一辈子只是家奴,她也永远只是个家奴的媳妇。宋惠莲希望通过与西门庆的性关系,使自己或来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家庭地位有所改变。
西门庆还真打算派来旺上京干事情了,可临出发前别的人却把来旺给顶换了。这使宋惠莲感到西门庆又一次在耍弄她,但又不理解西门庆怎会如此地不给她一点面子?
宋惠莲把西门庆叫到僻静处,怨言似洪水般一冲而出,她说西门庆:“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下滚上。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叭,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第二十六回)
宋惠莲真不愧是西门府第一口齿伶俐人,她骂人也骂得相当有水平。这话既形象地说西门庆言而无信,又暗示彼此的情分。难怪西门庆被她骂了还忍不住笑了。当宋惠莲听西门庆说,留下来旺是为派他开酒店时,她才又觉得是错怪了西门庆,其实西门庆是在悉心地关照着他们小两口。
既是要派来旺去管理酒店,就说明西门庆有心让来旺将来独立门户,让来旺从家奴身份变成上铺子的伙计。宋惠莲没想到,她的希望竟能如此之快地就要实现了。
她“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宋惠莲自认,她对得起来旺。西门庆交了三百两银子的本钱给来旺,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来旺与宋惠莲都觉得,这个家的希望成为现实,仅有一步之遥。
宋惠莲得意地对丈夫说:“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了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这话里有些对来旺的亲热,有些对自己的自得,还透着点娇憨的味道。
面对事实,来旺自是无话可说,他只是赶紧让宋惠莲把银子收好。宋惠莲全然想不到,这三百两银子,是西门庆设下的“拖刀计”,为的是对来旺栽赃陷害。
当夜,一片“赶贼”的叫喊声,把来旺从睡梦中惊醒,为感主人的重用之恩,来旺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持刀捉贼去了……
当宋惠莲再见来旺时,他已成了盗财杀主的“贼”。
西门庆要把来旺送进大牢,而此时的宋惠莲才明白地意识到,她与西门庆的欢爱游戏真的并不浪漫,也更不实惠。事态已是十分的严重,这直接关系到丈夫的清白和性命。
于是,宋惠莲跪地直言:“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入,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刺刺着送他那里去。”
西门庆一听银子是宋惠莲收着的,便立即安慰说“媳妇儿不关你事”,还让小厮扶宋惠莲回房,并叮嘱“休要慌吓她”。
回过神来了的宋惠莲,对此事是知根知底。她看到西门庆为占有她而陷害来旺,事儿做得十分狠毒,宋惠莲心底的善意使她难以容忍西门庆的所为。
宋惠莲置西门庆的关怀不顾,跪在地上不起,说道:“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宋惠莲这样表态,简直就是要捅破窗户纸,直亮出西门庆与她私通,想霸妇杀汉的事情。西门庆当然的“急了”,他让小厮把宋惠莲连拉带劝地弄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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