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艺批评家:中国文化是叶嘉莹的归宿
在叶嘉莹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有对叶嘉莹先生的学生、台湾文艺批评家施淑的采访。了解台湾文学的人,很多都听说过蜚声台湾文坛的“施家三姐妹”和“朱家三姐妹”,而施淑就是“施家三姐妹”中的大姐。
在访谈中,施淑细数与叶嘉莹先生之间的因缘,作为评论家,她也对叶嘉莹先生的家国情怀做了深刻的、触及本质的评论,她说:中国文化是她的归宿,她回中国大陆就回到中国文化本身……她要为此做正向的、积极的努力。
纪录片同名图书《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对访谈资料做了更为详尽的记述,今天与各位读者分享如下:
施淑教授
坐赏镜中人
○
施淑
(淡江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文艺批评家)
我上叶老师的课是60 年代初,那个时候刚好是台湾的文化断层,不管是古典文学,还是新文学,我能接触到的都很少,所以上大学一听叶老师的课,就很受她吸引。
就像陈映真说的,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老师可以把文学作品用口头语言诠释得那么好。不过我特别注意到她,还因为她对现代文学的关注,我就觉得她的心灵跟我们很靠近。
但是,大学时代我和叶老师并没有特别的互动关系。叶老师出国任教之初,我曾帮她照看她的父亲。可能叶老师觉得我比较可靠。那时她父亲不能一起去,虽然家有用人,但是叶老师还是很担忧,问我方便不方便住到她家里去,这样有什么事的话可以随时跟她联络。
▲1970年,叶嘉莹与父亲在温哥华合影
那时候她家在台北信义路,是个蛮大的日本宿舍。宿舍里除了叶老师家还住了另外一家,叶老师家只占房子一个角落。我称呼叶老先生为太老师。
他是一个很沉默的老先生,我跟他不熟,他也不会找我谈话,就吃饭的时候碰个头。我知道他是老北大英文系毕业的,他家有一部很厚的韦伯大字典。他姓叶,不过签名签的是Yeats,就是爱尔兰诗人叶芝,所以应该是很西化的一位老先生。
他毕竟长我两辈,我也不敢随便跟他说话,但我常常看到他在那个日式小房间一个人看书看报,有时候他会到走廊走动,一边走动一边叹息。他偶尔会叹息着跟我讲:叶老师啊,你的叶老师命苦。
叶老师很快就办好手续把太老师接到了加拿大。我后来也追随叶老师到了加拿大,那时候叶老先生还在,仍是很沉默,每天看书。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温哥华下雪,他大概受不了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的生活,忽然很坚决地要我和小慧(叶老师的小女儿)跟他一起出去吃饭。我们说外头下雪,怕他年龄大了摔着,可他非要到外头走一走。
我在加拿大前前后后待了差不多五年。我原本的兴趣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但因为跟着叶老师读学位,所以我就想对李义山诗的美学做比较研究。我大概每周日都去叶先生家拜访,叶老师很爱看电影,我对那段时期的主要印象就是跟叶老师一起看电影、看舞台剧。
UBC 有一个不错的实验剧团,剧院里有时候也放电影,我们在台湾看不到的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在这里都能看到。叶老师虽然搞古典文学,但是品味好像很现代,比如她会喜欢读卡夫卡的作品。我们还去看斯特林堡的梦幻剧,她可以连着两个晚上看。另外我们还看了一个叫《索多玛120 天》的电影。看完回来,叶老师开车,我们一路上没有讲一句话,因为电影真的很恐怖。那大概是我跟叶老师都走不进去的世界。
在UBC 东亚系,叶先生是唯一的中国女教授。她那时候还年轻,经常穿旗袍,不像我们这样披头散发,她会把发型梳得很整齐。加上她那个时候还很拘谨,不像现在这么自如,我们的加拿大同学都叫她Chinese doll,中国娃娃,大家都把她看作东方的象征。
▲旅美讲学时期的叶嘉莹
她的课很受欢迎。刚去的时候,英文教学给叶老师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是很奇怪,她不是很流利的英文居然让西方学生听得很入迷,当然,选她课的中国学生也很多。
我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很替叶老师不平。我们在台大的时候都知道她先生作为政治犯被关过。这也是为什么叶老师要出国时有那么多流言,可是一个被压迫的政治犯家庭,有机会到国外有什么不可?
加拿大的法律是很父权的。那时候,叶老师要把她女儿她父亲接到加拿大,申请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当家长,必须由她先生当。本来叶老师在美国给她先生找了一个教中文的工作,可是他教不好,人家不要他了。这也是为什么叶老师以交换教授到美国教书两年,回台湾后,本来要待两年,可是待一年就走掉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先生没有工作,两个女儿在那边根本没有办法维持生活,除非全家回台湾。她先生又坚持不肯回去。叶老师只好把全家迁到加拿大。
▲叶嘉莹一家四口合照
我只记得她先生讲过一句我很不能接受的话,他说加拿大的法律很贤明,一定要男人才能做家长。我听了真的很受不了,因为那时全家经济来源都是叶老师。可加拿大那种莫名其妙的法律一定要男性作家长,才能把子女和老人申请到加拿大,真是很不公平。
说到我与叶老师的关系,叶老师经常提到李义山的一句诗可以概括,“平生风义兼师友”。我们除了师徒关系,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沟通。我跟她的交流,主要就是看电影读小说或者探讨文学理论。
她当然免不了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跟我抱怨几句,可是她很含蓄,而且这样的时候很少有。
我曾经用拍立得帮叶先生拍了一张她站在浴室镜子前的照片,那是一个人的双重影像,有自我欣赏的意思。我在照片后面写有“揽镜自照”几个字。我相信叶老师是一个很寂寞很孤独的人,她很喜欢提王国维的一句词——坐赏镜中人。
▲1971年,叶嘉莹在英国牛津大学
她在台湾教书的时候很羞怯,跟同学都保持距离。也许痖弦一句话讲得很对,说叶老师是意暖神寒,接触的时候很温和,但是有一定限度。
她在台大的时候也会和学生去郊游,但我想她不是那种会跟同学谈一些叽叽喳喳东西的人。到了加拿大以后,虽然她还穿旗袍,还把头发梳成中国高髻的样子,但她其实变得外向许多,因为工作和生活慢慢稳定下来了,然后可能也受了一点西方的影响。
她真正能够放开,是后来到了南开,越来越成了名人,再加上年岁比较大了,又是回到中国,因为中国才真的是她的根。我发现她跟南开学生相处起来很开放,不像在台湾的时候,学生对她都毕恭毕敬的。
▲叶嘉莹先生和学生们在迦陵学舍
1974 年叶老师第一次回国之后,台湾就把她列为亲共分子。但是我们从来不觉得叶老师思想“左”倾。
叶老师说,陈映真曾把自己的处女作《面摊》拿给她看,她写过一些批语。很遗憾的是,后来陈映真因为被抓进监狱,警备总部到他家抄家,有很多文件就这样不知去向。他后来一直找叶老师给他批的那篇手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陈映真跟我谈起过这件事,觉得非常惋惜。
他和叶老师都是祖国派,都是认同大陆的。好像是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那一年的国庆庆典,叶老师参加了,陈映真也参加了。陈映真跟我提到,在那个会场上他们碰到过。叶老师因为“白色恐怖”被抓进去关过,这些事情我们学生是很晚才知道的,但我们从来不觉得叶老师思想“左”倾——她是中国古典诗词的象征。叶老师只是有爱国的精神,她参加保钓运动也是这样的想法。
台静农先生晚年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他,也经常把台先生晚年的状况转告给叶老师。我之所以能读到台老师的作品,是叶老师带着我看的,那时候这都是禁书。有一次叶老师忽然问我有没有看过台先生的作品,我说没有。叶先生就去图书馆里找《中国新文学大系》,是鲁迅编的,她让我看台老师的《天二哥》《蚯蚓们》《红灯》《新坟》。
▲台静农与学生林文月
能帮叶老师和台老师联络,我当然非常乐意,而且觉得很荣幸,他们会信任我。不过,我把叶老师和台老师看成是同一代人。
叶老师除了让我看台老师的作品,还跟我提到过苏联作家安德烈耶夫有一篇《红笑》,那是一篇她看过的与卡夫卡作品类似的作品。作品中那种绝望、悲惨、人的极限让人印象很深刻。后来我到加拿大找了很久才找到《红笑》。
我要说的是,台老师叶老师他们那一代人的文学里,都有一种反抗精神、批判精神。国民党那时候那么腐败,只要有一点认识的人都会意识到那些问题。所以两个老师在精神层面上对这些是有共鸣的。
有人会觉得“文革”有很多否定传统文化的极端做法,而叶老师是那么热爱古典文学的一个人,为什么还愿意回到中国大陆?我的看法是,因为他们那一代人,经历过战乱流离,忽然之间又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祖国,是会把一些不好的东西忽略掉的。
▲叶先生长诗《祖国行》
还有,叶老师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她认为大陆如今在往正确的方向发展。叶老师的思想根底,我认为是非常儒家的。她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努力地去推广诗词,就因为她秉持一个信念:要为传统文化做积极的、正向的努力。她确实也做到了。
“文革”的确很黑暗,可是我看《白毛女》一样看得热泪盈眶。因为忽然间看到了很不一样的旧中国罪恶,虽然这些情形在小说里头也读到过,但是看到那样的表演还是很感动的。我都如此,本质上是一个诗人的叶老师就更不用说了,她会被一个旭日东升的中国感动,我觉得不是偶然。这是她的爱国主义吧。
我读日据时代的台湾古典文学,发现那些老先生心里才是真的恐惧。日本人来了,换了一种语言,换了一种文化,那真是将要“斯文断绝”的恐惧。叶老师肯定是知道“文革”对于文化的摧残,但是她不讲——她要做的是赶快再把古典文学的根,再把传统接续上去,她有这个使命感。
▲《掬水月在手》书影
叶老师回到祖国,我觉得是最好的归宿。她回中国大陆就回到中国文化本身。叶先生漂泊了一辈子,个人生活并不美满。她先生跟她完全不在一个精神层次。比方她家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园,旁边种了很高的松树。有一天我到叶老师家,叶老师说你看看我们家院子。我一看,整个花园忽然间光秃秃的。是她先生觉得那些松树的根会长到他屋子里去,可能会把屋子弄坏,就找了园丁把树统统剃了光头。
叶老师有一首诗是我离开加拿大以后写的,是说他们家院子有茶花,开花的时候很美,是粉红色的。有一天,那些花都已经长出花苞,要开花了,她先生突然莫名其妙地给茶花树剃头,把花都剪掉了。叶老师很伤心,为此写了一首诗。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剧照
叶先生这辈子的家庭生活就是这样一个状态。她一天到晚在UBC 图书馆,我想也是一种逃避。她那么爱看电影,我想也是因为她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管是在何处,不管是哪一代学生,大家都这么入迷地听叶老师的课,我想,这是因为叶老师带来的是一个纯粹古典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始终没有被世俗污染,没有被政治涉入。她就是纯粹地在文本上面探求诗词给人的兴发感动。
生活上她遭遇过那样悲惨的流离失所,家庭生活完全不能沟通,所以,她是一个对生命的极限绝对有体认的人。正因为她对于人生承受的限度有自己的认识,所以她才能把古典诗词里最美好的地方展现出来,传递给别人。
相关图书
《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
不仅是同名电影的衍生之作,更是叶先生一生言传身教的实录。书中多元的视角、详尽的叙述、丰富的图片,完美展示了当诗词融入个人生命后所产生的美感与力量,也诠释了儒家“充实之谓美”与“止于至善”的理想境界。这位“古诗词的女儿”依然在照亮我们,照亮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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