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陶冶:我做艺术,就是要在舞台上把有限的东西做到无限

阿改 象外 2023-11-22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
《13》&《14》

上海文化广场

场次 :2023年7月4日&5日,19:30
场地 :上海市复兴中路597号上海文化广场主剧场

票价 :80/180/280/380/480元
4月21日(周五)15:00全面开票


“陶身体剧场是一个具有远见、使命和宗旨的杰出舞团。就像过去伟大的舞蹈家一样,他们将身体的本质理解为‘宇宙的缩影’,并从中找到了自己独特的领域去探索和扩展。他们在这个陌生领域的深入探索是巧妙的、重要的、有启发性的,在观看他们的同时,我们也被他们的才华和睿智所拥抱和激发。”

——韦恩·麦格雷戈
(威尼斯双年展 舞蹈节艺术总监)







在我的印象里,每次见到陶冶,他都在抽烟


那也许是一种错觉,又或许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陶身体剧场的排练厅前见面,正式演出/活动前,陶冶多半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为了迎客,还是为了避开在屋里人多。


然后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去年春天,或前年冬天,有一次我问他,陶身体剧场那些离开的舞者,现在都在干嘛。他说,干什么的都有,有进了别的舞团的,有改行的,有开班的——挣得比在这里好。


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国,他忽然有些黯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疫情阻隔,国际交流已经名存实亡,况且,经济下行时代,就算有国际机构愿意,对方也不太可能负担陶身体剧场整个舞团的差旅和其他费用。


再后来,就是陶身体剧场“宣布”解散的消息。那是2022年4月28日,世界舞蹈日的前一天,原本要在国家大剧院(台湖舞美艺术中心)连演整个五一小长假的陶身体,由于各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演出被临时中止了。


对了解和热爱中国现代舞的人来说,陶身体解散是一件大事;但对其他所有人来说是小事,甚至可能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陶身体。


消息在朋友圈疯狂转发,哀叹者有之,声援者有之,陶冶几个人的电话快要被打“爆”了,但最终怎么样,我是几乎在半年后才知道的。


创团舞者之一、现在的舞团大“管家”王好有一天告诉我,有两个不愿意具名的朋友捐赠了不小的一笔钱,还有一个朋友以商业合作的形式注入了一笔钱,让舞团得以暂时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那段时间,舞团没钱发工资,舞者们却不愿意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来排练厅练功、跳舞。该哭的已经哭过了,抱怨、愤懑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们最后选择回归舞蹈,以身体舞动来“渡劫”。


“数位系列”作品《2》-《14》短片合集
拍摄 范西 张胜彬 段妮 陶冶 | 剪辑 段妮


陶身体其实我们写过几次了(尚未读过的朋友还是可以看一眼的,各方面都写得相对完整了),但对我自己而言,他们仍是一个谜。


邀请你看他们演出,像邀请你去看月亮 | 陶身体才不是苦行僧,是求道者


陶身体,12时。


陶冶:因为无可名状,所以手舞足蹈


他们像一个抽象的奇点,是大爆炸的前身。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这些,他们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舞蹈是他们的奇点,他们所做的,是回归到那个原点,将生命的能量回到一个无限压缩的、高密度的状态,然后在舞台上一次次地爆发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陶身体很难写的原因。你没法也没必要去大书特书他们的生活经历,他们受了什么苦,每个人是什么个性,住在多少钱一个月的房子里,有没有交男/女朋友,对老家有什么牵挂,诸如此类。因为这些都是外在的,附着在表面的,不能说毫不相干,但终归是偏移重点、徒增误解,只是为了让故事好看的佐料。


但同时,吊诡的是,你也很难书写他们的舞蹈本身。直接描述他们的舞蹈动作是一种极其愚笨的行为,那会使自己陷入无尽的麻烦;总结他们的技术特点和舞蹈风格也不是一个好的选项,因为那很容易陷入一种僵硬的教科书式的“产品说明”;我们当然更不能总结归纳他们的主题,因为那里并无由故事升华而来的中心思想。如同那些舞者的沉默一样,陶身体的舞蹈也常常让我陷入沉默


非要总结,我大概会说:那里有且仅有——运动


无尽的运动,头颅、脖颈、肩膀、腰身、四肢及四肢的细微延展,在关节和骨骼的连动下,生成变幻莫测的模样。


他们的脸庞无表情,身体的表情却千变万化。念念相续,动静依循,无尽的动作贯通成刹那永恒的时间之河。


理性。秩序看似单调的走动、位移、揖让、错置,背后是数学般的精确。


远观,一个个舞者服从创作者的排演,就像机械的部件。近看(尤其是幸运在排练厅看过几次他们的演出)整齐划一是幻象,每个人都在极微小的尺度里各行其是——就像徒手画圆,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画法,没人能画得跟另外一个人百分百一样,他们都只能尽可能接近那个理想的最圆的圆。


他们呼吸,跳到激烈处,胸腔如风箱。汗湿衣衫,从不化妆的脸上如同被蒸汽喷袭。他们似乎在看着某处,有时候甚或看到作为观众的你的眼,但更多时候,他们的眼神是收摄的,等着万物自行进入自己的眼界。


他们中的多数都年龄不大,但在舞台上都像历尽沧桑,内里不动如山……


暂时回到去年年底。一群彼此并不算相识的朋友聚在陶身体剧场的排练厅,作为“助力人”观看《13》和《14》的内部首演。



《13》
这部作品以三位一体的概念来对应数字13,其中包含了独舞、双人舞、群舞,这三种身体的连接方式构成了整部创作。在作品《13》里,舞者们相连成一个整体,再逐渐裂变为不同的形态,在运动中持续不断的舞段变化,开启了一个复杂的物理世界:实现撞击、挤压、融合、坠落、反弹、拉扯等无穷现象。



表演结束后王好问我感受,我说更喜欢《13》。跟味道上更“陶身体”的《14》相比(背景音乐从头到尾是嘈杂的节拍器声响),当晚《13》打动我的瞬间更多——一个人接住另一个疾行腾空而起的身体,两个人把倒在地上的另一个人拖拽开,给下一个人腾出空间,所有人在看似毫无规律地运动,碰撞或躲避,但最终又融为一体。



《14》

该作品的音乐大胆启用了单一极简的平均律,用时针递进的方式来对应舞蹈中身体变化万千的繁复动态,通过少即是多的视听关系,将陶身体的圆运动体系拓展到语汇的极致。



我后来想,《14》当然是好的,也许的确比《13》更好,但我似乎更期望看到陶身体的舞者们彼此更多的身体接触。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太过克制、冷静,彼此都不触碰,虽在人群中,却孤独得要死


同样地,就像陶冶最不喜欢的《6》却是我最喜欢的(之一),也是因为那里有外露的情感,跟集体行进时营造的一种情感上的鼓动。


在这一点上,我跟陶冶有一点不同的意见(虽然我在理性上赞同他的主张):有时候,人不必是很干净的,人还是要保留一点脏,才更有“人味儿”。或者说,那种不干净可以被视为故意露出来的破绽,是为了引渡像我这样的俗人的


有时候我会跟其他朋友说,看陶身体的舞蹈会上瘾,而且回不了头——这也是一个悖论,最早看陶身体的舞蹈我几番在剧场睡着,现在每次看都心潮澎湃,其中《6》和《13》中间好几次差点哭出来。


2023年2月,陶身体获得威尼斯双年展舞蹈类银狮奖,艺术总监陶冶与段妮也成为史上第二位荣获狮奖的中国人。7月,舞团将远赴希腊卡拉马塔,意大利热那亚、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进行演出和圆运动工作坊教学。这是陶身体国际巡演中断三年后的重新启程。


而在那之前,国内的观众还可以看到上面所说的《13》和《14》:



“数位系列”作品《13》宣传短片
拍摄 张胜彬 | 剪辑 段妮


“数位系列”作品《14》宣传短片
拍摄 张胜彬 | 剪辑 段妮



作为舞团重启后的首创作品,数位系列《13》《14》将于7月4日、5日,在上海文化广场主剧场上演


我强烈推荐上海乃至全国的读者朋友们买票去看,一方面是为了支持舞团(我想没有人愿意他们再度“解散”),另一方面,是我的真心话:看陶身体的舞蹈,是一次难得的艺术和生命体验。


跟看画展不一样,这种演出是即时的,也即是随时消逝的。看画展,你拍了照,回头想起来还可以重温,甚至听音乐会,过后也可以找相应的专辑,但看舞蹈,看完了就只能在脑子里回味了。


我自己的体验是:虽然并记不住具体的动作或音乐,但我感觉自己有点像被“刻录”了,记忆如同黑胶唱片,一圈圈轨道放大了看其实如同山丘沟壑,连绵起伏,唱针滑过,便会奏出芥子须弥的永恒梵音来


其实还有不少话,但觉得暂时先这样吧。以下小问答,是2022年4月22日对陶冶做的采访,本想着正式演出前发出,结果后来临时生变,对话也就拖到了现在。


但再看,内容还未失效——陶冶谈陶身体的方法论,十几年前的经历,跟小河的合作以及自己“摸索”自学钢琴弹奏萨蒂和巴赫,等等,都可以帮助读者进一步理解陶身体舞蹈背后的哲学,以及陶冶坚守的价值观。


Ps :还是继续任性,这次仍没有太多花哨的图片,但附上了几个来自陶身体剧场的视频,以飨读者。相关票务资讯,可移步至“上海文化广场”公众号;关于舞团更多信息,可关注其公众号“陶身体剧场”。本文图片均来自陶身体剧场(摄影:范西、张胜彬、海洋、李月淇、段妮),特此鸣谢。





象外 x 陶冶





〇 :你在编舞上有什么方法论吗?


T  :我的创作方式有三种。

一是空间——我会想象它在视觉上是大还是小,色彩是什么样的,或是身体语言所构建的空间——因为人与人之间会有距离和数位的关系,比如假设要做数位系列《13》的话,我就需要考虑13个人在一起会构成怎样的一种空间属性。
其次是观念性,即首先要知道全世界在做什么。有时候创作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的那部分,其实别人早就做过了,你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过去,成为别人的倒影
所以,对世界有综合的理解非常重要,你要到达那个不同和个性的领域之前,首先要跟世界的共性进行对话,你得不断去了解这个时代已发生和已建立的东西,这需要大量的学习。而且,我在这里所说的世界性并不仅仅指舞蹈艺术,任何艺术都如此。
第三就是做减法。你有奇思妙想,也有想象力跟世界对话了,然后你要做的,就是规避。对我的创作而言,最重要的是规避,是知道哪些自己不能去做,而不是去看自己能创造什么。只要你能规避多余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就一定是属于你自己的独特的内容。


〇 :我以为你第三个会讲音乐,因为第一个讲的是空间。


T  :其实音乐已经包含其中了。动作的快慢其实就是音乐的节奏,它是平均律的,还是不规则的,你自己对它会有一个想象的空间。包括编舞的时候也会放各种各样的音乐,去感受,去幻想,也会去问舞者,用这个音乐跳起来难不难受,会不会有点,或又显得太了,太像为我们服务了,等等。这种交流的好处是马上可以得到回应,而不是只在自己的脑子里想,你需要在现场去印证,这也是现场艺术最好的地方。


〇 :所以你们自己会交流,包括下意识里会觉得某个动作不行,因为它太像陶身体了,或相反,太不像陶身体了——背后其实潜移默化地形成了一个概念,即“什么是陶身体剧场”的舞蹈,但有了这个概念之后,你们又得去打破它,让它不能太“顺”,对吧?


T  :对,包括外界也经常问我们,“你们想告诉观众什么”,或“观众能在你们的作品中得到什么”,类似这样的问题,其实我们也并不完全在创作中规避。观众在现场的声音,包括在各种平台上的留言,我们都会去搜集,不一定会去回应,但这些角度也帮助形成我们自己的创作观,别人怎么看我们的作品,也促使我们不断调整,但这个调整不是妥协,而是有对抗性的——有时候别人说这样跳不好,我反倒斗志更强了;反过来,有时候别人说特别棒,说我们是极简主义什么的,我也会去想,为什么要“极简”,或者说,为什么要成为你心目中的“极简”?


〇 :关于创作的空间方法论,你能不能再展开说说,就是如何从空间切入去创编一个舞蹈?


T  :这是一种二元的思维架构,你所构想出来的,有可能是对的,也有可能是错的,但对和错是彼此相生的关系。


当创作被限定在某一个地方的时候,你的主题就变得明确,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有限的边界里不断去咀嚼,重构,然后形成一个作品。一个作品形成后,它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会大于你,当它被呈现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它还可以当你的老师,让你未来再学习,也就是说,它必须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它得追求永恒


所以你自己得走向开放,你所创作的要有可以承载所有东西的空间感。这就是我说的空间编舞。



〇 :所以你说的空间不是纯粹的物理空间,也是精神空间。


T  :对,物理和精神是并轨的。我可以打个比方——


我虽然没有音乐基础和乐理知识,但我喜欢音乐,最喜欢的是钢琴。小时候我比较孤僻,读舞蹈中专的时候,因为不跟人交流,我就经常钻到学校的琴房里,自己在那儿瞎弹——结果还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和弦,然后还能“摸”出一些乐曲,比如说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自己能摸索着弹出来,有时心情不好,我就跑到琴房里去弹琴。


现在我自己买了一架钢琴,因为很喜欢巴赫,我就对自己说有生之年必须要练会,其实我不会看谱,只能凭听去“摸”,我还真把他的两首曲子摸出来了。这其实也是一种空间,就是当我用肌肉记忆不断去重复,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是想都不用想,包括十几年前我在中专弹过的音乐,我现在下意识里一下子就能弹出来。


而关于精神空间,我则会想象和保留一个特别干净的无垢的空间,如果一个舞者因为觉得这样特别合适,而突然来这么一个动作(现场比动作),我会马上说“脏了”,就是这个空间“脏”了。因为你知道有些东西要规避掉,包括作品《10》,有那么多感性的动作,你完全可以加上好多表情,可以把观众催泪,包括在音乐上让人再感动一分,但你必须要有一个分寸,就是不要把人弄哭——好好的你把人弄哭干嘛呢



〇 :我想用绘画做一个类比,比如很多画家都会提到第一笔从哪里开始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这是不是可以翻译为舞蹈的“动机”,就是你第一个动作如何开始。


T  :绘画在白纸上进行,而我们舞蹈的空间就是白纸,我们的身体就是画笔。有一次小河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说音乐的第一个音,是长是短,是一个点还是一条线,如果它是一条流动的曲线,那接下来我可以让它变成女人的一根头发丝儿,也可以把它变成一条河流——天啊,我在旁边听呆了,我没想到他这么会讲故事。


所以,我们如何去认知和进行这“第一笔”,其实也就暴露了创作者的内在世界,所有的“笔画”其实也都在揭露你。所以创作者一定要真实面对这个世界,你不要觉得自己可以操纵别人的感官,某种程度上,你对别人所有的操纵,都显示了自己的匮乏



〇 :回到你的方法论的第二点,关于观念性,就是你得知道你自己在全球坐标中的位置,你得知道全世界其他人在跳什么,进行到哪个阶段了,然后你再回来看,第一,自己是不是能够平等跟他们对话;第二,在这个对话过程中,自己的独特性在哪儿。当你和段妮、王好三个人创立陶身体剧场的时候,你们对世界舞蹈潮流的了解包括对自己的认知,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信息状态中?


T  :全部都建立了。


2008年左右,段妮已经是国际性的舞者,我自己的身体状态也是最佳的,我们就感觉怎么跳我们都是最好的,虽然物质上很匮乏,但精神特别富足。当身体和技术的问题已经解决掉,就会有不甘心,不会再去为了技术而表达,不会说“你看我这个动作有多牛”,而是要去看看世界上别人有多牛,这个价值观在最初当舞者的时候已经建立了。


段妮会经常给我看一些从国外带回来的信息,包括早期在金星舞团去国外巡演的时候,也看到过一些现场,那时候就感觉舞蹈都被他们做完了,在舞台上哭的笑的、抠鼻屎挖耳朵的,等等,就是你在舞台上做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好显摆的,因为永远有人比你狠,所以在舞台上在形式上斗狠这条路就别走了


我知道国外舞蹈剧场好,但有多好,这是值得商榷的。他们没有同化我的审美,反而让我产生警觉和距离,我觉得这个东西跟我的文化与未来是没有关系的。


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呢?所以那时候就绞尽脑汁去找各种各样的“动机”,找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动了——空有一身本事,但怎么跳都感觉不对。然后我们才决定,要从“走路”开始,表达多不如表达少,在极多和极少之间,我们选择极少——回到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舞团叫“陶身体剧场”,就是因为它指向我们的身体。而且我们那时候确实穷,你也不可能花什么钱在舞台上玩概念,同时又不甘心像国外那些舞蹈剧场一样,在舞台上放个椅子,踩上去,踹一脚,摸一下,转两圈……跟儿戏一样。


而国内的舞者那时候跳舞还是点线面(比动作),那些就全是啪啪大开大合的动作,那套舞蹈语言切得特别干净,也的确漂亮,但你看国外的芭蕾,全是点线面,全是切……再回来看我们自己,我和段妮都是天生的皮筋儿一样的身体,喜欢那种松弛的状态,但我们又不想继承崔莎·布朗(Trisha Brown)那套放松技术,所以我们在放松的同时又是反放松的,于是我们就开始找,从脊椎到关节再到肌肉群,越做越学术,从走路,到回到地面,强调地面训练,因为回到地面不仅仅是为了松,同时也是为了对抗重,然后所有动作开始围绕圆周做运动。


〇 :作品的音乐,你们介入的成分有多少?还是说音乐交给小河就可以了?


T  :当然不是。2008年我们认识了小河,但正式合作是在2010年,一个月里我们一起吃一起住,但有20天左右几乎一步都没有推进——我们在创作观念上有分歧,他想用文字和声音来比拟不同的舞蹈动作和引导观众,但我想要指向更纯粹的语言,而不要被文字所裹挟。


大家都很痛苦,后来我们就找方式和解,一起喝杯酒什么的,最后他开始尝试用电子乐——那时候他很抗拒电子乐,因为他觉得很多人都做得很棒了,而且全世界都流行,他说,我为什么要做全世界都流行的事情呢?我说那不是流不流行的问题,而是因为电子乐可以很抽象,可以没有边界,它可以生长出一种个性来。结果他一做,把他自己都惊艳到了。


小河跟我们合作那么多年,他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每一次合作都要改变,因为有这样的挑战,所以他对我们又爱又恨,又喜又怕,哈哈哈。


可以说,我们对音乐的介入是很深的,我们把舞蹈创作出来后,其实整个基调已经确定了。



〇 :你和段妮之前有音乐基础吗?


T  :这个不需要基础,我都没有上过大学,但我觉得这是可以训练的,通过感觉的训练,日积月累就会成为直觉。而且,艺术是相通的,就像我们也剪辑自己的影片,身体的动作可以理解为视觉语言,动作的速度差异,也可以理解为音乐的速度和节奏。当我们发现这一点之后,就觉得跳舞、做舞台艺术特别幸福,因为它跟所有艺术都有关联,都需要你去学习。



〇 :所以当你创编一个舞蹈的时候,你脑子里已经有声音或音乐了是吗?


T  :是的。陶身体的每一件作品其实都是在与上一件作品对话。比如《5》《4》跳起来很累,《重3》更是累到大量舞者走掉。很多舞蹈,舞者跳一跳是可以下场的,你以为他们是为了让观众看到变化吗?不,就是为了休息,但我们是“死磕”舞台的方式,特别用劲,所以舞者会不舒服,但这就是我的艺术观:艺术不是让人舒适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到一个地方,我们cheers,谈天说地,吟诗作赋,我觉得这个东西距离艺术很遥远,它可能是一种生活方式,但跟艺术没关系。


我做艺术,就是要在舞台上把有限的东西做到无限,做到极致,只有这种“对抗”才可以跟世界产生极多的对话。所以如果真的有观众从我们的第一部作品一直看到最新一部作品,他们会明白我们这一路的思考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其实所有的作品都是一个作品。



〇 :回到一个更早的问题:你在金星舞团包括后来做陶身体的过程中,对世界现代舞的情况和潮流了解有多少?


T  :其实我从小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非常痛苦地进行思考,那时候能量很弱,心态很差,但自己并不冷漠,特别想融入群体中却又融入不进去,是一个边缘者,所以就很憋屈。有长达19年的时间里,就是自己在脑子里建构世界的空间感,把脑子里的这个容器拓展到最大,后来介入现代舞,一下子就通了,就像塞子一拔掉,原来最根本的拥堵问题就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新东西加速进来。我形容这个过程是过去19年在修炼内功,19年后得到一本武林秘籍,然后“噔”一下就上去了。



〇 :2008年前后,媒体上已经有不少关于中国现代舞的报道,有一种感觉是,中国跟世界是联通的,别人可以进来,我们也可以出去,你自己那时候思考什么问题?


T  :对我个人而言,我看到的是荒芜的——我们一独立出来,想找个地方演出都找不到,想找观众也没有渠道。以前听到的一个最让我吃惊的数据是,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一个城市里就有400多个注册的现代舞团,中国几个?六个。还有一个惊人的数据:以前Pina Baush招男舞者,整个欧洲有1000多个男舞者去应聘。那意味着,在国外的顶级舞团,你根本就不用培训舞者。
像段妮去阿库汉姆舞团,一个多小时的作品,你两个星期内就得给我顶上,段妮头也破了,脚后跟也磨破了,但后面会有两个舞者随时可以替补,相当于你虽然是被挖过来的,但实际上你去PK去了,最后能不能上,全靠你自己,所以特别残酷。
那时候段妮完全不会英语,在现场只能拿一个翻译器,最害怕的就是开会,一开会就只能坐在那儿,只会说“yes”。但在阿库汉姆的那一年,她真的是蜕变了。
回到国内,你看我们舞团招舞者,进来还要像教小朋友走路一样,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所以回到2008年,我觉得真的是一无所有,我们还在开启对舞蹈意识的觉醒,让大家觉得身体是很自由的,至少让大家开始知道这个词,要不然连这个可能性都没有


〇 :听起来是表面上已经有一种声势,但内在又好像仍是荒芜,在那种情况下,你和段妮包括王好当时的决定是什么?


T  :先解决舞蹈语言的问题。舞蹈是一种国际化的艺术,身体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交流的语言,所以舞蹈可以超越地域性,也不存在别的人能否看懂的问题。但那时候中国的舞蹈语言还没有跟国际连接,比如我们学Graham的东西,我们学得不系统,没有学到人家的,包括Trisha Brown,人家的放松技术早就风靡全球了,还有舞蹈里的观念艺术,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做到了的事情,我们在2008年还在面对这个问题,我就觉得我们得知道世界上在发生什么,然后才知道怎么去走不同的路。
当时段妮给我了一种特别强烈的使命感,因为她大学时的老师杨美琦的教育理念,就是为中国现代舞事业而奋斗。我们那时候就想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建立一个通道去跟世界对话,你得打开,得有根,你要放一颗种子在里面


〇 :提到名词,我觉得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比如在视觉艺术领域,对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在时间上是有比较明确的界定的。


T  :这是我特别不喜欢西方艺术的一点。所以我们不叫现代舞,也不叫当代舞,甚至不叫某某舞蹈团,我们就叫“陶身体剧场”。现代/当代这个定义跟市场、学院、评论有关系,但跟创作没有关系,当你说我这个是现代舞/当代舞/流行舞的时候,你就开始给自己画圈,开始束缚你本该开放的作品。


而我们想要做的艺术,它是开放的,包容,但又不是完全open,而是非常具体、结实,独立性很强,这就是我们创作的方向。


不要执着于名词概念。我有段时间把现代舞叫成“现在舞”,现在的舞蹈——无论哪个时代的舞蹈都是“现在”的舞蹈,都属于那一代人的记忆



〇 :你在方法论中提到了做减法,联系到你之前提到的Trisha Brown的训练方法,比如很多中国舞者在放松的时候会借助太极拳的方法,你自己会从传统武术或类似的东西里吸取营养吗?其实背后涉及的问题是人总是带着自己文化的烙印的,你如何去思辨和拣选它?


T  :在我看来,类似太极这些东西只是元素而已,你可以拿来用,那么,在用和不用之间,我选择不用,因为用那个东西我心里不安,就是这么回事

西方人也喜欢搞跨界,搞融合,早期我到西方国家演出,别人问怎么没有灯笼,怎么没有穿旗袍?当时把我吓一跳。有一次去新加坡演出,听说我们从北京来,问:你们北京还骑马吗?不知道观众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不知道,就是说他们会很意识形态地看中国。
中国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有很多,但我需要想想哪些东西已经用过,哪些是我不要的,我得想清楚,而且呈现出来的东西跟自己有没有关联,首先我自己要觉得很纯粹,这也是为什么陶身体的作品中会少了很多表演性、情绪性的东西。


〇 :你会觉得创办陶身体有点像开宗立派的概念吗?


T  :我们在成团之前已经觉得自己在做开创性的工作,比如段妮的舞蹈方式就影响了当时在金星舞团的我,她当时又在大学当老师,学生们毕业后也在传播她的那套方法,包括很多人会扒带子。所以我很早就觉得段妮的能量已经颠覆了那个时期,所以陶身体要做的不仅是在国内的表达,而是要与国际进行对话。


〇 :你对陶身体目前所建立的东西会不会有一种警惕,因为好的东西一旦成为经典,也就成为一种新的定式。你会期待自己做一个永不会过时的东西吗?


T  :至少现在看还没有过时。我最近在弹钢琴,弹的是萨蒂(Erik Satie),但我没有觉得他过时,包括巴赫,他的平均律,你在学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结构是什么,左手弹出一个独立的声音,右手弹出一个独立的声音,合在一起就变成我们听到的巴赫。我弹巴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们根本不懂音乐,他的作品真的有贯穿时间长河的能力,这是我喜欢巴赫的原因,因为他永远经典,永远不会过时。



〇 :巴赫的音乐强调结构,平面设计讲“构成”,绘画讲“构图”,都是类似的概念,你在编舞的时候,是怎么去“结构”的?


T  :其实就是要去感知现场的鲜活。人的身体是鲜活的,舞者的每个动作你都可以理解为空间的变化,一个动作构成了空间,下一个动作你就需要判断如何回应。这个时候,指向的是你的知识储备,你的舞蹈观,你要的是干净,还是好看,还是说你要一个刁钻的动作的角度,等等,这些其实指向的是你的内在世界
不过,最简单的就是你看我们怎么排练,这还真不是文字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因为其实当你沉浸进去之后,你就处在当下之中了,一切都是可能性的思辨
段妮说,自己每次一进排练室,整个世界都变了,虽然很累很辛苦,甚至可能还会受伤,但出来的时候都很留恋,所以我觉得世界也是一种构成,甚至是一切构成当中最重要的,就像一个道场一样。你可以说那是一条路,修罗之路,性灵之路,等等,不过一旦你赋予它一个名字,它就变成了一个词,一个可解读可消费可以去宣传的词。但我觉得艺术最有魅力的不是这种可定义的事物,而是开启活着的感受力


〇 :陶身体的舞者,无论是在职的还是新加入的,还是那些已经离开的,你对他们有什么情感或感受?


T  :感激。无论你遇到是什么舞者,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只要回想起来,我都会特别感激,因为陶身体的荣耀是我们一起建立的。在舞台的那一刻真是太真实了,所有人都在一种奉献、付出和劳作中,也就是说,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能获得,类似相信人性也好,相信生命的旅程也好,或直达终点的意义也好,所有东西都在这一刻得到理解了。那就是我想要的一个世界,也是我推动陶身体剧场继续往下走的动力



“数位系列”,《14》









象外近期文章

贝拉·塔尔。
传统与科技,当代艺术如何超越期待?
王庆松:没有任何办法保证你能成功,每个人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小田里日记。
朋友圈云看展之六
新展预告:小作品
关于影子,一个值得细看和推敲的展览



把艺术拉出圈外

你还可以在微博找到我们
@象外的象外

投稿邮箱
263419055@qq.com

在售好书,请点击阅读原文👇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