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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文学】《棋王》|“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阿城 品卷一族
2024-12-10

在物质富足时代,如何充盈精神。

“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核心书摘:

《棋王》是中国作家阿城的处女作,这部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是“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1985年,作家韩少功先在一篇纲领性的论文《文学的“根”》中声明:“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他提出要“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迷。”在这样的理论之下,大批作家开始进行创作,中国文坛也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热潮,而阿城的《棋王》可谓发其先声。

《棋王》和众多“寻根文学”的作品一样,担任主要角色的也是青年知青。知青“我”在插队过程中偶遇棋呆子王一生,展开了一段关于“吃”和“棋”的讨论。读者透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王一生这个近世以来极为罕见的、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特征的人物形象,可以体味特殊时代下普通人的“生存之根”。

汪曾祺先生曾说:“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的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写,或不写,差不多。”

其实,有此感的不只汪曾祺先生一人,即使在“文化寻根”的热潮早已退去的今天,这部《棋王》读来依然让很多人惊艳和震撼,就好像“把无限放在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关于作者:

阿城,中国作家,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棋王》《树王》《孩子王》。

学什么:

1、《棋王》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2、如何理解“棋”和“吃”的关系?

一、车厢奇遇

“我”独自在准备下乡的车厢里胡思乱想。

“下棋吗?”“我”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循声看过去,斜对面一个精瘦的学生手拢在袖管儿里,呆呆地看着“我”。

“我”急忙摆手说:“不会。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棋一边说:“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来一盘吧,你这细长的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让你先走。”

“我”没心情,可还是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他很快看了“我”一眼,说:“还说不会?你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说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

就在这时,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的一下,哭声四起,车开了,“我”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坐在对面的精瘦学生有些不满了,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啊!”“我”实在没心思下棋,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下什么棋!”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身子软下去,看着棋盘,不再说话。

车开了没多久,一个同学走过来,想找人打牌。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儿,又下上棋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儿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

“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哎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拼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了。

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中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的名手邀战。有个同学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传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奇,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无言以对,只好请呆子开路。

再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只赢了一盘,呆子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一时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被贴得满街都是,人们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

“我”看着棋呆子说:“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出去,倒拉着我下棋!”棋呆子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来的父母,都死了。”

棋呆子想了想,问:“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我”说:“混一天算一天。”

“我”发现棋呆子总喜欢打听细节,而且主要是关于吃的。比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东西,他就问:“一点儿也没吃吗?”

“我”说:“一点儿也没有。”

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我”说:“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过来倒腾干净,结果里面掉出来一个干馒头。我就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把碎馒头吃下去。”

没想到棋呆子马上又问:“你吃到那个干馒头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了吗?”

“我”说:“好像没有,大概晚上十点吧。”

他笑了,说:“你刚才不是说一天没吃东西吗?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有点憋气,没好气地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还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吃,而且饿得快。”

棋呆子不依不饶,“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

“我”看他对吃感兴趣,就开始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棋呆子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他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掉在地上,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四处找。

吃完以后,棋呆子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把上面一层的油花吸净,然后小口小口地呷[xiā]。有一次,棋呆子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轻轻在茶几上跳着,他注意到了,就迅速把那个饭粒儿塞进嘴里。

有时候“我”碰上他的目光,觉得别扭,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啪啪啪把棋码好,说:“下棋最好,何以解忧?唯有下棋。”

这话“我”觉得新鲜,就问:“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竟然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

棋呆子愣了,说:“什么是杜康?‘何以解忧?唯有下棋’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

“我”想起了传说中的捡烂纸的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棋呆子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

“我”很感兴趣,就问:“这老头儿是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棋呆子笑了,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老头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我丢了东西,正说着棋谱找着了,就叫他看。没想到他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呐,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这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该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我一听,果真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我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还连输五盘。”

棋呆子望向车窗外,不再说话了,“我”正听得入迷,忙问:“然后呢?”棋呆子回过头来说:“第二天老头给了我一本书,说是棋谱,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我赶紧回家,打开一看还真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边边角角,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隔天我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

老头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也顾不得问棋呆子悟不悟得透这话,只感觉棋呆子突然沮丧起来,他说:“那本书我每天带在身上,反复地看。后来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好在书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不怕他们。”

“我”和棋呆子默默无语。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要被卡车运到各个农场。“我”找到棋呆子说:“呆子,要分开了,可别忘了交情。”

棋呆子憨笑着点头。

二、农场重逢

在农场里挖坑栽树的时候,“我”总想起棋呆子,想棋呆子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怎么干这活,又想呆子不知还下不下棋。

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大家伙都在议论来的是什么人,“我”突然朝山下大喊一声:“棋—呆—子—”大伙扭过头来问:“找你的?”“我”得意地点头,然后说:“散了吧,别干了,帮我看看山上可有啥吃的弄点儿,拿到我那儿去烧,晚点一起过来吃。”

等大家钻进草里寻吃的后,“我”奔下山,见到棋呆子,“我”一脸高兴,说:“远远的就看你呆头呆脑的,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

棋呆子笑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啊。”

“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也成了一绺一绺的,嘴唇干得起皮,赶紧问:“你咋来的?”

棋呆子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

“我”忙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给他点上,他闭上眼深吸进去,然后慢慢吐出来,身体颤了一下,说:“真不错。”

“我”说:“看来你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

棋呆子看看农场,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粮、钱都有,还要什么呢?你怎么样?”棋呆子透过烟雾问“我”。

“我”叹了口气说:“钱是不少,粮也多,可没油啊,大锅菜吃得胃酸。而且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闷得无聊。”

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想的净是锦上添花的事,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话了,和“我”并着肩往“我”宿舍里走。

“我”很后悔用书和电影这种东西来表达对生活的不满,这在棋呆子看来是超出“生活”的东西,“我”也常常烦闷为什么就那么想随便看一本书;电影这东西,灯一亮就全醒了,图个什么呢?可“我”心里隐约有一种欲望,好像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看向棋呆子,问:“你还下棋吗?”

他眼睛亮了,说:“当然了,这还用说。”

“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下棋呢?下棋不多余吗?”

棋呆子把烟卷儿停在半空,顿了一下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我这半年,都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很,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所以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

“我”有点惊讶,忙问:“你不挣钱了?怎么活啊?你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棋呆子不慌不忙说:“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啦,我也不用给家里寄那么多钱了。我家嘛,穷!我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什么好处?’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呐,我没文化,一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就让我喝口吧。’”

棋呆子看了看“我”,接着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没多久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她。当时我妈怀着我,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个卖力气的,后来身子骨儿不行了,钱就越挣越少。我妈怕委屈了我,就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妈给印刷厂叠书页子,那是一本讲象棋的书。叠好了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没想到就看出意思来了,有空儿就到街上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跑到街上和别人下,我这一下,还赢了。我劲头上来了,下了一晚上,饭也没吃。我妈找来,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疼我。到了家,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我吓坏了,赶紧把我妈扶起来,说:‘妈,您起来,我好好念书,不下棋了。’

棋呆子盯着他扔在地上的烟头,一动不动,许久才说:“我才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临死前她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她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我打开一看,都是指甲盖大的子儿,磨得发光,可上头没字儿。她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了回你。’”

棋呆子低了低眼,不再说话,“我”鼻子有些发酸,喉咙里像长了息肉,生生地疼。这时候,刚刚在山上寻吃的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我”逮着机会把棋呆子的棋道吹了一番,大伙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和棋呆子下一盘。说着,一个人就跑去喊人了,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又高又瘦,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脚卵弯腰进来,离很远就朝棋呆子伸出手来。脚卵握着棋呆子的手说:“我叫倪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

棋呆子脸一红,说:“我叫王一生,大家都叫我棋呆子。”

脚卵瞧了棋呆子一眼说:“蛮好蛮好,听说你钻研象棋?象棋是很高级的文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有些名气,我会走一点点,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一会咱俩下一盘。”

棋呆子坐在床上,让脚卵坐下,脚卵摆了摆手说:“我还没有梳洗,你等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脚卵走出几米,“我”追出去喊:“脚卵,你那可有酱油膏?有醋精也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我”掀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大家围上来,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锅,冒着鲜气。棋呆子也挤过来看,说:“一整条怎么吃?”

“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能切,就用筷子撕着吃吧。”

这时,脚卵来了,他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说:“我没有醋精,这是草酸,去污用的,可以代替醋。酱油膏也就这一点点了。”

说完他也不看锅里的蛇,小心地把腋窝下的黑木盒子放在床上,打开,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地发亮。脚卵很得意,说:“这是古董,很值钱的,我来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用不着好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用这好棋好好下。”

棋呆子大概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象棋,很小心地摸着。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叫了一句:“吃起来!”大家纷纷伸筷撕那蛇肉蘸料,放入嘴里嚼。

“我”问棋呆子是不是有些像蟹肉,棋呆子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却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极好。”大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越来越少,也赶紧拿起筷子,不再说话。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锅里,“我”把锅里倒上水熬汤,等蛇骨煮散,在锅底唰唰地响,汤就好了,大家舀了汤小口呷,不似刚才抢蛇肉那么紧张。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他拿出一支烟,先让了棋呆子,又自己叼了一支,说:“王一生,咱下一盘?”

棋呆子点头。

第一局走了三十几步,棋呆子说:“重摆吧。”脚卵尴尬一笑,说:“一赢不算胜。”棋呆子没有表情,只是把棋重新码好。两人走了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完,才又走了几步,之后不甘心地说:“再来一盘。”

这一次棋呆子把棋盘推到一边,说:“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默许,两人就开始口述棋步。油灯下,棋呆子抱着双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说了许久,脚卵叹一口气,大笑,说:“我乱了,记不得了。今天碰见你,蛮好,你去参加地区的比赛,肯定没问题。”

棋呆子问:“什么比赛?”

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听说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是我父亲的朋友,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种地步,参加运动会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报名就行了。”

棋呆子高兴坏了,那晚话也多了,聊到后半夜,脚卵才走,“我”和棋呆子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慢慢隐去,棋呆子说:“脚卵是个好人。”

三、棋王

棋呆子回去将近半年,都没再露面,一天脚卵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借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到棋呆子。

总场的所在地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街上的一些商店货架上大多是空的,但大家仍觉得兴奋,沿着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只吃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找一处草地,躺下来昏睡过去。

就这样睡睡吃吃走走,两天才到了总场。大伙赶紧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伙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更让人费解的是,脚卵明明报的是棋类,花名册上写的竟然是球类。总之乱糟糟的,比赛开始了,也没见到棋呆子。

两天后,不是道是谁喊了一句:“那是不是棋呆子?”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棋呆子在街的另一面急急地走来,大家一齐大叫“棋—呆—子—”,他这才猛地站住,横穿过街跑过来。到了跟前,“我”急着问:“你怎么不来参加比赛?”

棋呆子更急,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我去报名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个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啊?”

“我”叹了口气说:“早赛完了,现在是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

棋呆子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但大伙不免觉得遗憾。

晚上,脚卵兴冲冲地跑过来,说:“王一生,你可以参加比赛了。”

棋呆子问:“怎么回事儿?”

脚卵说晚上他在书记家里叙家常,书记问起他家的字画,不知运动损失了没有。脚卵说还有一些,书记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谈起字画古董,脚卵就说他写信给家里,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又说,自己有一副乌木棋,极考究,书记若看得上,下次也带过来。书记很高兴,连说带来看看。没一会,书记就说你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你朋友王一生比赛的事,倒也可以通融通融,举贤不避私嘛,叫他明天来参加比赛吧。

大家伙很高兴,唯独棋呆子不说话。那天后半夜,“我”发现棋呆子还没睡着,就说:“睡吧,明天还参加比赛呢!”

棋呆子在黑暗里说:“我不赛了,脚卵是好心,可我不想赛了。”

“我”说:“咳,管那么多呢!你能赛棋,脚卵也能调动调动,一副棋算什么?”

棋呆子压低声音说:“那是他父亲的棋呀!东西好坏不说,好歹是个信物。我妈留给我的那副无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样存着,脚卵怎么可以送人呢?反正我不赛了,我下不下得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咕噜出一句:“呆子。”

第二天一大早,棋呆子就对脚卵说:“我不参加比赛了,谢谢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们下。”脚卵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说:“等我一下。”

不一会,他领来两个人,说是象棋比赛的二、三名。脚卵对那两人说:“这就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与你们两位高手下一下”

棋呆子低声说:“我不会耽误你们的,我同时和你们两个人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问:“盲棋?”棋呆子点一点头,两人忙说:“我们没下过盲棋。”棋呆子一笑,“不打紧,你们看着明棋下。”

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会场上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不服气,要同时和亚、季军比试。不一会,一个人挤了进来,问:“哪个要下棋?是你吗?我们大爷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让我来请你。”王一生想了一下,慢慢地说:“不必了。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他们三人同下。”

众人轰动了,拥着棋呆子往棋场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也不怕,算我一个吧。”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一共九个人。棋呆子咬咬嘴唇说:“九人就九人吧,开始吧。”

但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棋呆子想了想,说好吧。

棋呆子坐在场中的椅子上,手放在两条腿上,有点抖,眼睛虚望着,“我”走过去握住棋呆子的手,问:“怎么样?有把握吗?”

棋呆子沉吟了一下,说:“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棋呆子看了看“我”,说:“有我妈的无字棋。”

棋开始了,“我”心里有一种古怪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的,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但“我”不知怎么,却能看见棋呆子的母亲,正用手一张一张地折着书页。

太阳落下山去,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喉结许久才动一下。忽然人群里发出一声叫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棋,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给冠军传棋的人来没来,嗡嗡地乱成一片。这时人群散开,见一老者,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八张残局。

棋呆子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眼睛深陷进去,瞪着看着外面。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向前迈了几步,朗声说:“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使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佩服。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棋呆子挣扎了一下,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然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觉得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分量。棋呆子慢慢地站在地上,喉咙嘶嘶地响着,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半天出不了声。很久,他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人渐渐散了,棋呆子还有些木,“我”把他的无字棋递到他手上,他呆呆地盯着,好像不认得,过了好一会,才“哇”地一声儿哭出来,“妈,儿今天......妈......

“我”却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于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结语

《棋王》的结尾,是棋呆子的胜利,意料之中,也众望所归。

但你知道吗?其实原稿并没有这么完美,在原稿的结尾中,棋呆子因为下棋到了某部,天天大鱼大肉,后来,“我”再遇见他,问:“呆子,还下棋吗?”棋呆子说:“有吃有喝,下棋干嘛......”这样的结尾堪称伟大,引人深思,也或许更符合阿城真正的思想。但不知怎么,我偏偏更喜欢今天这篇这个英雄式的结尾。 

作家王小波对这篇小说颇有微词,他在一篇杂文里写道:“有个作家写了知青下象棋的故事,写的很浪漫,但在我看来,无事可做下棋,其性质和手淫差不多。”不敢说“此言差矣”,但总觉得王小波或许没有读懂阿城。

阿城在《一些话》中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但是大多数知青,还是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

很庆幸能在阿城的小说里看到那一代没有被生活打倒,除了衣食外,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真真儿的像个人。

【编辑: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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