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2023年,是注意力进一步破碎的一年。
为什么还要坚持读?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显得更加紧迫了。热搜以小时计地更新,短视频高度侵占人们的时间,直播无可争议地成为最大的公共话题策源地,沉甸甸的现实生活,拉着公众的视线也不断下沉。在口水歌和肥皂剧交织的日常里,阅读似乎退到了国人精神生活的角落。
但如果仔细聆听,还是能在公共嘈杂的背后,听到流动的文学性。比如热播剧《漫长的季节》《三体》,比如出圈的生活方式和流行词,比如刷屏的城市和它们的气质,等等,都可以视作阅读的延伸和泛化。
诗人韩东的一首《温柔的部分》,大概能概括书本对我们精神世界的锚定作用:“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至少我不那么无知,我知道粮食的由来。”
书页是田地,字行是田垄,书写是耕耘,阅读是收获,这永远是“精神粮食”的重要由来。
这是一份来自新周刊编辑部的年终书单,希望能帮助你在充满挑战的2024年更加从容。
出于工作原因,2023年读过不少书,但“读完”的太少。这样看来,阅读其实变成了一种功利性行为。而读那些与工作无关的书,倒像一种与内心做伴的方式,我反而会更加珍惜这样的时间和机会。以前更喜欢买纸质书,这个习惯保留至今。现在书籍装帧都做得非常好,是看一眼封面就很有阅读冲动的那种。2023年,有不少出版社主推纯文学,也有很不错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也是一种文化自觉,说明大家有闲心看闲书了。我觉得这是好事。
当代局外人、广漂青年何小河想成为一个“有生活的好人”,这个形象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们每天都在构建自己的生活,看似没有边界,但实际上边界存在于无形,惯性让我们滑落,或许一切都是徒劳。《撞空》是青年作家宥予到广州生活之后写下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能让人感受到他强大的内视能力,他在写自己,也在写城市,其实也是在写时代。
秦晖老师逻辑清晰、思想开阔,这本《共同的底线》每次拿起来翻一翻都会深受启发。这算是一本个人的政治学启蒙读物,我甚至觉得它应该成为全民通识读本。虽然成书于十几二十年前,但它依旧是常读常新的好书。最核心的现代文明常识理应深入人心,理应成为当代读书人的共识,同时也是共同的底线。
2023年年初的时候采访作家阿乙,被他的阅读经历吸引——《西西弗的神话》对他来说意义非同一般。荒谬无处不在,时刻提醒着我们世界的残酷和不完美,西西弗对荒谬世界的反抗是坚定地把自己推向命运之石,加缪给的答案是“不要未来,要生活”。接受当下,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是如此重要,有时候“接受”也是一种“反抗”,我们都需要一点“加缪”。
2023年,很多书是在沉闷的飞机或火车上读完的。频繁的出差把日常切断,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像一截截车厢。我已经习惯把没看完的书打包同行,让它们陪我驶向各地。阅读是我把生活连贯起来的重要时刻。涿州水灾让书籍和社会事件紧密连接在一起。看到洪水漫过书架,书库员工掩面而泣,有一种无声的心碎。被淹没的每一本书,本都可以成为某个人乃至某一群人的精神食粮。这仿佛是一种隐喻。书籍正在离我而去,消失在很多个未知的、偏僻的远方,没有告别。《疼痛的故事》不是一部医学史,而是一部跨越三百年的疼痛文化史,阅读时会产生通感,引发一种生理上的煎熬。它也让我想起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疼痛和很多疾病一样,不只是一种身体感受,也是文化现象,是在社会环境中被塑造的,当中甚至渗透了权利政治。我们已经太习惯对痛苦绝口不提,这仿佛是一种道德。在英雄气概和积极心理学大行其道的今天,是否每个人都有权利喊疼?我们又该如何用贫瘠的语言描述疼?或许通过理解疼痛的本质,我们能更好地认可自己和他人的悲伤。《雌犬》带来的是另一种暴烈的痛觉。开始看这本书时,刚好看完电影《涉过愤怒的海》。两者有一种奇妙的共通性,均指向以爱为名的暴力是如何隐形并不留痕迹的。这本书也带来一种拉美文学的奇景。它取材自作者的自身经历:在哥伦比亚太平洋沿岸的丛林中生活了十年,与恋人在悬崖上建造小屋,却终因家庭暴力而离开。她书写了一群被自然、社会乃至内心世界围堵的人,探讨在严酷、压抑的环境中,爱究竟意味着什么。亲手勒死“女儿”、将爱人喂给美洲豹……当控制的爱变成暴力现场,心中潜藏的野兽露出爪牙。《幻象》,这本半个多世纪前出版的书,让我反思当下的工作。作者探讨的是现代社会关于自欺的艺术,比如媒体如何从采集新闻到炮制新闻,公关专家和新闻秘书如何把雇佣他们的人打扮成伟大的模样。这一切在今天愈演愈烈,当我们每天打开资讯平台,期待热搜、围观热搜,但实质上看到的、听到的,都包含了“伪事件”的成分。希望自己在新的一年,离“非虚构”近一点,对生活的真相敏感一点。
放过自己。对实在看不进去的书,坦然撂下,不再强迫症般追求完整阅读。悟了,书与人无异,不是所有都值得。另,依旧偏爱虚构的真实,把大片时间交给文学,不算虚掷。《炽焰燃烧》再版,再读时跟第一遍感觉不一样。过去看,纯粹小文青心态,篇篇倒吸凉气,拍手叫绝;现在再看,佳篇多有创意写作通病,有刻意编排之感。但整本看下来,依旧有很多出彩之处:语言简单直接,故事内有悲悯,读毕,有“轻飘飘的棉絮,砸出无数铅块”之感。借此推荐“短经典系列”。这是我的“开眼看世界”之书,从中认识太多短篇高手,如麦克劳德、李斯佩克朵、特雷弗、吉根、凯雷特、宫本辉等。学写作,皆是良师;消磨时间,全是益友。翻豆瓣,魏思孝早期作品有“山东直男”“小镇青年”的相关评论。评论者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写的女性,早期带些许“男凝”意味;而他一直述说的乡土故事,也多少让人有些审美疲劳。《沈颖与陈子凯》则颠覆了我的刻板印象。写城市,他写得有模有样。对照书里坐标,我依次到访,发现淄博烧烤引爆的流量之外,城里隐秘的男女情爱同样值得探寻。写女性,他揣摩得也比较到位,她们对生活欲望直言不讳,追求内心的美好,很有层次感——坦白讲,甚至超过了这本书里的男性角色。对写作者而言,自我重复实在容易,而换视点、换故事场域,是挑战软肋。这或许不是魏思孝最好的书,但我觉得,这是他最“作家”的尝试。大部分篇目在《一定要给你个惊喜》中读过,《大胆使用绿色》出版时有增补。多出的故事,和前作一样,精练、进入快,一如既往地高品质。每篇篇幅不长,哪怕时间不富裕,也能随时看几篇,看完咂么嘴,带出句“牛波一”。虽然在营销时谈波总是被归到“东北作家”那一拨,但我个人觉得,他笔下的大连,比其他东北小说多了“海味儿”,冷冽里还有咸涩。具体咋回事儿,得看过了才能琢磨出。除了故事,这书还有更大的意义。书中篇目大多未曾发表,是谈波以爱好者身份所作,纵使如此,他依然笔耕不辍。这昭示了一个道理:扯闲篇儿、打标签,都没啥用,文学的本真自有颜色。
编辑
一些明清小品、一些短篇小说、一些名人传记、一些历史趣谈,是2023年的主基调。以往看书,总怀有一种“进步主义”读书观,盼着能从书里学点什么,甚至书还没看完,怎样向别人转述书中内容的情形,已经打好了腹稿。现在看书,多了一层消遣意味,地铁站、公交站、高铁车厢,零零散散地看、见缝插针地看,不求速度,不求数量,也“不求甚解”。过去觉得为消遣而读书是可耻的,如今渐渐觉得,阅读能战胜短视频,于我而言就是小小的胜利。中国古典小说,历来就有“同人”“番外”和“戏说”的传统,例如《关索传》之于《三国演义》,《续西游记》之于《西游记》,《荡寇志》之于《水浒传》,等等。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点烦》就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这个传统,原著里一闪而过的太白金星,被“马亲王”挖掘出来,一番衍生,竟让西游故事多出了新的意味——观照当代职场,观照当代职场人。对于文笔老辣的马伯庸来说,写得好看并不难,但让人掩卷回味,甚至忍不住再读一遍,是这本《太白金星有点烦》的魅力。它可以是一场西游戏说,也可以是一面职场照妖镜,特别是在中国人高强度反思职场和职业的当下,它有了远超出“畅销书”的分量。巷如其名,“倒脱靴”是湖南长沙一条小巷的名字;书如其名,《倒脱靴故事》是有关这条小巷里的人和事的记录。它像是一本长沙版《城门开》,或者是湖南方言版《米格尔街》。半个世纪前,湘江右岸的街巷里,埋着什么样的故事和人生?或许是一去不返的插队青年,或许是意气风发的街道工厂女工,或许是我行我素的旧社会风尘女。书里的许多人,牵连着更遥远的历史,而今我们看书里的故事,也成了远眺历史。湘江水不息,城市新陈代谢,字里行间淡淡的忧伤,属于个体,也属于时代。期待更多城市能有这样一本形神兼备的故事集。
许多人记住周思成的名字,是因为那本《隳三都》,这本《大汗之怒》是更早的作品,聚焦于蒙古两次征日的历史。征日战争似乎不算冷门,鲁迅曾记录晚清留日的中国学生就常把它挂在嘴上:“那时倘非天幸,这岛国早就被我们灭掉了!”近年大热的游戏《对马岛之魂》也取材于这段历史。但细究下去,大多数中国读者对这场战争的细节却知之甚少。从历史碰撞的大时期切入,在历史性中发掘人性,以文学化的笔触展开叙述,日后《隳三都》赖以出圈的特质,在《大汗之怒》中已有雏形。
编辑
夏天的时候,重读比尔·布莱森的《那年夏天》。正是附近街区里搭起遮阳篷、年轻人坐在户外折叠椅里聊天的时候,看到书中这一段,不免有点恍惚:“生活复归了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老样子。人们又坐起了小马扎,理发师把椅子搬到室外,在树荫或遮阳篷下为顾客刮脸剃须。办公室、公寓、酒店、图书馆、医院、学校,各处的窗户都大敞着,不管你置身何地,城市的噪音都劈头盖脸地砸向你……如今,我们会躲进室内逃避城市的躁动。可在20世纪20年代,大部分躁动来自你的内心。”数年前第一次读《那年夏天》时,这一段很快就滑过去了。但有了过去几年的经历,此次重读,就很有感触。阅读就是这样,情境和心境不同,即便是同一本书,感受也有所不同。洪爱珠的本职是平面设计师。她自小爱吃,也会做菜,但纯属“玩票”,因为有一个很会做菜的妈妈。妈妈确诊癌症第四期后,她把工作推掉大半,一边照料妈妈,一边开始认真做饭、写文章。然后,有了这本《老派少女购物路线》。她根据记忆中的味道,复制了外婆版本的咸冬瓜蒸肉饼,做给妈妈吃。这是她家人的一道还魂菜,每回吃它,都好像穿越时空,跟故人见面。妈妈问她:“这些,你怎么会?”“学你的。”女儿回答。洪爱珠的经验是:若有什么一生持续念想的菜式,赶得及,就应该设法学会。“以后长路走远,恐怕前后无人,把一道家常菜反复练熟,随身携带,是自保的手段。”写下《洋盘》的美国人沈恺伟自称“一个曾经计划做世界公民却在上海停留了18年的人”。他了解中国的方式之一,是通过食物。在他看来,食物是一种语言,了解中国人如何烹饪、中国人注重餐桌上的哪些因素,能够帮助自己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以及孕育出这种人文历史的社会。但他又和写《鱼翅和花椒》的扶霞略有不同。扶霞的兴趣主要是关于如何做菜,厨师出身的沈恺伟,则像一个人类学调研者,最大的兴趣是跟所遇到的各色人等聊天,试图了解他们的生活及世界观。他的朋友评价他,中文说得不错,对东亚社会那些弯弯绕也挺在行——他下馆子时还知道悄悄把单给买了。我们需要这样的“局外人”视角及互动,并从他们的观察中反思自身。[阿根廷]H.G.厄斯特黑尔德、弗兰西斯科·索拉诺·洛佩斯著,轩乐译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12《永航员》的故事,始于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场噩梦般的“大雪”从天而降,在一瞬间抹除了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生命。主人公胡安·萨尔沃和家人、朋友成为幸存者,他们意识到,必须把全部精力用来努力活下去。发现敌人是外星人之后,尽管恐惧被“团灭”,也明知没有多少胜算,幸存者们依然组建了反抗军,英勇地抵抗入侵者。因为,“战斗着失败总是更好接受一些,也更符合我们人类的天性”。战斗,以反抗的精神战斗至死,这就是《永航员》所要表达的。
在红糖馒头冒出热气前翻书,在网约车司机尚未到达时翻书,在等待早中晚三推的间隙中翻书——就这样翻过了2023年。早几年会觉得这样读书以及这样表达自己的阅读经历未免有些刻意做作,现在不会了。用力抓住真正属于自己的片刻,用力抓住这片刻去看外面的世界,是人到中年最值得自省的事情之一,不必羞愧。同时,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忌说教、忌“妈味”。在新周刊工作的年轻女孩子很多,从2022年出版的那本《始于极限》开始,女性主义逐渐成为采编日常业务的一把标尺:无论报题、采访还是写稿、评稿,言必称“女性主义”——而基于过往的生活经验,我对一切充当度量衡的东西保持警惕,但也不想做一个唠叨可憎的“过来人”,所以说话的时候很少,毕竟生活是每一个人的。实际上,在我的2023年度阅读书单里,女作家给予的快乐和宽慰很多。这其中,有些是旧书,但每年都会翻看——梅·萨藤的《过去的痛》、爱丽丝·门罗的《传家》,我甚至在这一年的年末重新读起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她们充满个人意识的讲述和审美余韵悠长,令人觉得生活值得。另外一些新书则带来强烈的存在感,不断唤起那些淹没在日常琐碎里的珍贵瞬间,提醒我什么才是最值得记住的、最有力量的。人生如沙漏,我的已经翻转。下半场的沙砾正簌簌落下,感受分明。抛开那些主义,脚踏在大地上,专注于亲历的每一秒,包括阅读。《白日尽头》,年度惊喜之书。时间与地理的坐标轴交错,整本小说横跨三个帝国、两场世界大战,女作家对历史的把握可以开阔至此又精微至此,结构、节奏巧妙得近乎炫技,喜欢得连看两遍。埃彭贝克1967年出生于东柏林,关于“无常”(一切终将消亡)的念头,贯穿了她的全部作品。阿城曾在《闲话闲说》中认真地聊过这个话题,认为中国世俗小说自《红楼梦》之后断了很久的这种迷人的“宿命感”,是由张爱玲、沈从文、汪曾祺乃至王安忆、贾平凹、苏童等人接续的。“人的一生中还有多少凶险的前线?要挺过所有战斗而不倒下实在太辛苦了。”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如此随机、渺小。看这样的小说,能够降低人生的噪点,对很多东西释然。喜欢魏微的《烟霞里》,大概是因为同属70后,而有关70后女性的讲述实在太少了。小说以年谱式传记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女人的41年人生:从苏北小城走出,在南国过寻常日子,直到生命戛然而止。很多评论说,这样一个女人撑不起厚厚的一本书。我的感受恰恰相反,能够把如此平凡的故事写成这样厚厚的一本书,魏微花了大力气,下了死功夫,“她在凭借绒毛一般的敏感去迫近人性”(李敬泽)。人生空怀古,烟霞此独存。阳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影子都差不多长短。每个人都不一样,但说到底,每个人又都大同小异。这才是人生啊。保罗·策兰和英格博格·巴赫曼,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两位德语诗人。“我们互诉黑暗之语”,这句诗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密码。两人的关系中,经常是巴赫曼不停地写信,而策兰保持沉默,或者只寄上“一小罐蓝”。因为充斥着历史的惨痛、人性的复杂、诗学的交锋,《我们互诉黑暗之语》超越了八卦的范畴,呈现了凝重的质感: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千万要小心,当人生与文学陷入互相描摹与塑造的境地,伴随而来的结局将是毁灭性的。因为这本小书,我捡起了藏在书柜深处的《心的岁月:策兰·巴赫曼书信集》和《策兰传》,三本书对照阅读,期待能有新的感受和发现。
2023年读书不多,买了不少新书,但读书依旧如抽丝,有的连书封都还没拆。有一大部分阅读与工作有关,为了一个选题、为了一个策划,总要把相关著作翻一下。自从搬到远郊,逛书店少了,逛多抓鱼多了,不时淘几本旧书,有时候单纯因为书的封面和标题。比如有一本《麻雀啁啾》,陆建德先生的评论集,一看书名便买了。麻雀啁啾,声音虽小,于天地间也是独一无二的旋律。这一年最深刻的阅读几乎都是在差旅途中,起飞后手机一关,只好看书。希望早日实现关机自由。如果要选几本个人的年度图书,就这三本吧,都适合在路上阅读。
不管哪一年,米沃什都是我必读的书,《旧金山海湾景象》刚出,立即就买了。全书的第一句话很重要,不得不引用一下:“我在这。这三个字含蕴着可以说出的一切——你始于这些词语又回到它们,‘这’意味着在这个地球,这片大陆,而不是其他大陆,在这个城市,而不是其他城市,在这个时代,我称之为我的时代,在这个世纪,在这一年。”在2023年读到这句话,是有一些震动的。这也可以说是米沃什作品的密码。书写即存在、即见证,米沃什的生命长度几乎覆盖整个20世纪,他看过太多制度、文明和城市的分崩离析,他一个人的移民史,足以串起一部20世纪的历史。这本集子是米沃什在旧金山生活30多年后对新大陆的观察,谈北美历史地理和自然环境的部分尤其有识见,但更令人着迷的是,你会在旧金山“蓝色的大海和船帆”(米沃什诗歌《礼物》)中,看到米沃什故乡维尔诺的河流、树林、田野和道路。晚年,他终于回到了故国。
扎加耶夫斯基这本《永恒的敌人》也是经常带出门的一本书——轻薄的口袋本,但这些诗歌都拥有极强的现实感,有时读了一首便难以释怀。他写奥斯维辛集中营,燕子在无声的营房里尖叫:“是否这就是/人类的话语所剩下的一切?”他写人类用写诗抵抗暴力:“像一册又一册传单,仿佛连篇累牍的史诗。许多梦想如芙蓉花生长。”扎加耶夫基的语言平静克制,即使是在使用精巧奇妙的比喻的时候,似乎也是即兴和自然的。他用诗歌翻译绝望,也捍卫热情和日常生活,认为保卫诗歌固然重要,但也要保卫一个小城夏日的傍晚。同样是波兰人,同样漂泊无定,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有时构成了与米沃什的对话。比如《穿过这座城市》这首诗,他似乎在问米沃什:你在这,你在这个城市,但“你能表达全部于万一么”?你为什么在“这”?
作为一个birdwatcher,不推荐一本自然类的书似乎说不过去。读完《在黄昏起飞》第一篇,几乎就确定它可以列入我的年度图书。虽然我和作者不同代,也生活在不同的半球,但她准确地写到了我童年的某些瞬间以及由此养成的自然观察习惯。她善于发现鸟巢,我也是;她写了一个公园的消失,我也曾目睹家门口一条河流的死亡,它们都在童年时给予我们最初的自然教育。不同的是,在英国的她从小就带着望远镜出门,而我直到20多年后才拥有第一架双筒望远镜。她说,她现在的生活方式总是能追溯到童年,尤其是中年以后,童年的记忆常常卷土重来,驱使她回到自然中去。那不是一种保守的策略,而是一种更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去留意一只迁徙的鸟,它迁徙的漫长路线,它今年是否依然出现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会改变我们对生活和家园的概念。喜欢作者这句话并打算以此行事:“对动物的了解越多,我就越发觉得,表达关心,体会忠诚,热爱一个地方,穿行在这个世界,正当的方式也许不止一种。”
记者
整个2023年,从写稿到阅读,我都处于矛盾中。曾经很信奉埃莱娜·费兰特说的“准确”,没有一个词可以随便使用,介词也偏执地改三四遍,低效地写到半夜。但是,一想到没有人在乎句子好不好,只在乎观点有不有力,便感到了对熬夜的恶心,只有不断翻找书籍里的好段落来自我矫正。我的读书痕迹很像小时候吃饼干,吃一口,掉一地,低头捏起饼干碎,不动声色地吃下去,吃《萨德式女人》时掉了《萨德侯爵夫人》,吃《个人的体验》时又掉出了《禁色》,有时候看热搜也掉屑,《五十四种孤单》就是从舆论中掉下来的。《萨德侯爵夫人》是文字与观点都让人嫉妒的剧本,即使隔了一层翻译也依旧很妙。三岛由纪夫把萨德的经历写成话剧,剧本在圣丰夫人复述萨德的犯罪经历时备注了鸣鞭,语言也翻花绳似的,“只要数字不断增大,罪恶就会变成奇迹”,于是对话就在“罪恶”与“奇迹”之间颠倒。整个剧本只有女人,掌握话语权的是夫人而不是侯爵,女性反复论述什么是“贞淑”、什么是“情色”,就像多面棱镜一样反射着观点,正着说,又反着来一拳,再由下而上戳破谎言。三岛由纪夫在跋里说,“这是‘女性的萨德论’”。当然,背后的作者仍旧是男人。《个人的体验》很适合我否定思考的习惯。在濒临崩溃的前一分钟,匆匆拿大江健三郎纯熟的崩溃笔法来安抚,就像抑郁患者其实很爱听临终笑话,读到“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逃离了客厅,逃离了楼梯,逃离了家门,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这种描述,身体就感到了安全。这本小说有一个现代文学憎恶的“大团圆”结尾,整整低落了12章之后,在最后3页陡然转折,恢复积极。有批评家指责大江健三郎怠慢,认为小说应该朝着负的方向、下降的方向一直走,大江健三郎却觉得,主角最终拿出辞典翻查“忍耐”这个词的意义,借此活下去,根本不是什么轻易的“大团圆”。《五十四种孤单》的文本来自54个孤寡老人的口述,没有文学技巧,或者说,它的技巧不是那种漂亮的技巧,放在乡土文学里仍然是一流的。但这本书不是为了文学性而出版的,谈语言风格实在是误会了它。它是中国作协、湖北省作协的孤寡老人生存状态调查项目的记录,人是怎么成为孤寡老人的,书里有大量痕迹可供摸索。穷不是必要条件,孤寡更不是偶然事件,它与我们所有人都相关。
詹腾宇
编辑
社会学是一门“制造麻烦的科学”(布迪厄语),里头充斥着“非自然语言”构成的概念,如果硬读,很容易陷进语言、概念的陷阱导致无法继续,难以领略社会学的魅力。知晓社会学家的生平,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理论主张、他们在学术生涯中的挣扎与喜悦,以及他们生活与事业交织的悲剧性与张力。理论不是死的、僵化的说教,它往往脱胎于一个焦虑的天才的内心,这个天才穷尽所学,以智识对抗时代和生活的种种困难,以个人经历切入,勇敢地面对人类社会的共同问题,提出绝妙的解答。因此,我推荐《韦伯传》《将熟悉变为陌生》《风痕》,这些著作是社会学家们穷其一生交给我们的答案。读书时的感觉是,韦伯、鲍曼、潘绥铭近在咫尺,而我有幸与他们面对面交谈,感受到他们用一生坎坷汇聚的、熠熠生辉的思想,参与他们知识的传承,感受他们发现新知的喜悦。此外,2023年出的社科书籍,首推布迪厄的《论国家》《普通社会学》《区判》,这位有时神神道道的老先生,一样是我的心头好;旧书则强烈推荐钟永丰的《我等就来唱山歌》,看他如何将社会学、政治学应用于真实生活,如何把对不公的抗争和对故乡的眷恋,写成美丽的诗。希望各位能爱上社会学,也爱上背后那一个个鲜活的智者。“在人生的社会游戏场里,我们可以将悲悯的情怀、适度的承诺和一定程度的喜剧意识结合起来。”(《与社会学同游》)
《韦伯传》
[德]迪尔克·克斯勒著,高星璐、黄自勤译,阎克文审校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7
《韦伯传》是一本篇幅超过1000页的大部头,是一个思想巨人“著述着他所经历的一切,经历着他所思考和著述的这一切”的艰难过程。用大量人生细节构筑起来的韦伯,不再是一个顶着“社会学之父”冰冷头衔的符号,而是一个冷峻、善良、悲观甚至软弱的人。他顶着悲剧命运奋勇向前,将强大的生命意志注入社会科学的诸多分支之中,为思想输送活力,是真正的智者和勇士。
《将熟悉变为陌生》
[英]齐格蒙特·鲍曼、[瑞士]彼得·哈夫纳著,王立秋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8
《将熟悉变为陌生》是鲍曼在世的最后一次访谈,他在书中与记者哈夫纳畅谈爱、社会、权力、信念与幸福,恳切、自省的话语,对世界、对后辈、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在苦难中寻找美丽与智识的执着,都让人动容。“良好社会将是一个对自己说‘我们还不够好’的社会”“原来的做事方式全部失效,新的方式却还没发明出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处境”,多么善良而通透的老人!
《风痕》
潘绥铭著
三联书店,2023-9
在《风痕》中,潘绥铭诚恳地分享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展示了自己的实践精神、责任感与勇气,还有难得的幽默和坦诚。这是研究“性”这一在中国长期被隐去、被污名化的主题的必要特质,也是潘老通过本书展现的人格魅力。
从“初级生活圈”到“全性”,从性的主题建构论到性的社会空间,他用大胆的调查和观点改变了国人的性观念。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不拘一格的风格和行动力,他越级读博,说“很多人读书读傻了,满脑袋理论,没有一个是从生活中来的”——到现场去,到问题中去,寻找改变社会的契机。
于我而言,阅读的目的不在于寻找温暖的避难所。沉溺在虚构的温暖火光,容易让人舒适乃至麻木。我想,至少那些正直、凌厉的文字能作为不讨喜的寒风,能给周围的环境一些持久却真实的刺激。在很多人看来,从历史书上消失的女巫只是一个注脚式的民间传说。“资本主义的兴起为什么和针对妇女的攻击同时发生?”《凯列班与女巫》通过大量的史料和数据,解答了这个问题。在欧洲及其殖民地面临市场萎缩、贸易停摆的资本主义崩溃阶段,生育和人口增长成为国家利用“生命权力”的诉求,试图从妇女手中抢夺对生育的控制权。欧洲的猎杀女巫行动结束了,而现代社会中,针对“女巫”的审判和猎杀,每天都在发生。主人公史蒂文斯如同《长日将尽》这本书一样冷静、克制。他过于冷酷地压抑自己的情感,以至于错失了和父亲的临终告别,也与潜在的爱人擦肩而过。译者在后记里评价道:“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的层面上蹉跎了一辈子的?”史蒂文斯虽木讷、执拗,但起码自认为正直地贯彻自己的信条,抛开后来者的上帝视角,能做到这一点或许已经难能可贵。思想如芦苇般脆弱易折,但总有人以坚定的姿态存在。高铁掌掴案的法律立场、江歌案中司法道德化的隐忧、数据防疫中的隐私问题……《权力的边界》以一种公共写作的笔触,从法治层面剖析热点事件。作者赵宏教授在后记里一再强调修习法律之人的责任感,“人类的文明也常常如火山上的薄纱一般脆弱,所以坚信的就要反复演说,珍视的就要竭力守护”。那些吸引我的文字,有一种共性:拥有所谓“气性”,继而能保卫愤怒的力量。
记者
“我们被踢出了自己的生活,生活就像一阵疾风、一场永不停歇的派对,接着,我们一早晨起来发现身边是一片空地……身后是一片荒原,前方空无一物。”在2023年为数不多的阅读经历中,来自《疼痛部》的这段话如同寒冬中最为凛冽刺骨的风,顷刻间吹进我的心中。无形之中,它似乎也成为我全年生活的一个锚点,牵引着我继续向前。《疼痛部》是一首属于流亡者的悼念诗。书名取自海牙一家名为“疼痛部”的SM俱乐部,书中的叙述者塔尼亚是一位因战争流亡到阿姆斯特丹、在一所大学里教授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文学教授,她的学生同样是一群被战争席卷来此的人。作者杜布拉夫卡有着类似的流亡经历。她生于前南斯拉夫,内战爆发后流亡欧洲,辗转多地后,于1996年定居阿姆斯特丹,一生致力于推动母语的开放性,并维护文化的连续性。《疼痛部》可以视为杜布拉夫卡的半自传体小说,从中能感受到全世界、古往今来的流亡者所共有的撕裂、压抑、被剥夺、恐惧与无助。如果说《疼痛部》是一首关于春天流亡的诗,《海边魔术师》则是一辆在夏天行驶的车。它是孙频继《以鸟兽之名》的“山林”系列之后,对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深层关系的持续探讨与追问,也是她第一次尝试写作海洋文学。通过大量田野调查,孙频塑造了一个极具南洋风情、远离城市生活、脱离世俗人情的世界——大陆最南端的木瓜镇。故事中的人物,大多是没有来路、摇摆不定的城市边缘人、精神流亡者,他们通过不同的方式,寻找着身份与尊严。读孙频的文字,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能明显感受到她内心的逐渐笃定与从容——如同一条大江,源自雪山,越过山川峡谷,经过灌木丛林,慢慢变成一条开阔的河流。青年作家陆茵茵的表现同样令人惊喜。继《台风天》后,时隔5年,她推出第二部短篇小说集《表演者》。我清楚记得几年前阅读《台风天》时那种如饥似渴、如获至宝的感觉,看完9个故事,意犹未尽。对于陆茵茵这种以短篇为主的小说家来说,试图总结其故事中的共性,是没有必要的事。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或许是作者对于同一种时代命题的处理,又或许,它们只是庸常生活的不同切面。关于生活的答案、文学在其中起到的功能,藏在每个读者的心中,就像陆茵茵所说:“去寻找自己的结论,甚至没有结论,就慢慢地在生活中找到他们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编辑
2023年,大多数的书,是在咖啡馆里读的——并非“装×”,只因大多数情况下,家附近的咖啡馆是工位之外最适合工作和阅读的地方。办公室里“班味”太重,而租下的小房间过于逼仄,各种角落似乎都不适合阅读。咖啡馆的灯光和背景白噪音刚刚好,最重要的是,还有合适的长桌和高脚椅——请原谅我的做作。阅读是我的“下半场”,是完成工作后的小奖赏,往往在工作日的20:30到21:45(咖啡馆22点打烊)之间进行。如果早些年,我会耻于分享自己对于阅读场地的过分挑剔,但是恢复日常的2023年,却觉得“有何不可”——毕竟,上完班后,我应该理直气壮地让自己拥有良好的阅读体验。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10无法定义的文本。我阅读《草中鸽》的时候,总觉得它像《潮汐图》与《尤利西斯》的混合体。它写“二战”后受到创伤的人与城市。克彭的语言极美,像一首长诗。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在历史洪流里交会,语言越是优美,就越是感受到沉重与心伤。每当我震惊于他的文字之美时,就会生出一种惭愧——我仿佛贪婪地吮吸、撕咬着沉重历史伤口的血与肉,并甘之如饴。2023年读过的最佳非虚构作品。作为“神剧”《火线》的前传,《街角》用精准的文字记录了巴尔的摩的贩毒网络如何在一个街角延展。大卫·西蒙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事实上,我不知道,深入过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社区后,还如何对世界保存善意和敬意?但至少他做到了。同时,更重要的是,对于写作者(或者新闻从业者)而言,这本书是一本极好的教材。如何转换视角、如何展现细节、如何展现城市的肌理、如何记录人、如何对观察对象保持同理心但又不过分代入,它几乎交出了满分答卷。《沿着季风的方向》是刘子超的南亚和东南亚旅行记录。这里面的许多文章是他书写旅行的开始,也因此有当时难得的新视角与灵气。他愿意书写那些并不那么主流的边界地区,对于历史、文学和自身经历的编织也足够精巧。他在异乡的火车上、旅馆里、乡野中、城市摩天高楼下所记录的一切,多年后重读,依然是稀缺的。听说他2024年会出版新书,我无比期待。
喜欢这篇文章,请让我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