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里挑一:从13亿人里筛出逃亡22年杀人嫌犯
专案组把刘博堂的照片录入了公安部的人脸识别系统,与全国13亿人的身份证照片进行比对;经过检索,发现全国有52人与刘博堂相貌非常相似。
4月27日,刘博堂在看守所中接受采访。新京报记者韩雪枫 摄
文|新京报记者韩雪枫 编辑|苏晓明
校对|陆爱英
►本文全文共3730字,阅读全文约需7分钟
4月27日,潍坊市看守所,刘博堂坐在审讯室椅子上,带着手铐和脚镣,他不时活动一下手脚,发出“哗哗”的响声。
隔着铁栅栏,刘博堂看上去身材壮硕,有一张憨厚的脸。他讲话不紧不慢、逻辑清晰,时不时还会做手势,像演讲一样。
回想起当年那场逃亡,他解释自己年轻、惜命。“我当时才24岁,不想死。”杀了人又不想死,就只能逃。
从1995年犯案至今,逃了22年,刘博堂早已过上了新生活。他办了新户口,改了名字,在广州娶妻生子,还开了一家公司,买了两套房。他说话也完全没了山东人的口音,反倒是有种香港艺人努力说普通话的感觉。他甚至忘记了被他杀的那个人的名字与相貌。
他努力接受“全新”的自己,跟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但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自己被抓时的模样,在看法制类电视节目时,时常会自我代入电视里的犯罪嫌疑人中。
4月20日午夜,他的想象变成了现实。“被抓那晚睡得特别踏实,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刘博堂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认罪伏法,不管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连你爹都不认识了?”
4月20日晚上11点半,广州越秀区某高档公寓,这是刘博堂在广州的居所。前几天在市郊工作,他一直没有回家。
刘博堂边走边看手机,在走进公寓一楼大堂的瞬间,两名便衣民警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大堂一侧的沙发上。他大声叫起来,“什么事?干什么的!”
这时,警察用山东口音喊出了他22年来没有使用过的名字,“刘博堂,公安局的。”听到这个名字,刘博堂不再叫喊。
“这是谁?”为了再次确认身份,潍坊寒亭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李涛拿出一张老人的照片。
“这人我不认识。”
李涛心里一突,是不是抓错了?赶忙喝道:“连你爹都不认识了?”刘博堂一愣,定睛片刻后,终于认出了父亲。
刘博堂在公寓大堂被抓瞬间。
刘博堂落网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寒亭警界。分局督查室主任管英吉曾经是寒亭区泊子乡片警,刘博堂犯下的命案,正在他的辖区。这些年,哪怕他早已调走,逢传统节日,他还是会到刘博堂家去看看。“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22年里,寒亭公安换了7任局长,9任刑警大队长,刘博堂的案子始终被列为重点案件。
“这是我们分局唯一一个没有破的命案,是我们的耻辱。”李涛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3000元引发的血案
血案发轫于一场不大的经济纠纷。
1995年,24岁的刘博堂和中专同学一起合伙承包工地,做包工头。
但第一笔生意就亏了,他被项目方扫地出门。甲方说他用的钢筋质量有问题,扣了他的施工设备,把工人也赶走了。
刘博堂回忆,不合格的钢筋是从张立国那买的,他对张立国有着很强的怨恨。如今,张立国的妻子并不认可刘博堂的指责,称她家钢筋没问题,刘博堂是为了活命,编造谎言。
1995年10月31日,张立国找到他,要他付清剩余的3000元钢筋款。
刘博堂的父亲称,当时听到屋里有很强的争吵声,还赶过去劝了架。“不吵了我才离开。”
后来刘父去了村里串门,等他回来,就看到儿子和女儿的男朋友柳军坐在客厅里,张立国倒在了西边屋里。
刘博堂落网后交待,当时他承诺年底还钱,但张立国说要三天内还,争吵中张说要“办了”他,还用钢筋打了他的后脑勺。当时,他发现门边的斧子,拿起后转身向张立国头上砍去。“我当时像疯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没考虑后果。”
张立国死后,刘博堂父母、柳军与刘博堂一起商议起了“善后”的办法,他们将尸体抬上了家里的手推车,推到自家苹果园靠近芦苇荡的地方埋了,还用水将案发现场冲洗干净。刘博堂远走他乡。
看守所中的刘博堂。他说案发时只有24岁,不想死,只能逃。
案发很偶然。
1996年8月,公安机关以涉嫌抢劫罪逮捕了柳军,因为命案发生前,有人欠刘博堂钱,刘博堂派柳军将欠债者的摩托车抢回了家。
审讯中,柳军透露自己曾和刘博堂一起掩埋尸体。
刘博堂父母到案后,经过简单的审讯,警方迅速确定刘博堂为犯罪嫌疑人。但此时,刘博堂早已不知去向。
刘博堂的父亲被以包庇罪判刑5年,柳军以包庇罪、抢劫罪判刑11年。
为了抓捕刘博堂。22年来,每逢传统节日,民警要到刘博堂的亲友家蹲守。
但刘博堂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未见踪影。
“多余的男人”
案发当晚,刘博堂去了潍坊火车站,乘火车去了青岛。在青岛待了一天后,他决定去南方。“青岛离潍坊太近了,容易被抓住。”
随后,刘博堂乘火车去了广西南宁。在南宁,他做了几个月的酒店保安。后来又去了广州和东莞打工。
他一直借别人的身份证使用,谨小慎微,一点错都不敢犯,不敢和警察打交道。
2000年前后,刘博堂认识了一个女子,交往中,刘博堂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她。
两人分手后,这名女子给寒亭公安寄去了一封举报信。
随后警方赶赴广州,准备实施抓捕。但在摸排过程中,有人向刘博堂透露,“有山东口音的人打听你的情况”。随即刘博堂火速逃往了南宁。
警方扑了个空。
刘博堂指认现场。潍坊市公安局寒亭分局供图
2001年,刘博堂在南宁遇到了现在的妻子汪英。在交往中,他编造了新的身份,称自己是江苏无锡人,母亲是山东的。
汪英是南宁人,当年20出头,研究生,现在广东某高校任教。当时,两人坠入爱河,随后在2007年结婚,几年后有了儿子。“我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我在老家打过架,不方便回去了。”刘博堂说。
结婚前,刘博堂为自己办了新身份。2005年,他通过网络,结识了违法办理户口的人。
刘博堂支付几千元钱报酬后,将自己编造好的姓名、出生日期以及本人照片交给了了对方。对方给他办理一个广东省惠来县的户口,但身份号开头的编码却是江西宁都县的。后来刘博堂将户口依次转去了云南大理、广西南宁、广东广州。
刘博堂将自己的新名字取为“余力”。他说,当初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余”是多余的意思,“力”又是“男”字的一半,“我当时想,我像个多余的男人。”
“有了新的户口,我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刘博堂开始奋斗起自己的事业,自考获得了大学学历,开办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还在广州买了两套房。
妻子在知名大学任教,自己开办公司,儿子健康活泼。刘博堂俨然已经成为广州的一名成功人士。但他仍然不敢表露自己山东人的身份,从不参加在粤山东人的聚会。不过,他看到警察不怕了,心想“新的”自己从来没犯过罪,不用怕警察。
但他偶尔还是会提心吊胆,在看到电视台法制节目时,他时常会将自己代入电视里的犯罪嫌疑人中。
他不只一次想过自己被抓时的模样,甚至想过自首,但想着年幼的儿子,心里又害怕被抓到。特别是看到新闻里,警方越来越多的破案手段,他隐隐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抓,只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这种心态折磨着他,如同头上悬了一把随时可能掉落的剑。为求解脱,他研究起了佛学。“我最近几年是盼着被抓,又怕被抓。”刘博堂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刘博堂与母亲相见。潍坊市公安局寒亭分局供图
一张彩色照片
盼着抓到刘博堂的,还有寒亭公安分局的警察们。
今年初,潍坊公安开展破案会战。对于刘博堂案,刑警大队长的管从超,感觉到如山的压力:22年来,警方组织过多个专案组,均无功而返。
22年里,公安机关多次检查刘博堂家属的通讯记录,从未发现刘博堂与老家人联系,线索几乎断绝。
“当时我们只有两三成把握能抓到他。”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李涛说。
破案的关键是一张彩色照片。今年初,警方在整理案件资料时发现了一张清晰的刘博堂彩色照片。
警方猜测刘博堂极有可能‘洗白’了身份。有了新的户口、身份证。
专案组把刘博堂的照片录入了公安部的人脸识别系统,与全国13亿人的身份证照片进行比对;经过检索,发现全国有52人与刘博堂相貌非常相似。
接下来是漫长的筛查,专案组分成了三个小组:一组找来刘博堂曾经的同学、同事、朋友对这52人进行秘密辨认;一组对这52人的户口迁移等信息展开分析;另一组开展技术侦查,筛选这52人的活动轨迹和职业信息。
最后广州的“余力”出现在警方面前:相貌、身高与刘博堂及其相似;并且户口多次跨省、市迁移;从事着与刘博堂专业一致的建筑工作。
4月中旬,李涛带队赶赴广州。经过4天的蹲守、摸排,4月20日将刘博堂控制。
“我的心终于踏实了”
4月22日,李涛将刘博堂从青岛机场押回分局。他在朋友圈写道,“羊城猎虎一只”,定位是案发的村子。
在警方拍摄的视频中,一下飞机,踏上山东土地的那一刻,刘博堂的脚一软,如果不是被两名警察架着,差点瘫倒在地。后来警方问他,被抓是否难过时,他说:“我不难过,我的心终于踏实了!”
警方将刘博堂(中)从广州押回山东潍坊,图为他们在青岛机场下飞机。
回到潍坊当天,警方带着刘博堂回家指认现场。他依然记得村里的布局,只是当时埋尸的果园已经成了一片麦地。
在老家见到母亲,刘博堂跪倒在地,号啕大哭。他的母亲也一直抹眼泪。
刘博堂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老人这些年也一直抹泪。案发后,张立国的父亲隔三差五就要去公安局问一问案子情况。寒亭分局的警察们对这位老人样子记忆深刻,他们至今还记得老人的眼神,以及自己面对眼神时的内疚。2009年,老人带着遗憾离世。
张立国的妻子说,她一直没有再嫁,独自把5岁的孩子养大。张立国的母亲和妹妹因受到打击,先后出现精神问题。
刘博堂也觉得悔恨,因几千元钱耽误了自己一生。张立国死亡时还有一个几岁的儿子。如今刘博堂的儿子也是几岁,他说他有了儿子后,越发感觉到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
在回忆起被抓那天时,刘博堂说:“被抓那晚我睡得特别踏实,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他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他似乎对入狱有了预感,今年专门找来了严歌苓的《陆犯焉识》看,想看看“劳改”是种什么感觉。这本书讲的是一个被劳改的老右派的故事,小说中老右派最后被平反,与家人团聚。
说起妻子、儿子,刘博堂会觉得内疚,觉得对他们隐瞒自己的过去,伤害了他们。但他话锋一转,“我和儿子有各自的命运”。
(刘博堂、柳军、汪英、张立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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