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 凌逾：小里乾坤——陶然微型小说论

小里乾坤

——陶然微型小说论

　  凌逾：《小里乾坤——陶然微型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二期

陶然的微型小说创作始于一九八九年，至今已有二十年的小小说“写龄”。他的微型小说最初发表于报纸副刊，一九九〇年结为第一个集子《表错情》，分为“人间世”“故事新编”“浮世短篇”三辑；写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九年的作品，收入第二个集子《美人关》，分为“故事新编”“魔幻世界”“现实传真”三辑，其他作品收入别集，如《连环套》《岁月如歌》《赤裸接触》等。此次出版《自选集》，他又选录了最新创作的六篇作品。陶然自称，他创作微型小说体味到了干脆利落的乐趣。微型小说之所以能给作者和读者带来快乐，在于以少胜多，精练含蓄，具有快速与灵活的文体特性，正如微型小说作家白小易所言，“微型小说写得好，能提供长篇巨著难以提供的韵律和情趣，它同样具有高深莫测的境界，是无法被取代的文体”【1】本文认为，陶然微型小说的特色体现在三方面：一是书写港人港事港语，具有浓郁的港味风情；二是小中见乾坤，显出游刃有余的腾挪笔力；三是体现出对原有抒情叙述风格的突围和反叛。

香港味道

从读者接受角度来看，陶然的微型小说选集在中国大陆出版，香港的城市世相正是吸引大陆读者眼球的亮点。香港既深得中国传统精髓，可以弥补大陆读者对于曾经有过的一段传统文化断裂的遗憾；又吸纳国际先锋文化，摩登且富于异域请调，当年经济飞速腾飞的情形与大陆当下的社会情形类似，金钱社会形势下产生的光怪陆离的现象，也常常让大陆读者觉得似曾相识。陶然微型小说自选集有两辑“太平山下”和“职场演义”直接指向香港，另外几辑“酒煮三国”“遥想水浒”“古事新说”“阴差阳错”，虽说或讲古或魔幻、穿越古今、谈玄说狐，但其实更是意在描画香港的当下，这正如袁于令评论《西游记》所言，“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

陶然的微型小说在指向香港，叙写港人港事，洋溢港味风情。小说题材广阔，内容涉及房地产业、电影业、保险业、商业竞争、职场厮杀、黑社会、博彩、风水、夫妻子女婆媳等亲情纠葛等等。笔下人物有警察差佬、偷渡客、黑帮人物、杀手、保镖、相士、会计、工头、律师、光碟明星、文人编辑、老板、打工仔、二奶等等，反映出香港社会的众生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陶然钟情港事胜于雕琢港人。香港别称“太平山”，但太平山下太平难测。商场如战场，“职场演义”上演着一出出办公室政治故事，职场的勾心斗角，权力的较量，古今皆同，这正如张爱玲所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陶然笔下具有港味特色的社会现象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警匪民的关系较量。《认人：你肯定？》细腻地描写了受害者的内心挣扎，他被打断了腿，而且明明知道谁是真凶，但在便衣探员的频频催问下，他却不敢挑出凶手照片，因有人劝受害者，“你以为他是李逵啊，人家是食脑的”。原来凶手雇打手时竟然已经和律师详细研究过。受害者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扳不倒凶手，那么暗箭难防，危险随时可能发生，这可怕的后果让受害者最终放弃了指认凶手的机会。司法未必能根除问题，正义无法得到伸张，人最终在恶霸强权前无奈地低头。

《祸福一线间》写于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描写一个青年醉酒夜归，被两个警察追查身份证，结果与警察发生口角直至袭警，被警察追杀暴打，但他却因祸得福，因为他被殴打的经过被人拍摄报道，引起了民愤，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而且警方给予了他巨额赔偿。小说通过描写人物祸福之间的离奇转化，你死我活，祸福相生，反映出警民之间的紧张关系。偷渡客是具有香港特色的现象。写于一九九六年初的《阴雨绵绵的下午》，叙述警察发现了一个面貌姣好的少妇疑似偷渡客，因为她实在惹火，他于是有意尾随，借查身份证的理由入室，在纠缠中不经意的身体接触，警察失控，警察与偷渡客摇身一变成为男人和女人。警察安慰自己的理由是，反正香港多一个偷渡客也不会陆沉，就当我什么也没见到。作品叙述警察以权谋私，犯了渎职罪。类似从偷渡客身上揩油的故事，陶然还写过男租客对女房东偷渡客的威胁和骚扰。陶然从弱势群体的角度，反映出他们饱受欺压的低劣处境，反映出陶然同情弱小的菩萨心肠。

在现代职场的高压氛围中人的异化。如《一分钟》，叙述主任为了在下属面前赢回面子，努力拼搏了一年，要争取全勤记录，只差最后一天了，结果天不遂人愿，因为公交车拥挤延误，最后还是难逃迟到一分钟的宿命，功亏一篑。小说反映了被打卡机操纵的打工一族的痛苦生活，人被扭曲异化为机器。《人约黄昏后》，从题目看来，应该是浪漫的情爱故事，小说大部分篇幅也确实极力渲染浪漫氛围，叙述男士在二十多年未谋面的女友面前心猿意马，直到最后一刻，男人和读者才发觉，原来她推销药物，是个经纪。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风暴消息》描述职员看到强台风警报，以为终于盼到休假，然而老板苛刻，就连风暴也无情，下班时间来袭，到第二天早上竟然就消失无踪，休假梦破灭。《裁员名单》，老板授权下属拟定裁员计划，他呈上计划后，才知道老板原来意在借刀杀人，要下属裁掉自己的太太。港人生活在香港这一环境，生活节奏快速，念念在兹升职，提心吊胆被裁员开除，作低伏小，精神紧绷，处于高度警戒状态，陷于非人处境而无法摆脱。

年轻一代港民的风气。如对现代电影英雄的崇拜和仿效。《刀锋冷》写于一九九五年，叙述恋人在公园里讨论刚看完的电影，男方觉得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男主角将刀架在女友仇人脖子上时，刀锋寒冷；女方则感动于男主角为保护女友献身，并问男友如果自己有难是否能挺身而出，遮风挡雨。说话间，一个大汉将把刀架在了女友的脖子上，男友吓得瘫软，全然没有了勇气。七年后，陶然再次创作了类似题材的作品《机率：十分之一》，叙述一对恋人看完电影后坐地铁，男人在女友面前夸口，将像电影男主角一样用生命保护她，为这豪气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旁边有中年汉大骂老婆，他只看了一眼即招被骂，而还嘴又招打，他落荒而逃，滚出车门，结果女友那张俏脸依然紧绷，好像冰山从此不能劈开，而他，蓦地看到地上报纸港闻版有文，标题上赫然是”本港十分之一市民患上精神病”。后文比前文更加曲折有致，结尾一语双关，含蓄蕴藉。陶然还写过不少有特色的港仔和港妹，如《名花有主》中的女子，为了在情人节不丢面子，自己给自己送花。如《咬死的是灵魂》的袁承天自命不凡，因为蚊子都咬别人不咬他；去西贡海湾游泳，鲨鱼咬死泳客不咬他。因此，他看别人总觉得格格不入，几次换工作均与人合不来，女友阿美反复劝他，他都不知自己正常与否。然后，他突然看到报纸新闻说，鲨鱼咬死的，是他袁承天。

人际关系的凉薄。如《表错情》的漂亮女记者采访编辑，引得编辑洋洋得意，想入非非，之后，他才知道采访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老同学商界名流庄逊，更可气的是，稿件登出后，庄逊还否认有这样的旧交。如《义气》叙述《宇宙夜报》的新老编辑换班，写专栏的她不知该坚守义气与老编辑同进退，还是跟新编辑与时俱进，她最终只能周旋于双方之间，以“身不由己”为自己找理由，找台阶下。再如《缘分》，病榻上的中年男子征友，觅一阿珍，情投意合，但当阿珍得知婚姻无望时，甩袖而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实利为重，友可征，情有价，爱稀缺，这是金钱社会的文化产物。

陶然还反复书写港人的一夜暴富心理，笔下记录了不少推崇博彩、相术和神鬼的港人，凭冥冥中的直觉、吉利数字或听信相士之言去买彩、猜马或赌博，但总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发字成了零蛋，吉利数字密码一六八导致保险箱被盗，要还的高利贷一夜之间从港币变成美金。香港的人情世相、各阶层人物，都一齐投奔到陶然的笔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富于生活气息的香港口语，体现出浓郁的港味特色。如陶然的新作《叛》，写得感情饱满，语言用得绝妙，当代李逵形象如在目前：“别把俺惹急了，俺才不管你是甚么鸟人的宠儿，定叫她吃我一鸟斧，砍她个人仰马翻！想象阎婆惜倒卧在地血流成河的惨样，他便直叫痛快痛快，几乎就要大叫一声，打酒来，俺们喝个不醉无归！”“宋老板发脾气了，累得我们下不了班，唔该你醒少少当帮忙，即刻回来！即刻！而家！收到未”“你怎么搞的？过海送个文件，有几难？老细都炸晒型啦！还不快点报到！唔想捞啦？”“迎面又碰上阎婆惜，她喝道，兀那黑汉子，你就会倒米！公司要你有甚么鬼用？废柴！他气得两眼翻白，反了反了，连这小娘们也如斯无礼，俺今后哪有地方站？”李逵跑到了当代香港，被阎惜婆和宋江老板夫妇呵斥驱遣，心有不满，但手中没有板斧，于是用楼道的一桶电油，烧毁了整个十八层大厦。陶然的小说善于运用活灵活现的香港方言，如《借刀杀人计》的“原来你这个衰佬满肚密圈”、“教下细佬我都行吧？”；《朝朝暮暮地下情》的“你这么靓女，那些麻甩佬怎么会放过？”……此外不时出现英文词汇，如“check——check”、“sir”、“可能你是short  short地了”——意思是说人神经短路。这些鲜活的语言为陶然的微型小说增色生香。

陶然微型小说特产的港味其实也就是世界味，因为里头包裹的馅儿是人类根本的人性，渗透的是古今相通的人生感悟。

小里乾坤有佳技

微型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小，越小越强调速率刺激，越小越要求结构巧妙，正如欧·亨利所总结的，微型小说要“立意新奇、结构严密、结尾惊奇”【2】。陶然的微型小说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机智敏感地捕捉生活中的场景，小中见大，其佳技不一而足。

一是创造有包孕性的“时间零”。卡尔维诺在处境小说《时间零》中创造了这一术语。他以猎人与狮子的格斗情形加以描绘：狮子扑向猎人，猎人向狮子劲射一箭。这时会出现两种可能，狮子中箭而死，或猎人被咬死。但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狮子临空飞起的一刹那，箭在空中，是“时间零”，呈现一个绝对时间，仿佛电影的“定格”。时间零之前为时间负二、时间负一，之后为时间二、时间三【3】。大部分的作者都善于制造时间负N，然后才呈现时间零的处境。“时间零”理论与中国绘画理论的“箭在弦上”如出一辙。黄庭坚早说过，“画箭在弦上的刹那是深悟画格的高明者，还有如画旋转未定的骰子和俯盆狂喊的赌客”【4】。马格列特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凝固的时间》，以火车穿越壁橱的刹那定镜，也是一种时间零取意。西方理论家莱辛也认为，画家应当挑选全部“动作”里最耐寻味和想象的那“片刻”（Augenblick）,不要画故事“顶点”的情景，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时刻，因为顶点到了止境，想象被捆住了翅膀【5】。陶然的《认人：你肯定？》也选取了“时间零”叙述，即受害者指认罪犯真假的刹那思绪。叙述这个“富于包孕的片刻”时间零，不必叙述整个动作的头尾原委，而如莱伯尼兹所言：“现在怀着未来的胚胎，压着过去的负担”【6】。这篇小说包含了过去时刻——时间负二、时间负一，即他被凶手打断了腿，中间形成了时间零冲突焦点，是他相信警察对他的保护，还是相信凶手逃出法网对他进行更凶残的报复。更为巧妙的是，这篇写于二〇〇一年八月十九日的小说，将这艰难的选择过程与当时香港风行的《百万富翁》电视游戏的程式对照书写，这个游戏的惊险之处在于，参与者闯关至最后，只因一个选择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也可能一无所有。小说将受害者指认罪犯与现实生活的痛苦选择与竞智的电视游戏并置，虚实结合，对比鲜明。现实人生与游戏一样风险与机遇并存，游戏源于人生，还是人生源于游戏，让人真假莫辨。这包孕最丰富的片刻见首不见尾，紧临顶点，就收场落幕，让读者得之言外。他最终不敢指认凶手，探员最后扔下一句：下次再玩过啦！小说因此又成为开放式结局，他指认凶手怕被报复，而不指认则可能就此没事，但也可能会更加被恶霸欺负。小说以一点反映了香港社会生活的面，反映了普遍的社会问题——善与恶的力量对峙和较量。

二是善用发现和突转的手法。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论述古希腊悲剧产生惊心动魄刺激的过程，总结出“突变——发现——吃惊”模式。突变，是主人公命运从顺境到逆境或者从逆境到顺境的一百八十度大转折； 发现，是观众对一百八十度的突变从不了解到了解，因此产生了出乎意料的情绪震动——吃惊【7】。陶然的《连环劫》写于一九九四年七月一日，小说叙述从中间起笔，开篇是家婆突然离家回了乡下。媳妇惊惶，以为昨夜家公骚扰一事被家婆发觉，小说追叙完昨夜事件后，又转回当下，媳妇将此事告知了出差回来的丈夫，丈夫火冒三丈，打了老爸，两人大吵过后，老爸跳楼身亡。故事更离奇的是后面的突变。婆婆突然回来，惊闻其变，晕死，临终时说出真相，夜里非礼媳妇的是她，目的是为了探明家公与媳妇是否有暧昧关系。媳妇恍然大悟，大受刺激，撞墙死去，只剩下阿超呆若木鸡。

小说采用蝉联叙述结构，使得故事环环相扣，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架势，矛盾张力明显，最后才讲明真相，导致悲剧的总爆发。小说戏剧性强，布局谋篇与曹禺的《雷雨》的悲剧一样，都巧妙地运用了发现和突转的手法。《拼死吃河豚》讲述胖子慕名到饭店吃河豚，而瘦子愿以命作赌注再吃一次，于是，互不相识的胖子与瘦子合吃一条河豚，美味当前，大快朵颐。但瘦子突然倒下，口吐白沫，胖子连忙狂喝预备好的粪汁。妙的是后来的突变，瘦子醒来后，向厨师诉苦，他还是像上次一样为羊痫风折磨。胖子觉得大受愚弄，责骂店主知情不告，而店主反骂他不信他的手艺，又抵挡不了美味的诱惑，活该受这等惩罚。陶然将突转和发现的悲剧变成了喜剧，让人啼笑皆非。

三是善用情节对比结构，阴差阳错，逆于常规，出人意表。《有眼无珠》叙述新婚一年的夫妻，丈夫突然失明，妻子为他献出了一只眼睛，而复明的丈夫看到独眼的她，竟然逃出，从此在外面包二奶。小说题目巧妙，以“有眼无珠”串接了四组对比关系，既指丈夫突然失明，也指丈夫复明后昧了良心；还指妻子捐出眼睛，也指妻子识人不当，做了被蛇咬的农夫。《相马》讲述伯乐去市集相马，第一眼就看中了一匹表面无神采实际是千里马的良才，但他遵守与马贩子的承诺，不言。伯乐无意中停步歇息，阔客却会错意思，买了匹外表轩昂而实不中用的劣马，结果第二天马死。于是，伯乐有意给阔佬暗示第一眼看中的马，却被他大骂。两相比较之下，立显出伯乐与庸才、良驹与劣马的差距。《一块钱》以一块钱为道具，叙述丢失了钱包的他，差一块钱坐车回家，向警察求救，脑海里浮现的是对警察的不良印象。在他提出要求未果，绝望徘徊时，最终警察还是给了他钱，让他回家。故事前后情节对比，出现了递升反转。

《阴阳界》叙述阴阳界的人均因潮流兴拍马屁而深受其苦。《回头是岸》反用经典俗语，讲述彻悟不杀生的青年，在肉香前反悔。他无意中抓到海边的大鳖，要让鳖从热锅上走木棍，鳖终于爬到彼岸后，青年又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要鳖再爬回去。青年本来已经回头，但却用这佛祖的话来找到杀生的借口，反讽意味十足。《时差》写于二〇〇二年八月一日，采取虚实对比的魔幻手法，讲述中年男子上网，偶遇早年英文书院的同学美宝。她远在波士顿，但两人不断通信后，从文字上的越轨变成了心理上的陷落，她说要来香港，取消时差，拥有共同的时间，然而她此后毫无音讯；他也突然变成了菜鸟，想要copy却变成了delete。她人间蒸发了，他恍惚于这个美宝是否存在过。小说有后现代风味。

风格转变

陶然的微型小说有不少是故事新编，第一篇《美色》创作于一九八八年。他创作故事新编意在扩展创作题材，突破前期创作的路向，求新求变。从创作伊始，陶然的故事新编就受到了评论家们的关注，有不少评论出自名家手笔，佳作如王绯的《颠覆经典：陶然的“迷果”》以及《走火入魔：陶然的魔幻世界》、黎湘萍的《跨越时空的故事新编——论陶然的故事新编小说》、赵稀方的《陶然小说：穿行于抒情与魔幻的迷墙》、朱崇科的《现实主义的承继及限制——论陶然的故事新编小说》以及《陶然：断裂历史》。本文认为，陶然故事新编最大的变化体现在对自身创作风格的转变，反转人们对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偏见。陶然小说创作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一是京港对比、社会观念对峙反思期，二是情爱小说为主时期，三是故事新编历史小说为主时期，四是对人性和生命的深刻体悟期。陶然的故事新编呈现出与前期小说不一样的特质，早期常有评论者认为他写的是浪漫柔情小说，他创作故事新编，意在对随意贴来的阴柔抒情气质标签进行反叛。

陶然微型小说自选集中的“酒煮三”“遥想水浒”“古事新说”三辑都是故事新编。他改编的经典主要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等，人物主要有关公、刘备、赵子龙、吕布、貂蝉、李逵、武松、潘金莲等。陶然借助转世一说，思索如果古代的经典故事人物跌入了当代，他们的生存状况将如何；或者反转历史小说人物的形象再现，例如具有神人色彩的忠义关公，如果放在人性的框架中将会起怎样的变化。他迷醉于对古文化的想象中，更迷醉于对父系话语强势的反省，书写强权社会的弱肉强食的故事，再现男性世界的竞争厮杀，借古讽今；使用权力话语，让作者和读者感到有力而且残酷。其故事新编再现父权权力话语主要体现在几方面：风格刚健，书写权力斗争，慨叹英雄难过美人关。

风格刚健体现在人物语言方面，陶然醉心于运用这些现实生活不再使用的古词语，迷醉于用“洒家”“那厮”“杀将过去”这些词语，有力、爽快，酣畅淋漓。阳刚之气体现在人物行动方面，不再是英雄豪客建立霸业，而转化为保镖杀手屈居人下。如《只能做保镖》(一九九四年六月)的赵强，是刘老板手下的第一杀手，忠心耿耿，以致刘老板慨叹“你应该是我的家里人才是”。算命先生则说他前世是赵子龙，时至今日，依然是刘备的忠臣，只能做保镖。《天字号第一杀手》(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的吕布，悔恨“当年为奸人刘备所害，挑拨曹操杀我”，而没有将己之勇与曹操之谋联合，夺得天下。一千八百年后吕布翻生，虽然前生的见利忘义与如今商场的运转法则吻合，但缺乏谋略，古代的一介赳赳武夫，难以成为现代的商业大亨，只能成为黑社会的杀手，老板将金钱美女奉送，吕布只有更加为之卖命。

权力斗争无孔不入，渗透在人生的方方面面。陶然书写的这方面内容在故事新编中占最大比例。《落井下石》（一九九四年七月），何九叔仵作从《水浒传》里翻生，摇身为香港公司的会计，他自知为夹缝中的小人物，所以从不张扬。他前生当何九叔仵作埋死人时，留下了武大郎的骨头，作为西门庆的罪证。他如今当何神算会计，留下了公司的账目明细，在老板和官府之间玩跷跷板，到了最后关头，倒向必胜的一方。作者依然将这落井下石计归于他妻子的背后谋划，没有翻转《水浒传》仇视女性的思维路数。《差拨成了工头》（一九九四年七月）的李超群前生在沧州当差拨，压榨为难豹子头林冲，如今做了地盘工头，在非法劳工面前作威作福。《黑旋风卷上太平山》（一九九四年六月）的李逵睡了千年，转世到香港当代，被摩登捕快追杀，逃跑，听到两个大汉说“去打劫孤寒地产大王，众人买不起屋，他们却把地产炒得那么高那么黑心”，他于是冲上与他们同去劫富济贫。《射虎》的薛丁山射白虎，谁知射死了老爹，豪门之子谢庆祥总感觉到自己就是薛丁山，薛丁山被老爹薛仁贵和媳妇樊梨花盖住了锋芒，谢庆祥夜里也梦见自己射死了白虎，似乎潜意识里有杀父的倾向。《赔》（一九九四年七月）是现代版的赔了夫人又损兵的故事，哥哥怂恿妹妹用美人计拉拢彼得刘，结果弄假成真，妹妹投奔了商业敌手的阵营。这与经典正相对比，孙权听从周瑜的计谋，假招刘备为妹夫，弄假成真。《轮回岁月》（一九九四年六月），汉献帝被曹操叫去打猎，曹操有意抢占了皇帝的风光。汉献帝恍惚想到，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是我的前生，曹操正是韩信在四百年后投的胎，前来复仇的。从汉兴到汉亡，转瞬之间上演了长达四百多年的复仇故事。陶然运用了天马行空的串接想象，用因果报应解释历史朝代的更替。

《摩登关二爷》（一九九四年六月），香港现代警察要立刻去围捕持枪悍匪，同袍们都拜关圣帝，惟有关忠信胡思乱想回想前尘往事。神探关忠信为关羽投胎，他记着前世的教训：“小恩小惠，常常到某个时刻便成了致命的把柄，可以叫每一个人永世不得翻身。”“可见人情太累人，有了纠缠不清的人情，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来个大清算。”但关忠信弄不清楚迷信好不好，正如他弄不清劫匪为钱亡命，警察是为钱还是为除暴安良。《无头客追杀蒙面汉》（一九九四年五月），关云长游荡了一千七百多年，这个无头关公要找吕蒙复仇，“还我头来！”这个想象颇像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骑士没有肉身，只有盔甲，凭意志而生存。《封不成五虎将》（一九九四年八月），赵子龙郁郁不得志，似乎梦里听刘禅说，“你总以为你两次救过我的性命，功劳盖天，其实呢，嘿嘿，当初你没救我老母糜夫人，我老父都不知有多生气”。赵子龙才恍然大悟人事背后难以言明的阴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陶然微型小说反复书写过这类故事，将神人还原为普通的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在他笔下，没有神，只有人，合乎人性的人，这也是他对传统父权传奇神武英雄神话的一种反叛。《美人关》的关羽不能忘怀杜氏，不能忘怀曹操夺杜氏之仇，不可能为他效劳，后人附会，将我变成了忠义之神，真是天大的误会和笑话。如今转世，也只为了寻找杜氏，可惜杜氏已经化身为女警长，一千七百年的相思债如何落幕，还不得而知。《醉》的武松沦落为富商的保镖武二，他在醉酒间，回想前尘往事，大概是因为没有办法得到潘金莲，而干脆将她毁了，如今为还债，做鬼也是合理的报应。在此看似合理的理由下，他投入了温柔乡，做起了男人的春秋大梦，再不是那个刚毅武松。《今朝又复当年勇》（一九九四年八月）的林冲当年因老婆太漂亮而惹祸，体会出深刻的人生教训：“看来做人不但不要太漂亮的太太，还不要太露锋芒，也不要太信任什么生死之交。有时所谓生死之交最危险，因为相知最深，好好坏怀，所有的弱点，都掌握在对方手中，一旦翻脸，立刻点中死穴，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哪能不防，就像那个陆谦。”然而林冲转世后，因老婆相貌平平又忿忿不平。看来林冲对人生教训体会得还是不深刻，或者就是男人的本性难违。

陶然的微型小说越品越有味，书写香港现实小中见大，重述经典天马行空，调动了读者的阅读积极性，诱导读者也参与创作；题材广阔，风格日渐多样，运用了语言倒反、戏剧倒反、情节倒反、风格倒反等多种类型的技法，实现了对自身创作的突破。

注释：

【1】白小易：《温情脉脉 · 序言》，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 ,1991

【2】《一分钟小说选》，第 293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3

【3】西西：《我这样一个读者》，第 213页，台北，洪范书店， 1986

【4】 伍蠡甫：《画中诗与艺术想象》，第 38 -39页，选自《伍蠡甫艺术美学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

【5】〔德 〕莱辛（Lessing,G.E. ）：《拉奥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6】钱锺书：《七缀集》（修订本），第 47 -5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 刘海涛：《规律与技法：转型期的微型小说研究》，第 89 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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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谢慧清、夏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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