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太极学术 | 凌逾：港跃岛洋、古今的镜头感——从最新小说自选集综览陶然四十年创作

港跃岛洋、古今的镜头感

——从最新小说自选集综览陶然四十年创作

凌逾：《港跃岛洋、古今的镜头感——从最新小说自选集综览陶然四十年创作》，《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6年第一期

内容提要：陶然四十年创作荟萃于新近出版的小说自选集《没有帆的船》，呈现出独特的个性特质:岛洋流转，见出香港性的前后变易，将香港、内地与印尼经验熔铸一炉，题材日益广阔深邃;轮回流转，再现传统文化，古人心与今人心大战，心理透析愈加穿心见性;世界流转，合时合境，多元化合，在香港性与传统性基础上融入世界性视野。这些小说精品深具镜头感，适合拍成直击港情、穿越古今、独具港腔的佳片。

关键词：陶然  港岛造影  古今穿越  世界流转

2015年6月，陶然最新出版小说自选集《没有帆的船》，这比年初出版的散文集《风中下午茶》【1】略晚半年，9月又出版《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2】，为《香港文学》卷首漫笔。一年出版三本大著，实在是丰产之年。《没有帆的船》选入54篇小说，编排多以时为序，从1974年5月首篇发表的小说《冬夜》起，一直到2014年6月表的《求偶》，跨度涵盖40年的创作历程。其中20世纪70年代作品2篇，80年代8篇，90年代22篇，21世纪以后22篇。虽然作者在扉页赠言写道:“所谓自选集，也都是匆促自选，并无精心选过”。但是，前20年入选10篇，后20年入选44篇，这无意中表明，作家更看重后期作品。从1979年至2015年，陶然共出版了38本著作，其中，1979 -1989年11本，1990 - 2000年11本，21世纪以后16本，平均一年一本，成果丰硕。《没有帆的船》框架体例分短篇、微型、闪小说、中篇四种，可惜，长篇《追寻》（1979）,《与你同行》（1994），《一样的天空》(1996)限于篇幅无法选入，也是憾事。但无论如何，以管窥豹，读者可以此纵览陶然的40年创作脉络。

01

岛洋流转:香港性的前后变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认清香港，需要站在更高处省思，需要多维视角。一辈子身处香港，当然有利于从内在视角来理解香港。但外在的视角也很必要，如外来的久居者旁观以照，如土生土长者出洋后反省。陶然孜孜以求于再现港岛的全景影像。“没有帆的船”，书名符码极具画面感。“帆与船”，香港这岛屿之城的图腾，也是陶然的生命图腾。陶然生平经历丰富，这是一笔难得的人生财富。1943年生于印尼，17岁回国，居京十余载，30岁赴港，至2015年，居港42载。陶然本为客家人，精神血脉早就烙下了遍游天下的印记。香港是岛屿，印尼更是千岛之国，围绕太平洋沿岸，陶然从岛屿到大陆又再到岛屿，来回穿梭切换，望土望洋。他既有海洋岛民心态，也有大陆内地视野;而且还北望南望，东望西望，打通东西南北，才诞生出独特的岛屿写作:前20年，大陆与港岛互衬;后20年，岛屿化、本土化、全球化，但最终指归都在香港，尽显萦绕于怀的港岛情缘。

力求活画出香港的社会百态、现实世相，如何受政治经济政策变化的时代影响，如何与时俱进，从而把握香港性的历史流变。“没有帆的船”，书名所指，不再是源于远古欧洲的风力帆船，而是现代的机动木船、电力游轮等，隐喻香港的现代化、国际化历程。没有帆的船，若为独木舟、赛艇、快艇，适用于岛的生态;若为巨轮、战舰，适用于洋的生态;帆、船，比之于岛，更乏安全感，更具漂离感，隐喻香港特性。若谐音“没有翻的船”，隐喻岛地困境在于看不清前路，隐喻对城与人的前途命运未卜的思索。题名有多重的能指和所指，富有想象力、象征性。《没有帆的船》列入《香港文学小说丛书》，该丛书八本，分别由潘国灵、王良和、陈宝珍、蔡益怀、罗贵祥、周蜜蜜、昆南、陶然写就，都极具香港性，封面设计简洁大方，每本都有条斜切的对角线，指向漂泊流转的“帆”符码，很有意象感。

全书题材变化显而易见。前期重点再现社会惨剧，重在表现光怪陆离的世相。多写从京赴港的移民，从政治中心城市，一下切换到商业中心城市，恰似玩蹦极，如坐过山车，让人晕眩，挑战人的心脏和神经。对陌生的价值文化观格格不入，对社会种种怪现象看不惯，入之笔端，活灵活现。

开辟海难文学题材，叙事力透纸背《海的子民》运用偷渡男视角，展现越南难民蜂拥至港的惨案:窥视五百条“沙丁鱼”挤于一舱，感受通风器失灵的痛苦，遭遇海盗劫财劫色;蛇头草菅人命，自己的新娘不从侮辱被杀后，如何万念俱灰，悲从中来:“黑暗中，他不知道这以生命做赌注的航行，有没有一块陆地可以做终点”【3】《强者的力量》运用蛋家佬视角，细写中秋后独自去听戏，返回时遭遇狂风巨浪，渔船倾覆，悔恨没保护好妻女，导致惨死，后来无意中发现两子幸存于船舱内。全文先抑后扬，写出了《老人与海》般的力度:与风浪搏斗，勇者胜。让人生畏的海难写得刻骨，因为陶然亲身体验过，1960年因印尼排华而回国，在太平洋颠簸11个日夜，遭遇四月的黑色滔天巨浪，深悟人和远洋巨轮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无力。20年后，《出头》运用全知视角再写海难，一对夫妻遭遇2004年印度洋海啸，怒海求生七小时，劫后余生，拥吻出镜，爆得大名。后来，勇追歹徒，获颁好市民奖，再次出头。然而却惹来麻烦，电视台记者频频追问，挖出假离婚、骗援综的丑事。陶然从早期直击灾难的刻写，转为灾难后遗症的刻划，展现更险恶复杂的世相，不再隔层纱，切准时弊，直剖香港肌理。

感悟移民时艰《身份确认》和《窥》进入女偷渡客视角，感受因偷渡身份被揭穿的惨痛:被巡逻阿sir劫色，被老年租客揩油，任人宰割，敢怒不敢言。陶然不喜被人视为南来作家，也反复写过大陆赴港的移民最憎被误为偷渡客，即“阿灿”(出自1979年电视剧《网中人》，廖伟雄饰演大陆赴港的新移民程灿，性格愚昧、土里土气、急于求成，一口气能吃下30个汉堡包。后衍生出“大陆仔、灿哥、灿妹”等叫法);而从内地出差到香港的干部，被戏称为“表叔、表婶”(源自《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但后来，香港人惊叹大陆发展迅速，变化快且大，发现今时不同往日，只好以“港灿”自谑。“蝗虫”则是新近对大陆人的贬称。这些词应弃之如履，但也反映出社会面才民《射击》写警察抓卖鱼丸的小贩，为在情人前逞威风，而射杀了打抱不平的年轻食客，徒留下哭泣的太太“诉说无尽的担忧和委屈，把他命运未卜的烦躁煽到最高峰”【4】，全文以一句点睛之笔戛然作结。陶然小说结尾情节总未见了断，无结局，或开放式结局，让人沉思。

细描金钱罪恶与人情寡淡《冬夜》写侍应生新手与明星同学在绿岛餐厅偶遇，但两人隔着天堑鸿沟:“原以为千变万化，是人总还有一点人情”;“人情?人情值多少钱一斤，现在他是大明星，拍一部片拿十几万;而你是侍者，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大家身分相差得太远了，怎么可能谈到一起呢?”【5】寥寥几句对白，如在目前，像话剧，像电影。点透血淋淋的现实，悲相逢，冷上心，叙事功力何等了,《蜜月》的新婚夫妇在澳门欠下巨额高利贷，为偿还赌债，被迫演绎真人版春宫表演，蜜月变成恶日。《一万元》的未婚妻作为银行职员，为帮未婚夫筹集礼金，一闪念间吞了笔账，不幸入狱，再现当时风行的万元户、万元情结。

后期，陶然重点再现商海争斗、个人惨剧，展现香港人为生存打拼的艰辛、无奈，在夹缝中寻找定位。整个创作脉络从传奇到凡间，从报纸奇闻到身边人、周边事，更接地气，贴近香港市井街巷的真实生活气息，发出本土个人的心声呼喊。

开拓女上司与男下属的办公室恋情题材。中篇《走出迷墙》(1996)讲男女职员相恋，办公室、地下室爱情。但女人成为上司，为树立权威，渐渐就翻脸不认人。痴情的人，只能节节溃退。男女同处写字楼，集体办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纯情感情被窒息。不管男女，一旦有权，都会被腐蚀掉。小说极写男子对时移世易的愤慈、对世态炎凉的敏感，细腻真驭《主权转移》、《空降》也写男下属情人与女上司渐行渐远的悲剧。新时代的港女因能干独立而单身，但却被标签为大龄剩女。《见报》写知名电台大咖与前男友斗法，争上报纸头条，结果不敌其大婚新闻，败得直戳心窝。不同于男上司与女小秘的套路故事，陶然小说再现女强男弱、愁肠百结的情爱错位，这些极具时代性的新话题，很适合拍成新电影。

再现豪门恩怨情仇。中篇《没有帆的船》(1998)写汤炳麟虽是太子爷，但因继母蛊惑，18岁就早早自谋生路。父亲失踪七年杳无音讯后，后母请律师，大动干戈吞并遗产。身陷这拉锯战，他日益信奉事业第一，对女友美琪感情变淡，不愿陪其去大屿山见顾客、拉保单，间接导致美琪被奸杀。很快，美丽记者芝莉天衣无缝地出现，填补了其女友虚位。其白手起家，变身为地产金牌经纪，越像成功人士，越无情无义《平安夜》讲女子平安夜开豪车回家，被抢劫，途中与劫匪斗智斗勇，终得逃脱，却惹来富豪老公的猜疑，再现豪门寒凉。

香港社会竞争激烈，生活节奏快，公司时时要搞搞新意思，随时要有新点子，职员随时跳闸，炒人鱿鱼，被烧鱿鱼，成为常态《裁员名单》讲老板请下属出策，渡过难关，让其掌清除淤血大权，裁去自己太太，借刀杀儿。《签》讲何伯够钟退体，签字大权在握的风光不再，很不习惯，于是将老婆买菜记账的审批权抢过来，继续过把瘾。《元老》、《走出迷墙》均写颁发“本公司长期服务纪念奖”，即老人奖:“莫说人心变幻，连香港也是沧海桑田”，【6】，写出了刺心的痛感。在香港，长期坚守、从一而终，成为被嘲笑的信念。

身处岛屿，在这总被人当做蹭鞋毯的方寸之地，随时应对风吹草动，随时有风险、要逃难，风波不断。百多年来积存下来的种种不安定基因，让人神经紧绷。因此风水学、堪舆学兴盛，成为香港特色。有经济基础的人，爱看风水。而善看风水的人，赚钱盆满钵满。老年人喜欢看命相，年轻人喜欢看星座。有些名作家也给人看星座，开星座专栏。陶然多次提及相士，预言算命如何影响人生走向，如《相命油灯下》(1994) ,《倒错》(1999)，因对前途感到茫然，求助算命师，而相士总是玄乎其玄，用“天机不可泄露”含糊其辞。《赤裸接触》(1994)，老妈施法，给儿子敬敏“问米”。老母问罪于其老父，当年被狐狸精拐走，抛弃妻与子，死后又为何还纠缠于儿子，让儿子失业、失恋、生病、欠债，三十岁一事无成，何时才能转运。敬敏总是觉得异于常人，因有一苍老男音不断告诉他:“你必须吸收日月星辰的精华，只有赤裸地接触，才能使你具有超自然的力量”【7】。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被监控在公共场所行为不检点。结果，失去一切。母亲给他护身符。后来他看完电影《异形》，发现忘带护身符，手忙脚乱中，又再次脱衣，结果被当成“黐线佬”，准备送到青山(即香港某精神病院)。到底真有外在的鬼魂神灵掌控人，还是人被内在的心魔掌控，因果似乎变得错乱。问米，没有带来转运，却更带来厄运。

电影《异形》

陶然小说前后期题材变化，就像从岛屿流向大洋，转向更广阔的世界:前期多再现打工梦，渔船海难，偷渡客受难，赌博偷盗抢劫，警匪斗法等，揭露社会世相;后期多反映公司的惨烈竞争、裁员风波、弱肉强食，英雄难过美人关、剩女悲哀等，细剖人性本质。对香港的情感态度方面，前期多否定、质疑;而后期融入之后，感悟到社会之难、个体之难，有更深理解，更宽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继承新变中，叙事手法更为纯熟，笔力更为老辣，把握到香港的岛屿城市特质:急急求财，无力求情，变革求速，飘摇不定，求之于运。

02

文化穿越:传统的古今大战

在香港影视中，有名的片种多为武侠片、警匪片、言情片。穿越片则渐渐兴起，但多讲今人穿越到古代，古天乐主演的电视剧《寻秦记》穿越回战国，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500年来回穿越。但是，古人直接穿越到今日香港的影视剧，则较为少见。而陶然故事新编是此类剧本典范。在其笔下，古人多是悠悠一觉醒来，到了当代;多是借古典的一点因由，加以生发，改写再编，嫁接到当今香港社会中，想象古人今事，今人古事，转世轮回，因果报应。陶然多写古人转世到今世，很少写今人穿越到古代，因其更关注香港当下，讲古是为了讲今:以前在战场上争抢厮杀、出生入死，如今在商场上善恶争战、你死我活;权力斗争与商业战争一脉相通，慨叹政治斗争，人际斗争，人心较量。陶然善写古人心与今人心的大对撞，几千年不变的老黄历化为新传统，传统性与香港性、古与今水乳交融。

电影《大话西游》

中国传统典籍多洞察权力争战。陶然少年时代就爱听大哥讲《三国演义》，然后有兴趣追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薛刚反唐》、《隋唐演义》、《罗通扫北》等小说【8】，大学时代又读大量外国名著。不同朝代、不同国度的共性个性故事，激发其灵感。1980年代中期起，他敏锐地从传统中取得源头活水，写故事新编《没有帆的船》收录14篇。经典人物改写得最多的是关羽，足有五篇。《砍》写关羽义薄云天，忠心可鉴，一千七百年后，还阳到香港，苦心寻主，结果却被老板刘备裁员“败走麦城”变成了败走香港。《无头客追杀蒙面汉》写无头的关羽找吕蒙复仇。香港的CID出动歼匪前都要拜关公，而汉寿亭侯关羽却自惭当年就是太勇，以至身首异处至今。在一片枪战声中，关羽发现为首的蒙面汉正是吕蒙，但骑着赤兔马、手提青龙堰月刀的他，能斗得过汽车、手枪吗?《香火》写庙祝敬奉忠义之神关帝金身，也难保香火钱，而劫犯竟是虔诚信众。《战神退位》写尽关羽当年英雄事迹，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五虎上将之首、刮骨疗伤，但到香港，为了甄氏，宁愿放弃晋升的机会，从差馆离职，不再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逃离危险，从战神变成爱神。在香港，关羽无力，忠义无用。那什么有用？《越位》写鲁达与武松不服关胜做了总经理，就因其是关二爷后代。其实，关胜不仅巴结大权独揽的宋江，还将李师师献上，投其所好。关胜自诩为懂得现代社会谋生存的第一义，识时务为俊杰。鲁达武松空有一身武艺，可恨不在水泊梁山。21世纪香港要讲法制，讲情商。新贵上位，旧人只有让路。

到了当今社会，传统文化的忠义、智谋、刚正、武艺功夫，毫无用武之地。古代智者贤者到当代香港，也应付不了错综复杂的种种乱象，处处碰壁。《迷魂阵》写诸葛亮转世到港，空有横溢才华，却整天苦瓜干面孔，总是行差踏错，被老板铲;嫌妻丑，老丈人暗算，放生陆逊，给蜀国留下大患;会情人，小舅子要挟，还反转成上司，作威作福。《门神》李世民的金融王国遭遇金融风暴、经济泡沫，崩塌后只能裁员，老臣遣退。程咬金悲愤交加自杀，阴魂不散。李世民为防身，让秦琼和尉迟恭做门神，前者不堪小儿戏弄貌丑而喷血，遭后者谴责。《黑旋风卷上太平山》，李选劫富济贫，要抢孤寒地产大王《反》，韩信终于在乐坛冒出，师父刘邦拿出合约来追数:“以后走红，同意终身给师父抽佣20%”可是十多年来全靠自己左冲右突，才有今天有成就。师父没有扶过一把，就来摘桃分果实。韩信要翻盘，对刘邦说，法庭见，让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恩怨情仇，来个了结。《无力断案》，讲包拯跌落香港，身边只有展昭，为其解释各种新鲜事情:夜生活，电视机……正闹《包青天》剧集双胞案，同样时段，播放同样节目，以争夺观众。包大人自愧无法铁面无私“庞太师其罪当诛，当太后一声免死，又有什么能力抗旨?”“可惜老夫失去尚方宝剑，如今果真去断案，怕也无人执行。”展昭也苦笑:“属下身手再好，也终究抵挡不住现代人射过来的一枪!”【9】古代人遇到了当代人的新麻烦，连铁面的包公都兴无力之叹。

陶然小说继承传统典籍人物，但不继承传统章回与说书小说的重情节，有意宕开一笔，转为关注心理描写。在叙述时间方面，浓墨重彩地描画心灵交战的瞬间，故事情节借用前思后想来呈现，如《认人，你肯定》。在叙事手法上，早期曾在写实小说中，用括号和另种字体标注心理独白，但很快就转为不露痕迹的闪回叙事法，现实当下与回忆意绪自如穿插。在心理开掘方面，深入挖掘人物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交战心理。《射虎》写武二代薛丁山，在父亲薛仁贵和老婆樊梨花的虎威下，没有抬头之日，遂生射虎之潜意识。《醉》写富商保镖武二躺在尖东酒店，喝过兰桂坊的威士忌，已经不明白700多年前在喝了透瓶香之后，为何下得了摧花辣手，手刃金莲?今人竟然认为冷血硬汉不近女色，不是同性恋便是性无能，而谁能知道武松内心的悔意。小说精彩之处在于细描武松杀人前后的细腻的种种心理挣扎。

交错展现多个人物的心理侧面，陶然运用此叙事法较早，有开拓之瑰《天平》(1984)采取男女主人公的叙事交错法，讲述两人的感情天平如何变易转折的细微过程:黄裕思对杨竹英如何从无心到有意，感情一丝一丝地漫涌;杨竹英看黄裕思，起初觉得傲气，后来不再觉得古板，最后觉得他外冷内热，像大哥哥，人不错。在三个男人的取舍中，杨竹英最终选择跟连福全赴美结婚，放弃了亲上加亲的表哥，而痴情的黄裕思也只能失意走天涯，因杨竹英不想再像当年爱上有妇之夫郭伟杰一般，为情灼伤。全文讲述无缘之爱的流逝，丝丝入扣《视角》(1983)以三人视角同时呈现法，讲述杀人案。老公钟必盛对律师自白，忏悔不该去赌博，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捅死好友林璋志。老婆冯玉珍对记者答话，后悔不该为帮老公赚钱向林璋志借钱，而害了两条人命。林璋志在案发现场对探员口供，年纪轻轻25岁被杀，本是借钱给人做好事，却被借者所杀，死不瞑目。罪者都愿意自担罪责，人性向善。

陶然是写男性心理的圣手。一方面，笔下男性明显有铁马冰河的英雄情结，豪气万丈的男子汉情结，如前所述，化入古人心中写足好汉，写尽男性政治权力争战，狼奔豕突。另一方面，笔下男性多为情所困，钻入今人心中写痴情，写满小人物的情爱缠绵、忧郁伤感，性别权力之争，比《红楼梦》的贾宝玉更大胆地吐露心声。陶然自称不喜看《红楼梦》，初中时看过，后来也一直没有通读完毕。在与曹惠民访谈中指出，前期有意回避写爱情，因不知如何处理。后期发现，爱情和性能再现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10】，不经意间就跟《红楼梦》神髓相近，善写细腻情感。如中篇《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1995)就像电影，叙述镜头不断闪回，先讲萧宏盛匆匆跑到A城，元旦前苦候红颜知己三天，无功而返。再追忆盛年单身时与画家如媚的一段深情。继而穿插18岁天青色的心，青葱岁月的初恋。一冷一热，对比叙述。冷静地剖析当代男性情爱敏感变化的蛛丝马迹，这点最为难写，最见功力。揭开现世男性的婚内婚外心理真面，给读者提供观察男性心理的观照点，不加道德判断，而由读者自己省思伦理。哀叹人力不能扭转的错缘，难以追回的情意岁月。感悟人在时运前的无能为力，极具普遍性、典型性，皆能戳中男女的心扉。

陶然也善写女性意绪。各类女性粉墨登场:女主管，女汉子，偷渡女，剩女……说尽不堪，当代男人不好过，女人也好过不到哪儿去。陶然写当代女性，多用今人口吻，因自古以来，女性书写并没有多少范本可循。《游走》写貂蝉心属吕布，却被总裁董卓霸占。曹操联合吕布，吞并了董卓的“天下”集团。貂蝉升任曹操私人助理兼秘书，吕布外放台湾分公司做阿头。吕布忙来忙去，总近不了边。《周旋》写甄洛心属曹植，却嫁给曹不，做了嫂嫂。身边还有急色色的家公曹操。老公叫她小心曹操，又要奉迎曹操，走好钢丝。三个男人表面上为她明争暗斗，实际上女人周旋于三个男人之间，任何一个都不能得罪，实在磨心。《忍》写林冲转世后，受老板娘白艳红和陆谦的挤兑，处处不如意，回望前史，不知何故。最后白艳红愤愤相告:那汉子惩地自私，把我体了，叫我如何见人，而高家又逼婚，唯有自绩一死了之。原来娘子心中堆了一口冤气，转世复仇。其实，林冲因发配充军，不想耽误妻子一生，体妻，意在放其一条生路。看来，男女之间误会大了去，千百年都解不开心结。

通过人心一路，陶然找到了打通古今的通道。钻入古人心，写出今人意。古代人物被流放到香港岛屿，或灰头土脸，或逆向反转，或灵活变身，或入无形。叙述同一人物的古今迥异遭遇，突出古人在现代香港的冲突、受难，种种反差更能揭示香港现状，折射“人与岛、岛与陆”关系，凸显香港的离岛特性，反映出港岛与大陆的文化异同。陶然有古文人的气质，也有现代人的直白，在传统文化和现代心理之间，着意进行古今交错、男女交错的叙事实验，男女对万物的认识基点多有不同，造成两性的本性差异。在协调处理男女的矛盾冲突时，需要依靠人性的自牧与他牧，长路漫漫。

03

世界流转:多元化合高手

香港是具有世界主义气质的国际化大都市。陶然自身也具有国际视野。前三十年从印到京再到港的人生历程，已经不同一般。而后几十年，游历足迹更是遍及世界各地，如法国、英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德国、比利时、日本、东欧各国、狮城、曼谷、上海、江南、台北等，不愧为东南西北人。他总是用心地随时写下各地行走的记录，既有香港时间感悟如《香港节拍》，也有京城春夏秋冬体悟，还有国外游记散文，记录见于《街角咖啡馆》等;游历东南亚和全国各地的文字，见于《风中下午茶》【11】、散文诗《生命流程》等作品集。小说则常写双城的倒影对照，爱情与世情的缠绕叠生，地理空间与心理时间的交织互渗【12】。自2000年主编《香港文学》杂志起，着力使之转型为世界华文文学杂志，撰稿者遍及全球华人。文学跨域，艺术跨界，纵览全局，该刊从香港走向世界【13】，日益具有世界性的眼界。陶然说，不是我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历史，而是历史选择了我。确实，被历史裹挟，他走上了不一般的人生道路;但同时，他也主动选择，明智取舍，走上独一无二的创作道路。每次重读其作品，都让人有新的感悟。

把握微细时代的共同性，发现全球同此凉热的同质元素，挖掘深层人性，才能触动地球人的心扉。陶然善写微观权力在香港的无形渗透下小人物无处不在的生存压力。陶然创作初期从短篇起笔，中期创作以中长篇为主，近期则以微型小说和闪小说为主，可谓越写越微，越写越闪。浓缩是精华，小里出乾坤【14】，这恰恰应和了当今微文化盛行的微时代特点。福柯认为，当代的权力是一种关系，很难区分出权力的主体和客体，权力成为无所不在的网，像毛细血管一般，渗透于各个角落，潜移默化地承受着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复杂因素的运作和互动影响。知识就是权力。权力具有生产性、创造性。当代的微观权力控制更为隐蔽，也更易成功。于是，权力关系成为人的本质关系，使人明白其定位。早前在香港发生的各种怪现象，如今内地步其后尘，逐一上演。陶然书写的岛屿故事，不知不觉间，渐渐演绎为现实版的大陆故事。香港人变得先知先觉，大陆人仿佛后知后觉。而先知与后觉，不断变易，这才会让人更加感慨唏嘘。

感受当下性，把握全球时代脉搏。过去多海难，如今多空难，人一失联，就想到空难，如《时差》。地面交通从马车发展到大巴，又进化到地铁，如《最后一班地铁》。青楼从一楼一凤发展为芬兰浴，如《芬兰浴》。网络新时代的新人新事，也频频亮相于陶然笔下，凸显捕捉时代的敏感力。手机网络，日益普遍。香港人手机通讯多用Whatsapps，而大陆人多用微信，Wechat《求偶》写当代人求偶方式的变化:1998年从日本引进香港的“求偶机”，已经过时;今人用手机微信“摇一摇”，就可发现，附近有谁愿意交朋友【15】。然而，求偶工具与时俱进，剩女求偶的焦虑却挥之不去。《时差》讲述所谓深情的跨国网恋，身处孤独中年哀乐中年的男子，被太平洋彼岸的美宝称为洋葱头，邮件来去，寂寞男女感情日炽。然而，就要消泯时差、通达高潮的时刻，却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联系断线:‘美宝好像从此便在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木有片言只语。迷迷糊糊睡去，在电脑前，他变成了菜鸟，原本想要copy，结果却是de-lete。乍醒朦胧照镜，他看到的是一张沧桑中年的脸。怔忡良久，他忽然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美宝的人存在过?”【16】《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写来就像因飞机延误六小时，而从脑中诞下大作，处处见出电脑时代的印痕:如“紫霞一去不回头……那修长的身子那么一晃，灯影下好像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但立刻便想在电脑屏幕上那样消逝了，即使他想追上去，也追不回那目标了”。【17】

陶然小说又可以作为剧本范例。他总能迅速捕捉到别有意味的新词汇，如“青春无敌叉烧包”，“英雄被困臂箕湾，不知何日上中环”【18】，香港味十足。陶然笔下频频出现的词汇如:“撑抬脚”，由此写因饮食而生的故事。常见语还有:“妈的，不要给我发达”，这是典型的当红网络话语翻版: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咸鱼翻生，一夜暴富，典型的时代话语。当年好“巴闭”(自负)，今日乌戚戚。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词汇是社会的镜子，极能反映社会风貌。某些关键的热点词汇，如九七，一国两制，沙士，占中，了解其来龙去脉，让人能迅速感知民众集体心态、社会话题思潮的变化。

文学总是难以两全。武侠小说有惊心动魄的人物，有气吞山河的历史，但较少省思香港性、在地性;侠客精神在当代香港也很难侠得起来。无往不思香港的小说家，能渗入香港的肌理和骨髓，但并不着意刻写载于史册的文学人物、离奇曲折的情节。人物、情节、环境素来被称为小说的三要素，但仅以此为评价标准，很多现代和后现代小说都会被打入另册，向内转的心理小说、向外转的跨媒介作品简直无法评价。面对两难境地，三要素说早已不再是评价当代小说的有且仅有的标准。方忠《香港文学视野中的陶然》【19】指出，陶然不仅是杰出的小说家，同时又是卓有成就的散文家，还是出色的文学组织者和领导者，主编《香港文学》，长期担任香港作家联会执行会长，积极组织两岸四地文学交流活动，成为香港文学的一面旗帜。

陶然，散文热，小说冷。温暖和煦渗透在散文，写景抒情;刀光剑影隐藏在小说，刻人尽相。散文日见太极风，道家仙气。小说日见笔穿心，儒家风气。两副笔墨，自由穿梭，从容有度。一样的笔头，不一样的笔墨。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人生。陶然散文的情感密码是暗码;小说的则是明码，越长则越深情悲情，满腔情爱密码编织其中，越短则越冷，一生郁结挥洒其中，常见岁月感慨，多透心凉:‘他那挤出来的笑容便立刻消失，并且封冻在历史的冰河里。”【20】散文，多用边角时间写就。小说，多写于八小时之外。陶然回忆说:当年写长篇小说，往往是吃早餐前写一段，下班后、晚上又接着写，因报纸连载要赶稿，就被逼出来了。写长篇，非得要挤出时间来，要有精力投入，为构想和语句打磨，日思夜想，难以成眠，非年轻而不为。香港稿费少，作家要靠其他职业才能养活，没有专业作家。香港工作节奏极快，能坚持创作，确实殊为不易。

香港不是文化沙漠，而有大量文学佳作，需要大力推向大陆，推向世界。陶然作品被翻译为英文、韩文、法文。陶然在访谈中多次提到，少年在京、青年在港时期都喜看电影，其自身创作也极具电影感、地域性，非常适合改编为电影电视剧。《一万元》曾被新加坡电台改编为广播剧，在东南亚流传。其最适合改编影视的是两部长篇:《与你同行》(1994)，写内地文革情缘，历尽血与火的洗礼，而没有庆气;《一样的天空》(1996)交织写香港的富人发迹史与小民辛酸史，经历欲与海的考验，而没有铜臭。若将来如其愿再写万隆、北京、香港“三城记”的自传长篇，三大作正好可组合为“人生三部曲”。

香港既受欧洲文化的影响，但也不脱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陶然创作最大的特征是交融性、流转性:个人游学、工作、生活不断经历迁移流转;笔下人物从古代穿越到当代香港土壤中扎根发芽，穿越古今，跨越陆岛，播种中国传统;在创作中灌注西方现代心理刻写的叙事法，融入当下香港的氛围气象、心理语境、社会话语，抓取互联网转型时代的都市生活脉搏，把握香港独一无二的城市复杂性;各层面多相嫁接，打通南北，吸取东西文化精髓，开出异样的花朵。在香港性与传统性基础上融入世界视野，改写传统文学意念，重造传统文化血脉，走向大众，通向世界。

注释

【1】陶然《风中下午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2】陶然《留下岁月风尘的记忆——<香港文学>》卷首漫笔》，香港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3】【4】【5】【6】【7】【9】【15【16】【17】【20】陶然《没有帆的船》，香港文学出版社第58、44、4、、302、155、199,136,146,244,283页。

【8】陶然《偶然闯入的房间》(代序)，载袁勇麟编《陶然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10】曹惠民《直面人生的无奈—访问陶然》，载袁勇麟编《陶    然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

【11】凌逾《圆和入化太极风—陶然散文集(风中下午茶)赏    渤，《香港文学》2015年11月。

【12】凌逾《双情与双城—陶然小说的心理时间叙述与空间叙    淤，《华文文学》2007年第3期。

【13】凌逾《从香港走向世界—2014年(香港文学)的跨域与跨    界特卿，《香港文学》201s年5月。

【14】凌逾《小里乾坤—陶然微型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    2009年第2期。

【18】陶然《一样的天空》，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31页。

【19】方忠《香港文学视野中的陶黝，《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12月。

图片源于网络

总编：凌逾

责编：邓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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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太极】  第10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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