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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太极学术 | 郭亚娟:意象即叙事——评超文本小说《十二蓝》

郭亚娟 跨界经纬 2021-12-04


意象即叙事

——评超文本小说《十二蓝》



作者



郭亚娟


郭亚娟:意象即叙事——评超文本小说《十二蓝》,国外文学,2012(02):147-153. 


在超文本文学创作里,纸质印刷强加于文学叙事的线性秩序荡然无存,超文本的叙事流取决于辞片 ( 即电子页面) 间看似随意却极具隐喻性的意象关联。在 《十二蓝》中,蓝色调衍化而成的十二条命运之线时而交集,间或并行,统摄超文本叙事的是一条绵延的,向四方无限发散的意象之河。超文本小说的叙事由此超越了传统二维叙事,形成一种独特的立体网状的叙事结构。


内容提要




关键词《十二蓝》 超文本小说 意象 立体叙事




当代文坛对文学要素的反思与推陈出新显得尤为活跃。无论是约翰·巴思(John Barth)“文学业已枯竭”的呼声,还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作者之死”的论断都曾振聋发聩,将文学引向形式创新和解构主义的道路上。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迈克尔·乔伊斯(Michael Joyce)的开山之作《午后,一则故事》(Afternoon,A Story,1987)为代表的一批超文本文学作品诞生以来,“印刷媒介已至穷途末路”的言论始不绝于耳。1992年罗伯特·库弗(Robert Coover)甚至专门辟文《书籍的终结》为超文本造势。时至今日,断言书籍的终结显然为时尚早,但超文本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创作形式愈发受到关注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国外学界,超文本小说的创作和评介几乎同步,这乃是因为几位有影响力的超文本作家,如迈克尔·乔伊斯、斯图尔特·莫斯罗(Stuart Moulthrop)等人同时也正是这一新兴文学现象的评论家。特别是迈克尔·乔伊斯不仅创作出第一部广受好评的超文本作品,更是直接参与了超文本早期技术平台———“故事空间”(Story space)———的开发与运作,是当之无愧的“超文本文学的教父”。而在国内,“超文本”一词是最近几年才较为频繁地出现在各类文学刊物上。不过,纵观国内外林林总总的相关论著,大多侧重“研究超文本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理论与实践、超文本艺术形式和美学”,[1]对具体文本的研读却几乎一律缺失。有台湾学者因而感叹,在超文本技术和大众的电脑阅读习惯尚未成熟前,超文本小说“还只能停留在概念小说的宣示阶段,作为一种形式及文类的新实验,可谓形式重于实质,其示范性作用远比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为重”。[2]然而,此话值得商榷之处在于,作品是否具有审美意义和文学价值最终仍要取决于对其自身文学性的把握。


而超文本评论历来重形式研究而轻文本细读,原因有二:其一,超文本把后现代主义奉为圭臬的“非线性”、“开放性”、“不确定性”和“碎片”等特征推向极致,纸质印刷强加于文学作品的线性秩序(即便是标榜“非线性”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从印刷的角度上说仍属于线性叙述)让位于阡陌交通的“网状”叙事结构,极大地增加了阅读难度;其二,超文本小说之于读者如同一座迷宫,入口众多,出口难觅,何时终止阅读体验悬决于读者一念之间,文本尚且难以整体把握,更遑论其意义与价值。



迈克尔·乔伊斯说:“超文本首先是一种视觉形式。”[3]这不独指电脑页面使插入超文本的图片、影像等可视元素成为阅读的一部分,更意味着“艺术与情感的建构”亦呈视觉化特征。[4]如此一来,意象不单单构成叙事,意象即是叙事。本文拟以迈克尔·乔伊斯第一部可供网络阅读的超文本小说《十二蓝》(TwelveBlue,1996)为个案,探讨超文本小说的意象关联及叙事范式。




命运的原色


乔伊斯在论著《两种意识:超文本教学与诗学》(Of Two Minds:Hypertext Pedagogy and Poetics,1996)中引沃尔特·昂格(Walter Ong)之言,称纸质印刷在使知识与真理得以永存的同时,“内化了作者权威和等级观念”。[5]其实,随之被内化的尚有秩序、中心等一串逻各斯主义的衍生物。


N.凯瑟琳·黑尔斯(N-Katherine Hayles)


超文本评论家N.凯瑟琳·黑尔斯(N-Katherine Hayles)指出,在早期的超文本作品中,“纸质印刷的影响仍显而易见”。[6]以《午后,一则故事》为例,这部作品以辞片形式出现,并设置了多向延展的超链接,虽已初具超文本小说的雏形,却多少带有传统叙事结构的痕迹。


小说围绕着主人公彼得在某个午后目睹儿子遭遇车祸这一叙事中心而铺展开来。尽管作者有意设置了几条截然不同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故事线,如:1.彼得的儿子死了;2.彼得的儿子并没死。不过,当读者偶然链接到标题为“白色的午后”的辞片,获得“彼得可能正是撞死自己儿子的肇事者”这一信息后,他们往往会带着谜团已解的“满足感”退出阅读。[7]于是游戏嘎然而止,穿梭于迷宫的阅读乐趣也就不复存在了。乔伊斯或许意识到,要最大限度地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延长阅读行为,就必须让文本世界始终裹在一层神秘的氛围里,读者只能透过流动的云雾,窥见文本世界含而不露的种种意象,从而勾画出隐约的轮廓,领略那神秘氛围之意味。无谜可解,却又处处笼罩着迷雾,这正是乔伊斯构思《十二蓝》的出发点所在。


《蓝:一段哲学的思绪》


小说并不长,共有96个辞片和269个超链接。蓝色可算是整部小说提纲挈领的一种基调,不仅小说的名字和蓝有关,小说页面是一律的深蓝背景衬着蓝色的字体,“蓝”这一字眼更是反复出现在每个辞片的叙述里。作者如此浓墨重彩地彰显作品的蓝色之魂,其背后之深意要涉及到另外一部颇有意趣的作品,即作家威廉·加斯(William Gass)的《蓝:一段哲学的思绪》。加斯为“蓝”著书立说,是因为在他看来蓝不纯粹是一种色彩,它关乎情欲,也关乎忧郁,它还可以是任何一个念头,一种情绪,一段情感,真实存在于人们精神生活的每个层面。总之,“蓝不只是人类理性和感性的产物,它甚至盘根错节深植于我们的生命中,就如同佛陀眼中的人间苦痛一样———有生就有苦,在现世生活里两者是无法切割的。”[8]蓝色调的情思是一种潜意识,在主动而连贯的思维中难以捕捉它的存在,而在一切流动的、断裂的,乃至静止的思绪中,在记忆的碎片里,却处处弥漫着它的气息。乔伊斯因此引用了这部作品里的一句话作为《十二蓝》的楔子:“各种随兴所至的意义款款汇聚于(蓝)这个字的周围,如同绒布起了毛球。意识正是如此这般行事的。”[9]


在一个题为“蓝山”的辞片里,我们得以了解小说几个主要人物的身份:杰威尔是一名医生,他与奥若丽育有一女泰维特(又名贝丝),但两人并无婚姻关系。杰威尔当时正开始与同事丽萨尔约会,丽萨尔的女儿名为沙曼莎;而奥若丽则有个同性恋人丽莎。必须说明的是,交代人物的基本关系并非意味着这部小说有意无意地遵循传统印刷小说的某些传统,实际上,就这部作品的艺术构建而言,厘清人物关系远非阅读的最终目的;相反,这也许只是体味他们谜样人生的开始。况且,在实际的阅读体验中,读者点击链接该辞片的时机不尽相同,对小说的把握仍在于能否感悟各个辞片叙述话语中透露出的丝丝缕缕、深浅不一的蓝色情调和被这种情调环绕着的种种意象。加斯认为,颜色即是意识和感觉,而蓝色首先是“属于过去”的,是回顾性的,是与过往的点点滴滴相关联的。[10]


《十二蓝》里的男男女女无不为往昔的种种记忆所困,既挥之不去,也逃离无望:丽萨尔的童年并不快乐,父亲突如其来地遭遇车祸身故,把孤独的种子深植于她的心里;15岁时为了爱情,她不顾一切地与人私奔,换来的终究只是无言的结局和一个她独自抚养长大的女儿。生活的不幸历练了她“冷静而干练”的气质,“她透过一片蓝玻璃望进生活,那水波荡漾而美妙的深邃之处令人屏息。被遗弃的感觉并非与生俱来。这感觉伴着她成长。”(Lexia:Sink)[11]沙曼莎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完整家庭记忆的缺失让她丧失了安全感。她向同病相怜的贝丝透露,她“一度打算不停地去恋爱,如此一来,才不至陷入离异家庭的孩子或是孤儿难免会体会到的那种不信任感中。‘而你知道,我两者都是,’她说,‘我既是离异家庭的孩子,也是孤儿。’”(Lexia:Orphan)杰威尔为人一贯理性,处事谨慎,但过往的一次出轨经历让他至今耿耿于怀,为此他还曾做过艾滋病和性病检查。“在这个科学世界里,人得为罪愆付出代价。”(Lexia: Dreameda Son)他在等待未知的报应降临中惶惶度日。奥若丽的同性情人丽莎自幼失去母亲,对母爱的极度渴望让她年复一年地站在海边眺望远方。海之于她,如同母亲的子宫,“一回到岸上,她总要放声痛哭,呜咽声凄厉,像幽暗海浪中颤抖的蓝色音符。她从苦痛中成长为一名坚强的泳者。”(Lexia:Salt Shores)



尽管各人境遇不同,对《十二蓝》的主人公们来说,回忆绝不是属于过去的已然愈合的伤痛,亦非多年后能够带着释怀的心境去触碰的往事,这些创伤式的记忆是那么锥心刺骨,它们被极力地压抑、隐藏,潜伏在意识的最深处,只在噩梦中的呓语、梦醒后的半晌和偶尔掠过的一片思绪里可觅踪影。加斯说:


“画家把蓝色颜料泼洒在画布上,呈现大自然便八九不离十。”[12]对此,乔伊斯想必深有同感。他借丽萨尔这个人物为加斯的话作了诠释:“望着外面的溪流,她丈量命运之线,那是十二色或浓或淡的蓝丝线。(粉色是蓝色么?黄和紫也是蓝色么?她认为是的……)”


(Lexia:Fates)蓝,这命运的原色,幻化出《十二蓝》里这群灵魂不同的人生轨迹:那是被遗弃的孤独和忧郁,是难以抑制的欲望,是等待末日审判的惶惑,也是对爱的渴求和失去爱的绝望。



流动之河:


意象关联


早在1945年7月,《大西洋月刊》发表了时任美国科学研究发展室主任的凡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一篇题为《试想之》(As We May Think)的文章。这位麻省理工学院的学者在文中呼吁,在业已到来的和平时代,摆在科学家们面前的一项艰巨的使命便是如何借助突飞猛进的现代科学技术,以更为高效地利用人类庞大却杂乱无章的知识库。布什博士提出一个极具创造性的构想,即,模拟人脑记忆联想的特性,以交叉链接的方式,发明一种便于知识存取的信息机器。这原是计算机学科领域的一个重要命题,然而这篇文章倒是无心插柳地启发了超文本文学的创作,其意义之深远超乎想象。尤其是布什论述人类意识活动的这一段,怕是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颇有建树的意识流评论家:


人的意识……靠关联运作。有时它刚攫住了点儿什么,却因脑细胞携着那错综复杂的余绪之网,转瞬之间便溜到了相关的另一个念头。当然,意识还有别的特性; 那些鲜少被光顾的痕迹要慢慢褪去,无思绪之永恒,唯记忆之短暂。然而,念头流转之须臾,余绪之幽微难测,脑中画面的细枝末节,在一切自然之物中最是令人心生敬畏。[13]


这段话实际上阐述了超文本文学创作的基本形式与艺术性:一、从形式上说,辞片有如意识,各个辞片间的跳跃衔接必须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互关联的,其关联之物有时可以是一句话、一个字、一种意象,乃至如前所述,仅仅是一种情调;二、就艺术性而言,超文本文学作品独具魅力之处正在于展现意识的内容。意识的流动极富动态美和视觉冲击力,犹如记忆之花悄然绽放的一刹那。正如台湾学者所言,超文本文学“宛若超意识流的实像化”。[14]在《十二蓝》中,乔伊斯确实把视觉、感觉艺术融入了小说。在阅读首页上,这部小说设置了八个长方形入口,每个入口内又各有以蓝为主,兼有红、黄、紫色调的十二条短线。这八个入口并列放置,内里的图案竟成了十二条绵延的长线。无独有偶,小说中单亲妈妈丽萨尔也在制作一件“十二尺长、八尺宽”的“河流之被”。如此宽阔的丝被并不是用来盖的,她说,“它必须足够长,才能产生我所希望的那种流动感。”(Lexia:Bar5)对于作者来说,这也正是整部小说的构思和布局所要达到的效果。


作者如此潜心打造一个具有流动感的文本,使得小说中水流之意象意义纷纭,水中溺亡的意象屡屡显现,隐隐具有一股骇人的力量。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曾说,与海的汹涌澎湃有所不同,湖泊的静谧具有一种寓言式的特质。他认为,“作为生命之躁动成分的湖水并不以波涛险浪成为对人的威胁,相反,它的威胁在于可以让人走向毁灭的谜一样的静寂。”[15]看似平静的水域却能掀起人们心里的惊涛骇浪。杰威尔总忆起还是一名医学院学生的时候,偶然一次在河边亲眼见到一具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情景,“水中之死”让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可怕。如今的他总是“戴着一副关切怜悯的面具,只是面具后面那一对眼睛却如同一个溺亡多时的人一般木然”。(Lexia:Dolphin Zeppelin Javier January)死亡的影子从未离开过一个叫爱德·斯坦柯的小酒馆主人。他似乎曾杀死一个婴儿,并隐约感到自己终将为此受到惩罚,“每天清晨他醒来时总要为自己……竟又活到了新的一天而感到诧异无比,也有些许失望。”(Lexia:Crapapple Hollow)在一个辞片里,他梦见自己在水里“漂流了至少三英里才浮出水面,肺部因窒息而剧烈地疼痛”(Lexia:A Garland for Ed)。


根据一位泳友的描述,丽莎在脑海中勾勒出某位科学家第一任妻子之死的画面。那个美丽的女人在潜水时被呼吸器缠绕住,无法挣脱,窒息而亡: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她的尸体,她看起来像是一尊披着圣辉的女神,通体被长长的海草缠绕着,美得无以伦比; 她呈十字架上受难者的身姿,那么安详,像一只被粘在黄褐色网里和蓝色海水里的白蛾,她腰间网袋上的海洋生物还动着。(Lexia:Naiad)


色彩的碰撞、画面的震撼营造出视觉和心理的强烈冲击,死亡显得如此圣洁而不可侵犯。自幼视海如母的丽莎对水中之死的想象显然极具浪漫的移情色彩。


处于种种溺亡意象中心的是一个女孩在河边哀悼她的男友———一个聋哑男孩———的溺亡。尽管这对无名的小情侣只是两个“小角色”(Lexia:Minor Characters),小说中的每个人却几乎在不同程度上与这个溺亡的意象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心理联系,冥冥中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将各个人物连在一起。这个意象正是作为意识/辞片间的一根线,一个衔接而存在的。沙曼莎第一个发现了那个溺水男孩的尸体漂浮在她家旁边的小河流上。不堪直面死亡,她产生了“伪装快乐”的心理防御机制,“她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以至于连自己都骗过了,只是,几乎每夜她都会为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所困扰。”(Lexia:Orphan)此次溺亡的事故也通过丽萨尔正在收听的广播报道了出来。丽萨尔一面为女儿亲眼目睹死亡而深感忧心忡忡,一面不禁联想到奥若丽的情人丽莎。无名女孩在河岸边对亡故男友的默哀和丽莎在海边思念亡母的哀戚神情让原本并无交集的二人似乎有了某种难以言传的情感联系。丽萨尔恍惚间有个错觉,仿佛那两人“竟相识已久,如同一对双生的沉默”。(Lexia:Suspend)丽萨尔“为那个溺水的男孩祈祷,只是她再不相信上帝能听见她的祷告”。(Lexia:BlueMountain)颇有意思的是,丽莎同样认为“上帝的圣思好比一个溺亡的男孩,洞悉一切,却充耳不闻”(Lexia:Naiad)。如此一来,“失聪的上帝”之意象又将丽萨尔与丽莎两位命运多舛的女性联系了起来。一条流动、绵延的意象之河由此统摄了小说纷繁复杂的辞片叙事。



时空、记忆、感觉之迷宫:

超越二维叙事


关于文学迷宫,翁贝托·艾柯(Ember to Eco)在讨论侦探小说时区分了三种类型,[16]并指出,其中属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塔利(Félix Guattari)的网络式迷宫最为错综复杂:“每一条路都可与任何其他一条相联结,它没有中央,没有四周,没有出口,因为从可能性上讲它是无限的。”[17]大体说来,传统文学叙事多为线性结构,而非线性叙事滥觞于意识流作品,如今在多数后现代派作品中亦不鲜见。艾柯所论及的网络迷宫恰是超文本小说最为自然和本真的表现形式,其“无限/线”性似乎不言自明地被定义为一种平面式无限延伸的网状结构。只是,超文本叙事因其表现平台———电脑———之特性,较之前两种文学叙事结构,实是有着质的区别。囿于二维框架内来界定超文本叙事,似可见学界仍无法摆脱纸版/平面文学的定式思维。超文本叙事最大的特色与优势就在于,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文学要素的表现内涵可以更为丰富而立体,更具层次感。其实,时、空原本就是两个相互依存的概念。马歇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曾感叹于二者之间的张力所能激发的甜蜜情感:


一幅生活的画面带来各种各样的感觉。比如说,看到一本已经读过的书的封面,从书名的字体中可能会旋转出一个遥远夏夜的月光。品尝早晨的咖啡,会使我们微微地希望新的一天是美好的,这种美好的日子以前往往在微微的黎明时就从带凹槽花饰的碗里或像凝结的牛奶般的瓷器里对着我们微笑了。一小时不仅仅是一小时,它是一只装满了芳香、音响、打算、气氛的花瓶。[18]


在普鲁斯特这里,时间如此馥郁而生动,时间即是感觉,是联想,是记忆,是氛围,是实物。如此,从时间(或感觉)的某个结点向四面八方发散而出的片片错落有致的异质空间使得脑海中精神意象的整体画面显得形象立体,情感饱满。


以此再观超文本的叙事建构,无论从技术或文学的层面上看,超文本都具备高度模仿和展现意识活动的“发散性”特质的可行性,这是纸质文学无论如何难以企及的。乔伊斯在《十二蓝》中正有意打造这样一个发散的、三维立体的迷宫。“讲故事”(story-telling)的传统贯穿整部小说。丽萨尔可谓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无论是对自己童年创伤记忆的回顾与内省,还是对沙曼莎忆起小时候玩伴所经历的月经初潮、首次的情感和性体验,她都娓娓道来。辞片的时空随记忆的恣意流动而跳转,往昔的一切———孤独的童年和独自面对青春期身体和心理巨变的迷惘与踌躇———似乎因此得以释放,不再难以面对。而作为母亲故事的唯一听众和受益者,正值花季的沙曼莎因此比当年的母亲多了份从容与自信。不过,在丽萨尔看来,故事的一切要素必须服从时间、情境和目的的变化。因此,在“讲故事”中,炫目的想象力才是根本,就此而言,丽萨尔再次充当了乔伊斯的代言人。沙曼莎在母亲的影响下,开始学着讲故事。


如果说丽萨尔母女的故事还属于可辨的想象产物,那么,乔伊斯在其他层面上的布局显然进一步超越了这种已然十分松散的二维叙事,确立了彻底的三维结构。以杰威尔这个人物为例,指的既是医生杰威尔,同时又指向一个同名的神秘的葡萄牙水手。这个放荡不羁的水手曾与一个名为艾琳诺的女人相爱,两人诞下一个婴儿,只是婴儿却惨遭爱德杀害。那么,这个葡萄牙水手和杰威尔究竟有何联系?读者从辞片提供的线索中或可觅一丝端倪:线索1、杰威尔向女儿贝丝提起新的约会对象丽萨尔时,贝丝对父亲说:“女人总是中意有故事的男人,爸爸。你需要的是浪漫史。船难呀、溺水的男人这类的。还有蓝色(忧郁)的调子和失去的爱人。”(Lexia:Shipwreckand Lost Love)线索2、杰威尔曾读过一个名为瓦斯柯·德·伽马的葡萄牙水手的日记,里边是大段奇思异想的探险传奇。(Lexia:Glidingin Air)由此,读者或可得出这样的猜想:这个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葡萄牙水手也许只是杰威尔想象的产物,他沉溺于自己是个多情水手的幻想中,聊以打发一成不变、乏味无趣的人生现实。只是,小说扑朔迷离的情节远非就此拨云见日,因为随之引出的这个名为艾琳诺的女人的身世更是裹着一层解不开的迷雾:在一个辞片中,她是爱德华一世所深爱的情人,早于公元12世纪卒于伦敦;在别个辞片中,她是布朗大学青春靓丽的毕业生;在小酒馆主人爱德的眼里,她不过是租住在楼上的妓女,她是与杰威尔有过一段地下情的风情万种的西班牙女郎,但同时又是杰威尔亲眼所见杀死爱德的疯女人。



确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文学的“现实”往往是纯粹的感性。即便普鲁斯特也认为,所谓现实,“就是同时存在于我们周围的那些感觉和记忆的一种关系”。[19]因此,读者想必难以用一种连贯的思维方式为这些似真亦幻的情节做出一种合理的解释,然而,也无须如此,事实上,恰恰是在对现实与虚构的反复揣度掂量,沉吟未决之间,我们更为深刻地品出了人性的疯狂、偏执与无奈,以及无趣人生的悲哀。就这样,《十二蓝》的整体画面不断地从多个角度被加以充实,故事层层浮现,犹如一幅三维立体画,随意一瞥或细细揣摩,各有别样的景致。



结语



正因为超文本文学以无序、立体的意象辞片取代了传统的二维叙事,使得小说的进展完全取决于鼠标的点击,学界也因此倾向于夸大超文本读者的权威。笔者以为,鼠标的轻轻一点诚然决定小说的进程,但值得一提的是,“点击进入下一个辞片”这一行为本身具有很大程度的随意性。因此,与其说读者“决定”了超文本小说的走向,不若说他是超文本无序叙事的一个非自觉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当然,尽管读者未必能左右超文本叙事,其阅读兴趣之浓淡则随时可能为超文本小说设定一个结局。便是乔伊斯本人也承认,“一旦读者倦了,则结局自然而成。”[20]因此,超文本能否葆有生机与活力,核心仍在于其叙事是否足够吸引人。郑明萱认为,成功的超文本作家“必须将读者的悬着兴趣提升到最高点。斟酌为难之间,将使阅读行为本身成为一项深刻难忘的经验”。[21]以此观之,乔伊斯在《十二蓝》中的布局构思,实是令人赞叹。



注释

[1]蔡春露:《〈胜利花园〉: 一座赛博迷宫》,载《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3期,97-105页。

[2][14][21]郑明萱:《多向文本》,扬智文化1997年版,10,6,85页。

[3][4][5]Michael Joyce,Of Two Minds: Hypertext Pedagogyand

Poetics(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6),p.19,p.19,p.93.

[6][7]N-Katherine Hayles,Electronic Literature:New Horizon softhe Literary(Notre Dame,Indiana: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2008),p.60,p.61.

[8][10][12]威廉·加斯:《蓝: 一段哲学的思绪》,高志仁译,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2年版,15,199,31页。

[9]本句翻译参考威廉·加斯:《蓝:一段哲学的思绪》中文版,17页。

[11]Michael Joyce,Twelve Blue,http: //www. eastgate.com/Twelve Blue。为避免繁琐,后文凡出自该小说的引文,只在文后表明其在电子页面上的辞片标题.

[13]Vannenar Bush,“As We May Think”,In Atlantic,July1945,http: //www. theatlantic. com/magazine/archive/1945/07/as-we-may-think/3881/4.

[15]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51页。

[16]详见翁贝托·艾柯:《玫瑰的名字注》,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56-57页。

[17]翁贝托·艾柯:《玫瑰的名字注》,57页。

[18][19]马歇尔·普鲁斯特:《失而复得的时间》,载伍蠡甫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131,131页。

[20]Anthony Enns,“Don’t Believe the Hype.Rereading Michael Joyce’s Afternoon and Twelve Blue”,http://www.cwrl.utexas.edu/currents/fall01/enns/enns.html.


图片来源于网络

总编:凌逾

责编:李婉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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