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半熟的鱼被兜头淋了一勺滚油
这是梦见坡的第15期,洗髓的完结篇,前两篇请在篇尾点击013和014。
图文 / 胡晓江
洗髓
<三>
母亲似乎有些听不明白我的话,我的声音越来越像一阵阵的嗡鸣,她在我面前也逐渐模糊起来,一切外相对我已失去意义,十八年前的事好像就发生在一瞬以前,我的躯壳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然后我就像遁入了自己的肉身,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继而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白线,将周遭映成了暗红色,接着,这道白线扩展成一大片几乎要将我摧毁的炫目白光,此生我眼前都没有这么明亮过,我足足适应了三分钟,才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世界已经变成各式各样的光团,我依然认得前面的灰色光团,那是我的母亲。
好像从很久远的一个梦中醒来,我记起不得不离开那间学校的最后一晚,我被带到一个特别的房间,这似乎是一间半地下室,明显和人类的比例不符,更适合一尺长的小人儿,我已经九岁多,身体比刚进学校时高大了不少,迷迷糊糊、踉踉跄跄,一进门就直接栽倒在地上,我无法凝住自己的注意力,虽然周遭的陈设将一切袒露无疑,我却还是要靠事后回想才能明白那是一间浴室。在我身旁,许多纤细的人影来来往往,不断踩进浴缸,尝试着坐下,很快又像被灼痛一样跳出来,反复不歇,房间里充满着蒸汽,瓷砖下似乎还有火在烤,我很快就汗流浃背,却动弹不得,我想起冬天最冷的日子,老师们曾带我们在江水里浸泡身体,刚回想起那种彻骨寒意,它就宛如实质,在我的大脑深处凝结成了指甲那么大的冰晶,随着冰晶融化,滚烫的身体逐渐冷却下来。
这时,老师们从浴缸里捧起一瓢水,浇在我身上,该怎么形容这种极端的痛处,像半熟的鱼被兜头淋了一勺滚油,乳白色的水从我的皮肤渗入,瞬间将我烫熟了,但还不止如此,好像熔岩钻入了我的体内,将我的五脏六腑化成了灰烬。在极度痛苦中,我忽然眼前一黑,遁入了自己,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感觉前所未有的清凉,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只要自己向前冲去,眼前的黑暗会裂成两半,令我重见光明,但我太累了,再不愿动一丝一毫,就这样在无比惬意中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浴室里已经恢复了常温,一浴缸乳白色的水一滴都不剩,老师们的元神围绕着我,一边凝视着我的额头,一边惋惜叹气。
过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来了,我喃喃念道,那时只是埋下了种子,时至今日终于出芽。现在的我只有自己半个手臂那么高,周身正散发出金芒,绕着空中盘旋一周,发出自己无法控制的欢畅鸣叫。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光线似乎过于明亮,让我觉得有些灼痛,下方那个从额头裂开的旧身体灰败无光,应该是不能再用了,我从口中吐出一缕缕白色的丝状物,瞬间织成无数张薄皮,一层一层渐渐将我的元神包裹起来,恢复成了一个成人的大小,现在我依然坐在母亲床前,她病入膏肓,目光浑浊,似乎一点都没觉察到刚才悄然发生的异变。我握住她的手,隔着无数层薄皮,传来极遥远的触感,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收录于《月球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