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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 | 我的丧尸爸爸

巫昂 骚客文艺 2018-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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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事故以后,丧尸越来越多了,人类的出路到底在哪……先不管人类,就一个家庭而言,我们全家只剩一个活口,另外几个提前变成丧尸的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我们吃饭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爸爸首先落袋,他从磷肥厂回家,骑着自行车,路上要经过一段幽僻的小路,路的两边都是甘蔗林。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七月中旬,下午五点多甘蔗林的暑气略微消退了一点,那段小路平时只能走拖拉机和农用车,大的卡车过不去,太窄,但自行车没问题。只是路面坑坑洼洼,他个头不高,骑的又是二八男式自行车,看着像一匹高头大马上装了一个关节不灵便的小木偶。丧尸在那条路上袭击了他,有人恰好从跟这条路垂直的另外一条路上路过,听到了清晰可辨的咔嚓咔嚓声,我父亲的脖子和喉管被丧尸咬开了,那只丧尸正在吃他脖颈上的肉,等到那个路人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向右侧脸望向那条路,什么也没有看到,也看不到了。

一个丧尸的背影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

骑着自行车的丧尸父亲进入我们住的家属院时,我和姐姐正守着一只铝盆帮妈妈择菜,我们一人坐着一张小板凳,听到父亲的自行车铃声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尔后,他那张新面孔从篱笆墙外闪现了。

他有一张丧尸脸,这是肯定的,皮肤上布满了尸斑,嘴唇一半的肉已经腐烂消失了,露出了底下的牙床。虽然是至亲的亲人,我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露自己的牙床,以及腐烂到黑黄的肉,耳朵上正滴滴答答滴着浓黑的血。

之所以还能认出这是我们的父亲,是因为他的其他五官特征还在,比如三角眼,父亲的三角眼角度非常刁,在世上你肯定找不到第二个比他的三角眼角度更刁的人。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的家庭也迎来了一个丧尸成员,比起平常,他话当然是变少了,但是习惯性地按响了车铃,通常,父亲用这种方法宣告他回家了,今天的意义与往日不同。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们同时腾地站了起来,姐姐比我机智,拉起我的手跑进屋里。

“啊啊,妈,爸回来了!”姐姐冲进厨房去报告,我趴在窗口看他停自行车,他的动作比平时迟缓,关节似乎有些不灵便,脏兮兮的衬衫上布满了破洞和血迹,他的皮带还在,显然比走的时候旧多了,裤子上也全是泥和血。看起来落魄潦倒,脸色苍白。

母亲和姐姐哆哆嗦嗦地从厨房出来,过来跟我一起在窗户边看父亲。

“他会来咬我们吗?”姐姐胆子最小,小声问。

“胡说!他毕竟是你爸。”妈妈打了姐姐胳膊一下。

“虽然家里人不咬家里人,但说不定他翻脸不认人。”

父亲开始给自行车打气,依然知道气筒放在哪里,就在走廊尽头挂着,他走了过去,一边喊姐姐。

“阿华,打盆水来,我要擦自行车。” 他的声音低了八度,颤颤巍巍,像是暮年提前降临了这坑坑洼洼的身体。

“你去,你去。”姐姐推给了我。

“去吧,没事,毕竟是你亲爸。”妈妈鼓励我说。

县里近来丧尸的入侵越来越严重,开头的时候,大家不免呼天抢地,后来慢慢学会了和回到家里的丧尸人口和平共处,县上的人,从不接受到接受,也不过半年的时间,新风电影院隔壁的百信超市甚至推出了丧尸爱喝的血饮料,和爱啃的带鲜肉骨头。

那是1984年,我才10岁,姐姐13岁,父亲在磷肥厂当技术员,母亲在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上班,她当时还是个科员,她每天回家无非是告诉我们减少人口的重要性,发放避孕套、结扎环、打引产针,“抓计划生育”其实就是抓孕妇,最近也有一些在乡野间流窜的大肚子妇女,不幸变成了丧尸,这种丧尸肚子还大着,只是略微有些耷拉,里面装着不知道是健康的胎儿还是胎儿丧尸,真让人沮丧,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就地焚化有违国策,听之任之却会生下来一个小丧尸,我是说,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小丧尸,这也会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我想,不久之后,管理丧尸人口的计划生育委员会也要挂牌了,到底是实行人类兼管还是丧尸自治,这还是个问题。

这是妈妈的工作岗位上面临的新课题,他们开会,打听其他县面对这个问题如何处置,还组织了两三次现场办公,现在好了,爸爸也变成丧尸了,真是公事私事都告急,母亲此刻心情肯定是复杂极了。

我去了院子,从一侧拿起一只大塑料盆,它是翠绿色的,里面印了大大的红双喜,因为用得很破很残,如今降格为洗自行车专用盆。我在我们刚才洗菜的水龙头下接了半多盆水,给父亲端去,他像往常一样,头都没抬,只跟我说了句:“放这里。”

我闻到了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丧尸特有的臭味,这种臭味最近整个县城四处弥漫,变成了我们最熟悉的丧尸味,它综合了腌白萝卜、臭咸鸭蛋和化粪池的氨气,三臭一体,格外难闻。难道从今往后,我们的家庭就要在这种气味的熏陶下生活了吗?

父亲擦自行车有自己的一套,他要把车轮上每根车辐条都擦得干干净净,把传动链条外边的挡泥板卸下,将链条上的泥也都冲洗干净,然后重新装上挡泥板,他在擦自行车上花费的时间,足够应付一条街上的人情世故了。我没有立刻走,出于好奇我蹲在边上看一会儿父亲擦车,当我看到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车辐条在父亲拿着擦车布(他的一件破旧汗衫)的手下,变得越来越亮,亮得可以扎到人的心脏里成为一件凶器,我也在猜测父亲的心脏当中还存不存在温情,还会不会把我看作此生最大的依靠,他的亲生儿子。

此刻,父亲的脸突然转了过来,那一侧正好是牙床溃烂的半张脸,他用他的三角眼瞪我:“看什么?还不去做作业!”

我呲溜站了起来,就往屋里跑,去跟惊魂未定的母亲和姐姐会合。

“他让我去做作业,这说明他还是我爸。”

母亲略为宽慰了几分,丧尸虽然深度入侵,但是学校还在,老师还在布置作业,课后还得打扫卫生,往灰尘漫天的操场上洒水,我们还得一桶桶地提水,一桶桶地洒。我们隔壁班倒是有了两个丧尸,但他们开始借此有规律地逃学,还跑去校办冰棍厂拿盐水冰棍吃,光吃不算,他们用冰棍当作武器,从校办工厂的二楼露台上往过路的学生身上砸,幸好是夏天,让盐水冰棍砸在身上并不难受,趁它们还没化掉之前,拿到水龙头下冲一冲,还能接着吃。

母亲打算回厨房继续做饭,她让我去把空心菜继续择完,我们晚上接着吃炒空心菜,她拍了两瓣蒜,切碎了,最后放到炒熟的空心菜里,作调味之用,然后是虾米冬瓜汤,还有一碟蒸巴浪鱼。在她做饭的时候,我和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做会儿作业了,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羡慕先行变作丧尸的隔壁班那两个同学。“你知道吗?全人类,早晚都要丧尸化的。”姐姐在客厅的灯下跟我说,她的神情有几分诡异。

“这是科学家的预言还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我的猜想。”

“喂”,母亲突然拿着炒菜的铲子过来找我们,“我突然想起来了,现在家里有丧尸成员的,得去一个什么地方登记?”

“就近找所属派出所的丧尸人口户籍办公室。”我说。

“没错,这样我们可以拿到丧尸人口补贴的猪肉特价票了,他们吃得多,吃得快,家里哪有那么多肉。”

“而且不用煮,老爸以后吃生肉就行了,血淋淋的那种。”姐姐说。

我听得想吐。

想到未来我家饭桌上的场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端着饭碗的我们仨,和埋头啃食着鲜血淋漓的生肉以及骨头棒的父亲。十五分钟后,家里开饭了,父亲擦完自行车进到我们窄小的客厅,每次吃饭,我们写作业的小圆桌就会变成饭桌。父亲走进来,带着浓浓的尸臭,坐下,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母亲,希望她说点什么。

“阿阳,你吃什么?能吃饭吗?”

父亲用他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看了一眼母亲,他跟前的碗还没装饭,我们都装了各自的。

“如果你要吃肉,我这就去给你买,不过你得等会儿。”母亲故作镇定的样子真的很酷。

“还是我去吧。”我举手,“爸,你一顿得吃多少肉?”

父亲比划了一下,我惊呆了,目测至少要两斤,母亲塞给了我钱,一边慌慌张张地给我脑袋上扣上了草帽,我见状又摘下草帽塞回给她。

太阳已经下山了,这个时间,肉摊子都收摊了,我只能去百信超市买。去往百信超市要途径西大街,我们县最大的一条街,街上的包子铺还在散发着一阵阵肉包子特有的香气。我冲进超市,买了两斤五花肉,还有一碗已经凝固了的猪血。超市收银员一看到我买的这些东西,脸上出现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也不能每天都喂那么多,他们也会胖的,也得让他到处走动走动,锻炼锻炼身体。”她低头小声说。

“噢,他,是新的。”我和她窃窃私语。

“我知道,这县里谁家里有,就我们最清楚,新的,旧的,多久了,吃得多不多,脾气坏不坏。”

我点点头,付了钱,跑出超市,直接跑回家,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最后几摊卖海鲜的海鲜贩子和卖自己种的蔬菜的农民,那个卖巴浪鱼的女人,长着硕大的屁股,她围着围裙,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飞奔过去。

从今天开始,我对自己说,我就是一只丧尸的儿子了,我得伺候他,顺从他,偷偷地怼他,有时候还得在他吃的肉里下点药,我的童年提前结束了,他还将左右我的青春期。我的父母从那天起,也走上了貌合神离的不归路,母亲把卧室让给父亲,她睡在客厅地上铺的凉席上。我们半夜上厕所,总会不小心踩到她,把她踩醒,有时候她顺势跳了起来,开始做早饭。父亲丧尸化后,呼噜声变成了火车鸣笛一样的声音,有时还连续地倒气,呼哧呼哧,往胸腔里灌满了空气,然后再鸣响汽笛。

家有丧尸,亲戚们也不来了,只有二妗婆会在院门外大声喊一声:“出来!”于是我出去拿,她会给我们带来刚刚炊好的扁扁的粿,里面包着咸花生馅,她记得我还吃咸花生馅,讨厌吃甜花生馅的,她最惜我,总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当她到来的时候,我总是感觉一团暗暗灰灰的东西笼罩着她,让她无论是衣服还是脸,都让人视辨不清。过了一段时间,听另外一个很久不见的亲戚跟我母亲说,二妗婆早就死了,她孤身一人住了很多很多年,死了也有三四年了,人们发现她的尸身时,腐烂的肉和草席子已经无法分离,他们只好用这卷草席卷上她,在野外挖个坑扔了进去。

我吃了很多死去的二妗婆送来的扁粿、萝卜糕和芋头饼,它们的味道并没有变,我吃得也津津有味,我想,如果她还能出现,我还是会接着吃,果然,当天下午她又出现在我家门外,还是那么一副灰蒙蒙的样子,手里拿着一碗刚蒸好的红糖发糕。她举着发糕朝我招手,她脸上带着那么亲切、仅仅属于亲人的微笑,但我不敢走过去,她再三再四地向我招手,不停地喊着:“过来,过来,过来……”

我终究没有过去,她脸上的那种微笑是电焊的,不时地闪现灼热的、刺眼的蓝光,她任由自己的鬼魂游荡于这个县城,也任由自己继续以人的形象出现在县城里,这都是我不能够理解的事情。我已经被父亲丧尸化的事情,搞得六神无主,父亲在家用木板和铁丝做捕鼠的夹子,做了一个又一个,他把捕鼠夹放在每个老鼠可能经过的通道上,肉不够,老鼠来凑,他已经学会了自己夹老鼠,然后生吃了。

我在开学后的第一篇作文里写了《我的丧尸爸爸》,因为真实可感,老师让我到课堂上去读,我站在那里,脚筋颤抖着读完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每天都被爸爸的咳嗽声吵醒,他变成一只丧尸后,总是咳嗽,他说自己的肺部遭受了严重的感染,肺已经变成一床又破又旧的烂棉絮一样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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