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7) - 乌托邦之“托”
(在我们的新家前)
但出走还是有些收获。其中,给我们很大震撼的,是弄璋区飞勐乡广云傣族寨的一个知青户。有一位与我小学中学同班的女同学,跟随一群高中生,落户到此。领头的大同学,是小有名气的红卫兵头头,口才颇好,在学校叱咤风云。“落草”边地后,依然锐气不减。他们没有像我们那样被领养分散在各家村民中,而是自己组成一个知青户,独立生活。并且,完全按照想象中的共产主义模式建设。无论体力强弱,皆同吃同住同劳动,实施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除了劳动,大家还要一起读书学习,思考和讨论国家大事。
同学兴奋地向我们介绍这个共产主义新型大家庭的种种好,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搞法!我们以为被砸到了土里的东西,竟然也能以土为“托”,托起一个乌托邦式的实验基地。一直认定的被迫被动接受劳动改造,准备如军代表预言的那样“三代尸骨烂在这里”的沮丧,看来还有另外一种置换方式。激动之下,马上策划,回去也照这样办。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他们有颇为可观的藏书,甚至还有在城里都见不到的手抄本!我知道,文革烧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和查抄来的很多书,被人偷了不少。胆大的,甚至蹬了三轮车去拉。看他们这些书,书脊上图书馆标签的痕迹尚存,恐怕也属于“下落不明”的那一类。不过,正如孔乙己同学说的,读书人偷书,能叫偷吗?那个时候,不偷,也是烧了。有书就好,何须追问来路。所以,这之后,广云就成了我们常去的一个地方。每次去,都要从他们那里背回一包书,看完,步行一天,背来还,白吃白喝一两天,满怀崇敬地听他们高谈阔论,再背回一包书。这些书,成为我们干凅精神世界的一掬甘泉。
写到此,忍不住给知青微信群里的这位同学发了一条微信,很想听听这个“大家庭”当事人的叙述,希望她能讲讲当年她们共产主义知青户的故事和众好汉的情况。她大致讲了几位主角回城后的去向和现在的状况,又补充说:
你知道的,我们寨子是乡政府所在地,又位于公路边,四通八达。只要是知青,无论来自何方,何校,都会被我们养的大黃狗殷勤地领回家来吃住,弄得我们自己的粮油寅吃卯粮。后来TG他们就想尽各种办法:用剪辑粘贴、褪色灵褪去已购记录(第一年知青有定量供应的口粮)等手段,反复套购粮油、食盐等物,以维持我们接待工作的运作。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重复买米时,我刚挑起(meng)箩,恰遇粮店一工人呼友。他一张口,就把我吓得爬下,半箩米撒泼一地,弄得大家一场虚惊,回来后都说我是张世贵的马,上阵就拉稀。以后这类事宜就不用我了,让我安心在家煮饭。天长日久,我学会做豆豉、腌菜、捂甜白酒。多年后遇到ZML还记得我是广云的厨娘,却记不起我的名字。那时她经常到我们寨子小住几日。她一来就与HX们海阔天空的聊个没完,我坐在那儿听得一头雾水。经常是我们都睡觉了,他们竟然通宵达旦地聊。令我佩服的是,第二天H们还照常出工!累了一天,晚上又精神十足地接着聊,争论,或者相互戏谑......总而言之,那时我只有仰视的份!现在想来,我太蠢了,都说近朱者赤,我咋一直没悟性,至今未能学到他(她)们的一点呢?另外广云轶事还是挺多的,待我抽空写一写。
她提到的ZML,是知青中女神级的人物。当年的女神,年龄不过20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之际。有人看到她穿着短裤,腰间别一把刀,骑一匹马,到处游荡。后来她拍过一个电影《青春祭》,讲的就是这段知青故事。恢复高考时她进了北大,在学生中搞民主运动,竞选学生会领袖,红极一时。若干年后,众知青相约到滇池泛舟,她还是那样锋芒毕露,一个人单挑一船男生,大讲时代的“阴盛阳衰”,损起男生来竟是所向披靡。我当时是负责划船的劳动人民,独自在后面摇桨,只听到机关枪式的女高音盖过了所有男声。后来看满船爷们已经哑火,她不想玩嘴了,便来夺我的桨。可惜这桨不像嘴那么容易操控,只靠一条独浆使力,掌握不好船就要打转转。她没折腾几下,看控制不了航向,才撒了手。这就是她的性格。当年广云那个地方,是她看得上眼的不多的几个地方之一。广云就像那个著名的龙门客栈,高人出没,豪杰如云。
从广云回到寨子,我们立刻提出要从各家分出来,知青自己独立成户的要求。这个要求很快得到满足。乡亲们在社管会附近给我们建了一间和他们一样的竹笆草房,有厨房,有仓房,正面最大一间是正房,中间堂屋,两边卧室,男女生各一间。不隔音,彼此说话都听得见。最记得广云同学来串时,睡女生那间,聊她们的乌托邦知青户和各种趣闻到深夜。男生睡在另外一间旁听,听得津津有味。
紧接着又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盈江县即将成立人民公社。我们来的时候,全县还只是合作社,比内地落后十余年。按照政治教科书的说法,我们知道农村应该沿着单干—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的方向发展。眼下,要从合作社迈进到人民公社了,之前听说过的历史,竟然要亲身参与创造,免不了有些激动,产生了一种历史穿越者的幻觉。
傣族乡亲没有那么激动,因为他们早已见识过了。1958年,提出的口号更让人激动呢,那就是要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干,供销社(商店)的东西也可以随便拿。老乡告诉我们,那个时候呀,供销社的东西,不到一天就被哄抢光。山上的人带着长刀和背篓下来背米,不给就拔刀,说共产主义了!三天,共产主义只实现了三天,就搞不下去了。
沉默十年后,不知哪一股革命力量的推动,再次加快了蛮荒边地向共产主义迈进的步伐。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在知青到来一个月,就掀起了成立人民公社的热潮,应该有一股外来的推力。就像广云,既然可以在一个知青户做乌托邦实验,为什么不可以在一个县推进这种新生事物呢?革命青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志向,何止会限于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国家。不久以后,越过边境,参加缅甸共产党武装,立志搞世界革命的知青,都一大把呢!正如后来我们知道的,已经有知青,进入了县革命委员会的核心层。在推动成立人民公社这个政治运动中,这一类知青,恐怕就是那个“托”。
就像许多事情一样,人民公社的“人民”,在成立“公社”这样的重大决策中,永远只是名义。包括我们在内的人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上面又要“公社”了。乡亲们想的很实际,他们盘算的是,蛮胆老寨和新寨要合并为一个生产队,辛辛苦苦养的鸡、养的猪、养的牛,怎么办?又要“共”了吗?
我不知道乡亲们是怎样讨论明白这个问题的。但老寨比新寨富裕,好东西不能那么就“共”掉了,这是大家的共识。趁并社还没有成为事实,我们社狂杀掉很多鸡和猪,还有一条牛,全寨放开大吃一顿。我们也参加吃了,没有反对。
我就是那天晚上第一次喝醉掉的。那肉实在太香,米酒实在太好喝。遗憾的是,人家还在大嚼,我的身体便开始不听使唤了。我明白这是醉了,不想出丑,摇摇晃晃想回家休息。站起来,觉得有些站不稳,想去扶走在前面的小李子,结果把他一起按倒在地。我挣扎着试图爬起来,发现不行。以往坚实的大地,悬乎了起来。感觉就像躺在墙壁上,身体一动,就会掉到地下。为了稳住自己,我不敢动弹,老老实实贴紧“墙”面,直到大成把我架回家去。躺在竹床上,听见有同学在那里骂人。我有些奇怪,善宝说“酒醉心明白(音be),脸红正吃得”,人怎么会发酒疯呢?我清楚地记得,虽然身体不能动,脑子却是异常清醒。空中,有夜行的老鹳(一种类似大雁的鸟)飞过,叫声十分清晰,却又十分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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