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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启耀| “山寨版人类学”(8) - 发神经的时间

2017-05-24 邓启耀 无为而无不为



很快,我们就尝到了苦头。

 

像我这样对人事变动情报比较迟钝的人,也感觉得到,新上任的队长,似乎没有咱社的领头人那么宽厚和有群众基础。大家背地里,都在笑话他某次看外地来的杂技表演时,见到那些超常的技能和魔术表演,以为见到了鬼,吓病了好几天的事。我隐约觉得,好像是因为这次本位主义的大聚餐,老寨付出了队长任命旁落他寨的代价。

 

本来,谁当队长,与我无关。但对于被管理的人来说,管理者的为人和智力,是直接关乎着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和直接感受的。

 

首先,让我们感到难受的是“挑灯夜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自古以来不变的农耕作息时间,首先要被挑战了。为了庆祝人民公社成立,显示“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县革命委员会发布命令:大干快上XX天,挑灯夜战抢时间!

 

这苦了我们。分家出来的知青户,没有了现成饭。干了一天活,回来,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点火、做饭,等到弄熟吃到肚里,天黑好久了。还来不及在油灯下收拾干净,眼睛就睁不开了。洗了脚要上床睡觉,忽然来通知,今晚要“挑灯夜战”,人人参加,不得请假!

 

我们不理,照样上床睡觉。睡到半夜,有人来叫。原来队长发现“青年”(他们对知青的称呼)不在场,很生气,派人来,把我们一个个从被窝里拎出来。小李子说肚子疼,也不行,统统赶进秧田里。秧田周围挂满了汽灯,到处人影晃动。睡得正迷糊,被人驱赶着光脚跳入泥水中,那滋味真不好受。灯照不到的地方,连蚂蟥都防不了。

 

干到天亮,我们看秧田,一片狼藉。看来,心里不爽的,不止是我们。

 

好吧,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蚂蟥叮的),我们又继续睡觉去了。想想荒唐,白天睡觉,夜里干活,浪费了灯油不说,劳动效率和质量都差远了。这不发神经吗!

 

乡亲们很快就有了应对的办法。没几天,我们发现半夜再没人来督战,又可以一觉睡通天亮了。问是咋回事,宰竜坏笑着说,“挑灯”还是挑的,只是没人“夜战”了。只要派几个人,晚上把汽灯挂在田边地角,就回家睡大觉了。因为大家都明白,县里的领导都是玩嘴巴子做表面功夫的。他们只会沿着公路视察,不会真的下到村寨来。坐在车上,远远看到田地里处处有灯火亮着,映红半江,便可以写报告了。领导嘛,只要有这个“显示度”就满意了。看来,别说边民不懂政治哦。

 

再让我们觉得发神经的是关于“六”的崇拜。那一年,县里的领导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六”这个数字,发文要求全盈江所有村寨,必须在六月六日之前,每亩地施六万斤肥,插六千株秧。

 

连我们这些才来不久的非专业人士都知道,时间,在“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云南,是不可能按照北京时间或钦定“皇历”来统一行动的。不要说山区和坝区这样大的生态差异了,就我们寨子,不同朝向、不同土质、不同水质和不同通风程度的田地,需要在不同时间插秧,施不一样的肥,配不一样的种子,插秧的密度也不能一样。傣族之所以有自己的历法,就是因为这里的时间生态和内地不一样。县领导那样的划一规定,基本就是不会种地的人拍脑袋瞎指挥。但你是农民又如何,连种地这样具体的事都不是你说了算的。“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指挥,统一行动”,是那个时代流行的口号。为了显示“大干快上”的气魄,显示振臂一呼,万民顺应的权威,领导们都会想出一些奇招,连口号都是排比句的。当今天下,谁主沉浮?放眼世界,寰球尚小,何况种地这样屁大的事。没要求你亩产十万斤,已经是仁慈了。

 

乡亲们已经习惯了不争辩,安全第一。只要没拉去批斗,该干嘛还干嘛。干不下去就跑缅甸,近得很。历次政治运动,跑过去不少,那边有亲戚。倒是我们这些没有家庭负担,无所畏惧的愣头青,跟发神经的认起真来了。我们户小刘的哥哥,喜欢读政治经济学,经常考证和质疑一些流行的理论,我们都叫他考茨基,简称“老考”。他刚刚因病从景颇山调剂到我们户,是我们的大哥级人物。有一天和傣族大妈们一起挑农家肥到田里,“老考”懒得走进田地中间,就把肥料倒在田埂旁边。大妈们看见,叫他把肥料倒进田里边去。他回答:“不是要施六万斤肥吗?六万斤,反正都要铺满到田埂边的。”把大妈们气得够呛。

 

当然,还有一些文化时间的变异,是在一种连我们都感觉不到的力量的推动下,悄无声息地发生的。这种力量以科技理性的面目出现,你绝不会把它与“发神经”这样的行为联系在一起。

 

傣族种植稻谷历史悠久,培育出的品种很多。他们种稻的本事,不是吹出来的,而是吃出来的。什么叫稻谷,吃过这种米饭才会知道。不过,这些老品种虽好,但产量不高。这个问题本来不是问题,因为傣族不缺粮,而且他们也吃惯了这种皇帝才吃得到的香软米饭。现在不行了,领导们的数据没有显示度,所以,全县开始推广产量高的新品种。这也没错。关键是数量和质量很难两全,新品种稻谷不好吃。用多了农药化肥,土地容易板结。

 

地变了,天也在变。传统农耕的天然时间,被人操控和改变了。农科专家取代了村寨长老。甚至我们这些只上过初一的半瓶醋,也被拿来推广农业科技。记得有个知青,整天去宣传一种名称似乎叫“520”的催长素,而被傣族乡亲起了个外号叫“520”。我猜,那段时间县领导对“6”的突然热爱,可能也是这类科技神教催的眠。有了科技手段,规划时间、统一行动成为可能,领导发号施令有了科学保障。为了栽插双季稻,育秧的时间被提前,配合以保温育秧、喷洒催长素等科技手段。原有靠节气和地域生态划定的农事时间被打破,与此伴生的传统农祀活动被抛弃,地方性知识及代表人物权威被边缘化,祖祖辈辈传下的多样化稻谷品种逐渐被淘汰。听说,现在的稻谷品种越来越单一,对化肥和农药的依赖越来越强。生产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人们的焦虑却越来越强。我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觉得有“东西”会大发神经。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那种超出于人目前认知水平的生态后果和文化后果,或许,要老天才知道。

 

(挑猪草的傣族大嫂。盈江,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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